是個秋日黃昏。
一面小小的鏡湖,湖中蓮花已敗,只留數片殘葉兀自在秋風裏瑟瑟。沿湖是成片蒲公英,花早謝,葉已枯,卻仍有白色的絨球頑強地掛在莖端。
蒲公英中央,有座不大的宅子。宅子才三間,黑漆漆的木門,□□牆青屋頂,院中一棵梧桐樹直立挺拔。
樹下站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
夕陽斜斜地照過來,他的身上如同籠着一層金色的薄紗,讓人不敢靠近。
因是背對着門口,瞧不見他的模樣,卻隱約能感覺出有寒意從那高大的背影絲絲縷縷地散發出來。
驀地,男人突兀地轉過身,手指扼住她的脖頸,目光幽深冷厲,薄唇微啟,話語低卻清晰,「苒苒,不許再躲開……我不會放手!」
楚晴猛地睜開眼睛,醒了。
入目是繡着蟲草的薑黃色帳子,隔着帳簾,可以看到大丫鬟問秋坐在臨窗的炕上做針線,小丫鬟暮夏跟半夏頭挨着頭靠在一起挑揀前幾天曬乾的桂花。
靜謐而安詳。
還是熟悉的倚水閣,熟悉的丫鬟。
方才不過是個夢。
可夢中的情形卻如此地真切,抵在喉間的那雙手冷且粗糙,帶着薄繭,幾乎教她喘不過氣來。他的氣息,直直地撲在她耳畔,溫熱潮濕……可那張面容卻是模糊,像隱在薄霧裏,朦朦朧朧的看不清。
楚晴茫然地翻個身,坐了起來。
問秋聽到這邊有了動靜,窸窸窣窣地過來,輕聲地喚:「姑娘醒了?這一覺可睡得久,再躺下去怕是夜裏要走了困。」一邊絮絮地說,一邊撩起帳簾,掛在床側的銀鈎上。
次間開着窗,有清風徐徐襲來,楚晴不由打了個寒顫。
問秋忙伸手探她的額頭,摸到一手的濕冷,訝然道:「出這麼多汗?」
「做了個噩夢,」楚晴無心細說,只覺得渾身上下粘糊糊地膩,開口道:「提些熱水,我擦擦身子。」
問秋揚聲吩咐暮夏,「你們兩個去廚房要熱水,路上小心點,也別貪玩磨蹭,省得沒到門口水就涼了。」
「姐姐放心便是。」暮夏將桂花收進青花瓷的罐子裏,與半夏手拉着手兒走了出去。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兩人吃力地抬着一桶水搖搖晃晃地進了淨房。
問秋看桶里水不少,伸手試了試,也還燙着,笑道:「把地上的水擦乾淨之後,接着上午沒打完的絡子打兩條,都經點兒心,可是姑娘要戴的。」
兩人齊齊應了,暮夏自去尋了抹布擦地。
問秋兌好水,因怕冷,又特特燃了只火盆放在屋角,才扶着楚晴進了浴盆。
溫熱的水驅除了渾身的粘膩,楚晴舒服得輕嘆一聲,微閉了雙目靠在盆沿上。
腦海里又浮現出夢中綿延成片的蒲公英。
那麼茫無邊際的一大片,既不當飯吃,又不好看,竟有人特特地種了那個?
還有……苒苒是誰?
印象里,沒有誰叫這個名字。
正思量着,忽聽外頭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夾雜着小丫鬟的喊叫爭吵,楚晴納罕,揚了聲喚:「問秋?」
「問秋姐姐在院子裏,姑娘洗好了嗎?」是春喜的聲音。
「嗯,」楚晴站起身,扯過浴盆旁邊搭着的棉帕包裹了身子。
春喜忙進來替她絞頭髮。
鏡子裏,她粉白的臉漲得通紅,胸脯一突一突地,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楚晴看在眼裏,微微笑道:「先擦掉水珠,等換過衣服再慢慢絞,前幾天不是說時興流雲髻,梳個那樣的髮髻好不好?」
春喜簡短地回答:「好。」
要換的衣服早就準備好了——月白色的中衣,青碧色雲雁紋對襟褙子,月白色羅裙,都是上好的杭綢料子。
春喜伺候着她一樣樣穿好,心緒漸漸平復下來,「針線房把姑娘送去的布料退了回來,說老夫人加了兩條額帕,國公爺要護膝和道袍,都是急活計,前頭還有二姑娘和四姑娘的衣裳,怕耽誤了姑娘,而且……退回來的根本不是先前送去的料子。」
楚晴挑眉,「流光緞沒了?」
「就是,」春喜氣極,一時控制不住扯斷了兩根頭髮,忙賠禮,「奴婢失手,扯痛姑娘了。」
「換成什麼了?」楚晴沒多計較頭髮,繼續問。
春喜舒口氣,小心地控制着力道,「真紫色的明霞緞……暮夏氣不過跟她們吵了起來,問秋姐姐帶她們一併去了針線房說理。」
楚晴垂眸,低聲道:「去也是白跑一趟。」
果不其然,問秋紅漲着臉回來,暮夏更是,眼眶還滾着淚珠,邊抽泣邊嚷:「二房院太欺負人了,那匹流光緞明明就是咱們的,她們卻說是二姑娘送去的。」
問秋到底是年紀大些,雖是氣着還能保持了冷靜,「錢婆子說咱們送去就是這兩匹明霞緞,旁邊的繡娘也證實了,又尋了簿子來查,上面也清清楚楚地寫着一匹真紫色一匹墨綠色明霞緞,真紫色裁褙子,墨綠色做裙子。」
為避免混亂,各個院子往針線房送布料都是要記下來留底的,眼下留底的簿子也被更換了。如此一來,人證物證樣樣齊全,就是鬧到老夫人那裏也理虧。
暮夏抽抽嗒嗒地道:「可昨兒選料子的時候大家都看見了,是姑娘先挑的那匹玫紅色的流光緞……」
楚晴默了默,打斷她的話,「算了,就用這兩匹布,咱們自己裁。」
「可是……真紫色最難穿了,又挑人,穿不好灰突突的,墨綠色又顯老氣,老夫人用還差不多。」暮夏含着眼淚仍是不忿。
楚晴笑盈盈地說:「你們姑娘我長得漂亮,任是什麼顏色的料子都能穿得出去,你信不信?」
一句話說的幾人都開了顏,暮夏更是一個勁兒地點頭,「信,信!」
國公府共五位姑娘,大房院只有兩個嫡子並無女兒,大姑娘楚曉、二姑娘楚晚和四姑娘楚暖都是二房院的,三姑娘楚映是三房院的,楚晴則是四房院的,行五。
五人中,楚晴的顏色最好。
雖然她剛滿十歲,年紀尚小,眉目還未長開,可已顯露出美人的雛形,肌膚白嫩紅潤,柳眉纖細雙唇小巧,尤其一雙眼眸生得極好,又黑又亮,仿佛天上的星子閃耀着動人的光芒。
眼下雖只穿了件尋常的青碧色衣衫,可看起來卻如空山新雨般,叫人見而忘俗。
暮夏收了淚問道:「姑娘裁什麼樣的褙子?」
「不忙,」楚晴在椅子上坐定,捧着酸甜爽口的秋梨水喝了口,指着暮夏,「你先下去把臉洗洗。」
暮夏赧然,用袖子擦了腮邊的淚,紅着臉跑下去了。
楚晴把目光投向問秋,「二姑娘的布料是什麼時候送過去的?」
問秋不假思索地回答:「肯定比咱們晚,我從大房院出來曾看到二姑娘房裏的喜鵲抱着兩隻長匣子急匆匆地從盈翠閣出來……可簿子上卻寫着是昨天申時送去的。」
問秋是送過布料之後才去的大房院,可見是盈翠閣的人得了消息後臨時生出更換布料的主意。
二房院的文氏掌管着府里的中饋,在針線房動點手腳最容易不過。尤其文氏又是文老夫人的親侄女,有姑姑在後面撐腰,文氏沒少幹這種瞞天過海的事情,只要不出格,老夫人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不知道。
楚晴嘆口氣,將瓷碗裏的秋梨水一氣喝盡了,才道:「這事先擱下吧,你到庫房找幾匹素緞出來,祖父的壽筵重要,不能把這事耽擱了。」
問秋應着,帶了春喜同去,約莫盞茶工夫,兩人各抱了三匹布回來。
楚晴抖開真紫色的明霞緞披在胸前,問秋則拿了素緞一匹匹地比對。
真紫色果真難搭配,配大紅顯得土氣,配湖色顯得黯淡,配鵝黃倒是鮮亮,卻又嫌太耀目,配白色倒是素淨,可是要在國公爺壽辰那天穿,太素淡了討人嫌……試了五六種顏色,終於選定了。
楚晴將料子放到一邊,道:「等徐嬤嬤回來再仔細商量,這次再不能老躲着藏着,總得好好地露個面兒。」
問秋贊同地點點頭,將用不着的布料仍送回了庫房。
只這一會兒工夫,天色已暗下來,落日的餘暉透過半開的窗欞照射進來,半邊炕上映出了晚霞的紅色。
楚晴看了眼屋角的更漏,已是申正時分。國公府的晚飯定在酉時,按例都要到文老夫人所在的寧安院去用。
衛國公府邸是太~祖皇帝時賜下的宅子,位於寸土寸金的簪兒胡同,佔地頗大,分成東西中三路,寧安院在中路的正中間,離楚晴居住的倚水閣差不多一刻鐘路程。
時辰尚早,楚晴思量片刻,起身道:「這就往寧安院去吧。」
文老夫人雖不理家事,但內院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總逃不開她的眼皮子耳目。針線房這一出定然也早傳到文老夫人耳朵里了,說不得還會有一頓說教等着她。
左右逃不過,那就早點受着。
入了秋的天氣就是這樣,正午時分還暖得像春天,可太陽一落就起風,這風也不似春日的風那般溫潤,而是帶着蕭瑟的寒意。
問秋取了鵝黃色的錦緞斗篷,給楚晴披上,暮夏則提了盞氣死風燈,以備着回來的路上照亮。
主僕三人默不作聲地朝寧安院走,進了門口,翡翠笑着迎上來屈膝行禮,「五姑娘來了,老夫人在屋裏呢……今兒可都來得早。」
楚晴眸光閃一閃,在廳堂伺候的珍珠已揚聲沖東次間喊了聲,「五姑娘來了。」撩起青碧色的棉布帘子,將楚晴讓了進去。
問秋與暮夏識相地留在外面。
進了東次間,楚晴打眼一望,哂笑了下,果然,今兒都來得早。
文老夫人坐在大炕正中,穿件秋香色的褙子,額前籠一條同樣顏色綴着玳瑁的額帕,滿面笑容。旁邊穿着玫瑰紫雲肩褙子的文氏正眉飛色舞地說着什麼,顯然是在湊老夫人的趣。世子夫人明氏也含了笑,輕輕捶打着文氏肩頭。
挨着炕邊一字排開三把花梨木的太師椅,頭一把坐着二姑娘楚晚,楚晚是文氏所出,今年十三歲,長相隨了文氏,小鼻子小嘴巴小眼睛,看着倒是清秀,美中不足膚色有些偏黃,似是營養不足般。第二把椅子上坐了四姑娘楚暖,楚暖十二歲,生得比楚晚嬌俏了許多,尤其一雙狹長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任是無情也動人。
見到楚晴進來,原本「呵呵」笑着的文老夫人笑意就淡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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