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三月後,自去年十月開始的漫長寒冬終於過去,北京城的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已有了春意。只是到了深夜之後,這裏卻依然有些寒意,不過尋常人等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外出,倒也沒什麼影響。
但今日卻大有不同,當兩名手提燈籠,用力掖緊自己的衣襟,以防被風灌入領子裏的更夫打從貢院附近走過時,這兒早已人滿為患,同時,還有不少馬車和步行之人匆匆而來,將這一帶擠了個水泄不通。
不錯,今日正是恩科加考開考之日,雖然此時才三更天,離着五更開貢院大門尚有數個時辰,但考生們卻早就趕來等候了,這可是關係到這些讀書人一輩子榮辱的大事,自然沒一個會不着緊,會來得太遲。
兩名更夫滿是艷羨地看了這些即將成為天子門生的考生一眼,這才踏着熟悉的步子朝前走去,而他們的身後,一些提着考籃的舉子還在不斷湧來,尋找着各自省份的提名牌,集中其下,等候着人生最重要的一場考試的開始。
貢院外面的考生一個個神色肅然而緊張,其實在緊閉貢院大門之內的官府中人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科舉乃是國家掄才大典,可是舉國關注的大事,可不敢出任何一的紕漏。所以上到主考副主考,以及各房考官,下到雜役和守護考場紀律的兵卒全都一個個面色深沉,有不少人還着兩個黑眼圈,顯然是沒有休息好了。
本次恩科考試的主考張四維此刻的情況也和大家差不多,晚上幾乎沒怎麼睡的他正略顯疲憊地帶着眾手下官員跪在了至聖先師孔聖人的神像面前,口中默默叨念着希望老夫子保佑的話。
作為儒門的創始者,孔子一向被儒生們所崇拜,每到重要的日子,讀書人都會拜一拜這位先賢。而作為國家開科取士這樣的大事,自然更少不了向他老人家上上香,祝禱一番了。
不過沒有人知道,此刻張四維在看似虔誠跪拜的同時,腦子裏卻是打着另外的主意,他覺着這一次自己被定為恩科主考的事情大有問題,必須心應付。
與後世擔任任何高考、國考的監考完全不同,這個時代的科舉考試的考官可是有極大好處的。這裏的好處並不是有什麼額外的補貼和功勞,而是資歷與人脈。
一般來,只有當時科舉時就成績出眾,同時又名聲不錯的官員才有資格擔任如此重要的職務。而一旦你當上了主考,在同僚眼中你就是德才兼備的表率了。
當然,與這名聲上的好處相比,更大的好處是實際上的。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當這位考官取中會試中的考生後,他們就成為了他的弟子,雙方就有了明確的師生關係。而要知道,會試之後的殿試可是不會有人落榜的,最差也就是三榜同進士出身,也就是,這位主考會一下子獲得兩三百名的弟子。
時人講的五倫——天地君親師,雖然師之一道只在最後,但在官場之上,師生關係卻是最為緊密的。與這些將來的進士之前的老師——開蒙的座師、其他幾次考試中曾幫助過,或主考過他們的各級官員——相比,作為他們最重要一關會試的考官的地位是明顯要高出許多的。
這不光是因為會試比其他都要重要,翻過了就是鯉魚越龍門,更因為在京為官的這位老師更能在官場中幫到學生。當然相應的,這些學生將來也會報答老師,畢竟有好幾百個新科進士呢,這其中自然有一些會在政壇上有所建樹,師生合力,便是一股不容覷的勢力了。
這種事情在大明朝二百來年的政治歷史中時有發生,離如今最近,也最有名的一對師生,便是徐階和張居正了。只此看來,就可知這會試主考對一個有野心,有抱負的官員來是有多麼重要了。
可也正是因為這主考位置如此之重要,如此讓人眼紅,張四維才更感緊張。因為他知道,能決定這一事的,只有如今朝堂上一不二的張閣老。而要知道,就在不久前的天子大婚典禮上,自己曾做了叫張閣老很不痛快的事情,建議皇帝封賞國丈王偉……
雖然作為政壇風雲人物,張居正應該不是個睚眥必報,肚雞腸之人,但也不會心胸開闊到這麼快就給自己這麼大的好處吧?而且,張四維還發現了另一個叫他心驚的事實——那個害得徐家家破人亡,幾乎成為張閣老眼中釘的錦衣衛指揮僉事楊震居然也出現在了這次的考場之中!
倘若只是自己一個,張四維還能勉強服自己不要想太多,但有楊震在側,事情就一定不簡單了。而更叫他不安的是,他完全猜不到張閣老到底會做什麼,自然就無法預防和應對了。
在向孔聖人默默祝禱了好一陣子,可心裏依然無法釋懷之下,張四維只能有些無奈地站起身來,畢竟接下來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自己這個主考來主持。
而在把一系列的儀式全部結束,其他官員就都暫時退到了明倫堂里喝茶歇息,因為接下來是長達三日的考試,即便他們不用如考生般做文章,但心裏的緊張也是難以避免的,還是趕緊多養養神吧。
而張四維卻坐不住了,當即就走了出去,在此刻還顯得空蕩蕩的考場裏踱着步子。前方,幾名書吏和兵卒正把一些紙錢往火盆里放着,口中念念有詞:「恩鬼來,冤鬼來,有恩報恩,有怨報怨……」
而在他們的不遠處,一身飛魚服,氣宇軒昂的楊震正挎着繡春刀昂然站着,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這些舉動。
楊震這也是第一遭見識這套繁雜的科舉儀式,着實有些大開眼界的感覺。這會試確實不愧被天下人奉為讀書人最重要的一道門檻,光是外面那數量龐大的考生,以及神色肅然的考官們,就已足夠給人以不壓力了。
再加上這一大套帶着各種目的的儀式,就更叫人心下惕然。即便是帶有封建迷信色彩的,請恩鬼怨鬼來裏面對考生報恩報怨的舉動,也透着叫人心悸的肅然感。
楊震之前就聽人起過,為了叫人向善行好事莫作惡,科場裏總會請恩鬼怨鬼進來報恩報怨。而且,這種事情還所在多有。據,有那橫行鄉里,得罪了太多人的考生,就因為被怨鬼纏身,結果本來成績很不錯的考生竟會在考試時連連出錯,甚至把墨跡都滴到考卷之上——要知道科舉考試是不准有任何污染考卷之卷的,一旦出了這岔子,不管你寫的文章有多好,都將被黜落不取。
至於報恩的故事,倒是沒有怨鬼的多了,但只要是多行善,心裏自然就篤定些,考生的臨場發揮自然也就更好了。
對於這些約束着可能將執掌權勢的未來官員的法,即便楊震有着後世的唯物主義思想,對此也並不排斥,反而覺着這比什麼都不信要好得多了。
正當楊震看着那些人將紙錢慢慢燒掉時,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咳:「楊僉事。」
「嗯?」楊震回過頭來,正看到張四維那張帶着疲憊與不安的臉,便趕緊回身行禮:「見過張大人。不知您有何吩咐。」至少在這幾日裏,他楊震便是張四維這個主考的下屬,因為他是被派來協助監視和管理考場秩序的。
張了張口,張四維還是沒有把心裏話道出來。沒辦法,他和楊震可沒什麼交情,又怎麼可能將真話出來呢,只能若有所指地一笑道:「本官早聽了楊僉事您的大名,故而前來見個禮而已。另外,這次恩科取士非同可,咱們為國效力更該心在意,絕不能有什麼差錯哪。不知楊僉事你以為如何?」
看着對方似有深意的神色,楊震回以淡然的笑容:「大人得不錯,事關重大,下官自當竭盡全力避免出現任何的問題。」
「如此,本官就放心了。」聽出楊震言下之意的張四維也露出了一絲安心的笑容,一拱手後,便轉身離開了。
而楊震看着他緩步走開的背影,眉頭就不覺皺了起來:「看來就是他也覺察到此事不簡單,應該是另藏玄機了。可那張居正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呢?以他一貫的為人,似乎不該是會幹出這樣事情來的人哪。還是,他的目的只是想把我給困在這兒三日,好在外面做些什麼呢?」會試和鄉試一樣,也要連考三天,期間任何人不得進出,那就是幾乎和外界隔絕了。
雖然心中的不安因為張四維的一句話更深了,但到了這個時候,楊震卻也已無能為力,只能暗嘆一聲:「唯有看外面的兄弟們了,希望他們能幫我看好了一切,莫要出什麼岔子才好。」
剛想到這兒,外面傳來了一聲悠長的大喝:「開——龍——門——!」這讓楊震的心猛地一提,這次會試終於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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