瀆道 第一百零二章 那裡有個親人？
紀寧要死了，處在迴光返照狀態。
他的精神突然好了很多，當然這個「好了很多」其實也只不過又開始喘氣了而已，他高挺的鼻樑，赫赫威嚴的雙瞳，寬厚的臉龐……早就已經被他自己吃了下去，所以他現在已經看不到三人的臉，由於神智太過渙散，也聽不清三人在說什麼，當然其實是不知道三人到底有沒有在說話。
但他能感覺得到那份比大戰時，更加純粹，或者說充滿仇恨的殺意，這是起初時沒有的。
吳三省還沒有動手，只是冷冷看着他，想着要讓他如何死才能出氣，主要是讓易川出氣。
這確實是個問題。因為紀寧會死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但要怎麼死才讓人解氣，卻有些難倒了吳三省，他腦子裏把所有他能知道的酷刑、死法都搜羅了一遍，但最後都覺得實在談不上解氣。
因為弄來弄去，終究也只不過是個死而已，就像紀寧自己說的：無非挫骨揚灰罷了。
這般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神情呆滯的易川，眼中才漸漸恢復了幾分色彩，然後他重新坐起來，木訥看了兩人一眼，最後看向血肉模糊的紀寧。
吳三省這一刻似乎明白了他想幹什麼，於是神力釋放而出，用最溫和的方式開始滋養起紀寧的精神來，片刻後，前者的聽覺便漸漸開始了回復。不多時，便能聽見若有似無的鳥鳴聲，以及一道略顯粗重的呼吸聲了。
他費力的蠕動了幾下，卻沒有半點挪移，只是動了幾下。
易川看着死魚般的他，緩緩說道：「你這些年做了那麼多事，手上沾了那麼多血，你不怕嗎？」
易川語速放得很慢，足夠紀寧聽清，略微沉默了一會，他氣若遊絲道：「我是做了很多事，我是很怕，但我並不後悔。」
到了這會兒，紀寧已經不用再隱藏什麼，因為他很清楚先前記憶已經被侵入，所以只要是他們想知道的，這會兒都已經知道。
易川想了一會兒，又道：「你有一個心病。」
紀寧費力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易川沒有回答，自顧說道：「將前朝首輔以及一干大臣逼嚇得懸樑自盡，這些年手上沾滿無數忠義之臣無辜百姓的血，你沒覺得錯？」
「錯？我為什麼要覺得錯？」紀寧喉嚨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響，似乎是在陰笑，緩緩說道：「那些哪談得上什麼忠義之臣，無非蠢臣罷了。敬德如此昏庸無道，濫用佞臣，帝國千年基業搖搖欲墜，我等順應天命另立賢君何錯之有？」
易川蹙眉陰沉道：「寧皇后沒有錯，寧皇后和她的……孩子沒有錯。」
紀寧說道：「嫁入深宮便是錯，生在昏庸帝王家便是錯，那個女人是很無辜，當年也頗有賢淑之名，所以皇上才從來沒想過要除掉她。」
易川問道：「那個孩子呢？他也很無辜。」
紀寧沙啞說道：「他是禍患，所以必須要死，可惜……」
易川沉默，很久過後，才低聲詢問道：「你想活下去，或者活着回去嗎？」
紀寧費力笑了起來，笑得撕心裂肺一陣咳血，嘲諷說道：「你覺得我是怕死的人嗎？」
「不是，怕死的人干不出這些事。」易川搖了搖頭，然後忽然說道：「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那個原本已經死了，卻又活了過來的孩子呢？」
笑聲戛然而止，紀寧血肉模糊的身軀僵硬了一下。
旋即，瘋狂扭動了起來。
易川森寒笑了笑，然後伸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挫骨揚灰？凌遲三千？這些都是成全了你，你以為你是什麼狗屁偉大烈士嗎？錯！你不配死得這麼壯烈，你只能平淡無奇的去死。」
陰狠狠說着的同時，易川一把將紀寧提了起來，剮下他的衣服撕成布條連起來後，在他脖子上打了個活結，隨即拖着他掛到了旁邊不遠的一棵樹上，離地……僅有寸許距離。
紀寧使勁掙扎了起來，過程中偶爾還能沾到一下地上的茵茵綠草。但無論他如何掙扎，將布條繃得如何緊，卻也都至多只能碰一下草葉——只要能落在地上，他就不用再喘不過氣來，不用再被活生生被吊死，然而這寸許距離，他始終都無法逾越過去，真正成了他的死亡距離。
猛烈的掙扎持續片刻後，漸漸的微弱了下來……最後徹底停止。
他最終還是死了，在迸發出強烈求生欲.望的時候——他不懼死，但對皇帝極為忠心，任何會危及到帝皇的因素，都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非拔不可。
要殺一個不怕挫骨揚灰的人，讓他突然很想活下去的時候，再用最普通的方式無情剝奪他的生命才最解氣。看着那具殘破不堪，迎着風兒隨着布條緩緩轉動的僵硬屍體，吳三省這般暗想着。
易川全身乏力的坐了下來，喘着粗重的其，神情再一次變得呆滯起來。
從兩人先前的對話中，莫末已經大致猜到了很多東西，此時見他前所未有的表現得如此茫然，心裏不由微嘆了口氣，有些不知要如何安慰。
確實前所未有，就算當初何雲峰那一劍射來，他無法躲開時，漠玄告訴他西西的眼睛無法靠外人治癒時，他都沒有如此失措。一直以來他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然而現在終於知道了，他卻沒有半點喜悅，也……沒有什麼仇恨情緒？
吳三省輕拍了拍易川肩膀，提醒道：「以後的事情以後再從長計議，現在，別忘了你的初衷，再不抓緊時間的話，這傢伙的靈魂就該開始潰散了。」
易川錯然抬頭，看着兩張關切的臉，怔神片刻後，艱難開口道：「那裏有我一個親人？」
說着他指向都城的方向。
兩人知道他指的是那片寬宏朱牆內的世界，皆點了點頭，然後莫末說道：「先前他不是說了麼，她在裏面生活得很好……至少沒有什麼危險，是在等你去見她。」
易川沒有再說話，蹙眉片刻後起身，抽刀隔斷布條任由紀寧屍體砸在地上，然後盤坐下來，雙眼緊闔。
「要怎麼做？」他心裏暗問道。
酒鬼低聲道：「交給我吧，你只要做好接受準備就好。」
奇特的靈魂波動從身體中蔓延而出，快速將紀寧屍體包裹了起來，不多時，便有一層淡淡熒光從軀體內散發了出來，隨着時間漸漸過去，熒光的濃郁也到達一定程度後，便像無數顆星輝一樣往其印堂處匯聚。
片刻後，從各處匯聚而來的星輝到達了頂峰，將這黎明前的夜色照得極為亮堂了起來，緊隨着點點星光從屍體額頭處透出，宛若一條迷你型銀河，同時，一道極為虛幻，裹着一層微弱紅光的人形影子，緩緩從那具殘破軀體中漂了出來。
剛完全離體，虛幻人影便被易川體內綻發出來的靈魂波動牢牢鎖住，隨之轟然消散，與無數點星光融合到一起，逐漸形成了一枚披着一層紅光的純白複雜玄印。
望着這枚純白無暇，面上縈繞着一層嬰兒肌膚般的粉嫩紅光的極美靈印，以及神色安詳下來的易川，吳三省莫末輕輕鬆了口氣，然後也再度盤坐下來，掏出回復藥療傷藥服下。隨後，這座隱藏深山裏的小型結界，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不知那個剛出生便死於非命，被那個叫做簫騰的老人重新復活，歷經太多堅酸才活到今天的嬰兒，再次清醒過來時，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