瀆道 第一百八十七章 殘劍

    堅守林家大院的林立，沒有等來殺意咧咧的神殿武士，卻等來了死前最想再見一面的女兒，還有一個他畢生沒有想過能接觸到的大人物。

    大人物究竟有多大，他不清楚，甚至連名字也沒敢問。但光是客座上這位白髮蒼蒼的青袍老者，時不時不經意間散發出來的那股晦澀氣息，就足夠說明其在道天觀里的地位，最低也是一個長老。

    雖然他只是一個與洞玄大成還有些距離的劍師，但這些年卻也接觸過幾位知命境界的巔峰強者。毫無疑問，這些強者給人的壓迫感皆極為濃郁，讓人連偷偷多看兩眼心裏都有些發憷，只有眼前的這位，沒有給人這種可怕的感覺。

    然而貌似平易和善之中，卻讓人從心裏升起一股純粹的想要膜拜的敬畏——這種敬畏與強大的氣息壓迫，並沒有什麼關係。

    只有邁入知命大成，距離傳說中的次神級天命已經很近，真正稱為巔峰強者的人，才會給人這種感覺。

    雖說世間已經無神息，無人再能進入天命，但如此一來，也正好反應了這種境界的恐怖。

    在腦海中不斷搜羅着自己所能知道的信息，看着客座上與女兒低聲說話的白髮老者，林立的笑容愈發恭敬謙卑了，甚至這個坐了很多年，早已經很習慣的家主上座，也突然給了他一種不太想坐上去的感覺。

    身旁的龐振亦是如此，往日的桀驁不馴收斂得乾乾淨淨，剩下的只是溫和，與恭敬。

    雖然月月能和老者隨意笑談，甚至偶爾還沒大沒小的沖老者翻兩下白眼，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可以隨和隨便。

    就在兩人帶着些許鬱悶落座，暗暗責備林月月怎麼如此迷糊，不在中間做相互介紹，反倒只顧說話，使得兩人不知怎麼開口才好時，一老一少終於發現了兩人。明沖緩緩站起身來，以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手虎口內，掐右手子紋，右手大拇指屈於左手大拇指之下，呈現出一個太極圖案，向兩人肅穆行了一個道門拱手禮，隨即微笑說道：「貧道此番唐突前來拜訪，若有驚擾之處，還請林族長海涵。」

    剛坐下沒多久的兩人連忙起身還禮，林立恭敬說道：「道長哪裏的話，道長能屈身到訪，已經是林家上下莫大的榮幸，又何來驚擾。」

    很明顯，明沖並不習慣這樣的客套。林立兩人雖說對此輕車熟駕，但頭次面對一個知命巔峰強者，也充滿了拘束謹慎，所以寒暄幾句重新落座後，場面便沉寂了下來，略微有些尷尬。

    林月月則完全沒有這些顧忌，看着人影蕭條的家，看着分別不足兩月，卻仿佛老了很多的父親，心底的喜悅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轉為對爹爹的歉疚，直愣愣站着，眼眶微紅抿着嘴就是不說話。

    林立怔了怔，隨即看着明沖歉意一笑，這才微笑說道：「先前還高高興興的，怎麼一下子就又不高興了？」

    林月月繼續抿着唇不說話，只是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林立笑容頓時有些尷尬。雖說知道是怎麼回事，但眼下明顯不適合說。

    略微沉默片刻後，明沖爽朗笑着打了尷尬氣氛，道：「月月這孩子其實很聰明，女兒家有些小性子倒也理所當然。雖然什麼都沒說，但這孩子這段時間可是一直擔心家裏的情況，所以便趁着這次需要買些東西的空當，帶着貧道繞好些路回來了。」

    不管兩人如何驚愕不解，道門長老之首的明沖入世，確實只是為了買些東西，而且還是買酒買肉。弄清楚他的身份，確定不是在開玩笑之後，林立便連忙吩咐誓死守衛家族的幾名護衛去辦這事兒，家裏的窖藏好酒也搬了好幾大壇出來，合裝在兩個大罈子之中。

    在那個遠離人世的原始森林，這事確實麻煩，但要是離開那個地方，尤其是在林家，這事就根本不是個事兒，所以哪用得着明沖再操心，只等着離開時帶走便是。

    不過兩人也沒有再忙着離開。將空間通道多開了這麼長一段距離，當然不只是回來看一眼便走，在林月月鼓起勇氣建議來洛水城時，明沖就知道她是想借道門的能量，幫林家解決或許還存在的麻煩，所以既然來了，他也就安心住了下來。

    林立並沒有將道門至高人物來訪的消息放出去，雖然這樣一來，那些趁着林家大部消失，前路未卜之際，正在肆無忌憚蠶食林家基業的人會畏懼收手。但相比起神殿的報復來，這些着實算不上什麼。

    雖然已經抱着必死之心，但若能活下去，卻還一心求死的二杆子並不多。所以近兩月時間過去，始終未等來神殿的屠刀之後，林立也漸漸意識到，損失慘重的神殿或許已經將注意力放到了更大的敵人身上，根本沒有在意一個小小的林家。

    能從這次劫難中脫身，無疑是一件大好事。然而在這個關頭，若林家再傳出與道門來往密切的消息，林家很可能便會徹底萬劫不復了。

    所以他選擇了什麼都不做。

    人老成精的明沖，自然看得出來林立打的什麼心思。雖說有些辜負了自己的好意，辜負了林月月的一番心思，但他也能理解，若是他處在林立位置的話，他自己很可能也會這麼做。

    雖說一共有七日時間，但也不可能踩着點回去，所以在林家住了四日，林月月也張羅好一些生活用品後，兩人便得準備離開了。

    一大早，林家內院便多出了二十餘只大籮筐，筐子裏整齊裝滿了乾乾淨淨的雞鴨魚肉，瓜果蔬菜，以及兩大罈子好酒，林月月新買的各種物品，幾人上次離開時留下的行李，還有那些洗刷得乾乾淨淨的鍋碗瓢盆，最後還有兩口用來裝水的大缸，幾隻木桶。

    琳琅滿目。

    林月月很滿意，這些東西搬過去，一行人在那地方住多久都不成問題了，光是吃的也足夠維持好長一段時間。

    林立有些不滿意，雖說他仍舊不解，一個道門至高者入世就因為這些東西，是出於什麼原因。如果是需要財物，他會毫不猶豫的有多少贈多少，但要只是這些東西，便有些拿不出手了，雖說已經儘可能的用數量彌補了質量，但……一大堆酒肉蔬菜，怎麼看都有些彆扭，怎麼看都有些小家子氣。

    如果不是實在擔心兩人要怎麼把這些東西弄走，他會弄來更多。

    明沖最後一個走進大院子，看見地上整齊擺放這麼多籮籮筐筐時，老傢伙眼睛頓時黑了一下，神情開始變得激動起來。

    這些東西的重量，絕對不下於三十來個人。

    看着他有些奇怪的神色，林立只道是準備的這些東西沒能讓這位巔峰強者滿意，連忙拱手一禮小心翼翼道：「洛水城地偏物稀，晚輩族裏近來情況也有些不穩定，所以挑來選去也只準備出了這些東西，倒是讓明沖長老笑話了……」

    幾日下來，他雖說依舊不敢對這位道門至高者有任何不敬，但也不再像剛開始那般拘束，稱呼也不知不覺改了過來，以晚輩自稱。

    明沖將情緒收起，笑着說道：「哪裏的話，林族長費心了，這些東西已經很好。」

    林月月剛好將所有東西檢查完畢，回過頭笑盈盈問道：「長老，這些東西足夠我們用好長一段時間了，我們何時啟程？」

    明衝心裏嘆了一口氣，道：「東西有點多，恐怕會多花些時間，所以我們這就準備走吧。」

    說罷，他便就地盤坐下來，身體開始散發出一股磅礴威壓，空氣也漸漸變得極其不穩定起來。片刻後，一雙若有似無的大手浮現在半空中，合在一起虛空輕輕一戳，空氣中便多出了一條細微的黑線，漲至丈許大小後停了下來。

    林立龐振縮了縮眉。儘管已經意識到，兩人會已這種方式離開，但當親眼看到一個傳送通道出現在自己眼前時，眼中也還是充滿了震撼。

    通道中傳來的那股森寒冷冽的氣息，更是使得兩人心裏有些畏懼。

    然而這些在林月月身上卻不存在，雖說那通道仍舊讓她感覺到很不舒服，但幾次下來也早已經習慣，沒有什麼害怕之處。

    看了眼看着自己眼含不舍的女兒，林立柔和一笑，隨即從懷中摸出那個曾經被她擲下洛台山，被他拾回來的深綠色玉瓶，溫和說道：「爹爹又將這個瓶子撿了回來，你還要嗎？」

    林月月沒有說話，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從父親手中將玉瓶搶了過來，將那根紅繩套上白玉般的脖頸，垂頭不語。

    林立伸出粗糙而溫軟的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然後收斂笑容，從一旁護衛手中拿過一把做工粗糙，劍身甚至還有幾道拼接口的劍，微嘆說道：「這是你梁爺爺的劍，你們走後，我便將它撿了回來，可惜洛水城沒有技藝超群的鑄劍師，只能恢復成這樣。」

    一輩子對林家忠心耿耿，對自己極其疼愛的梁爺爺的死，是林月月這段時間一直刻意迴避的一件事，此時見到這把傷痕累累的劍，她頓時又想到了那張很不好看，但很慈祥的臉。

    從來沒有過任何交談，卻有最溫暖的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