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得甚至有些死氣沉沉的山坳,突然颳起了一陣風,將小樹林吹得沙沙作響,捲起一些落葉打着旋飄向遠方。
緊接着幾間木屋旁的空地上,多出了一行人與幾頭異獸。
不多時,神輝熠熠的聖徒也出現在了半空中,面無表情看着這裏,看着地上的一行人。
沉默片刻,觀主輕笑着朝空中拱了拱手,說道:「勞煩相送。」
聖徒沒有理會,看了一行人一眼,便目光灼灼四處打量起來。
木屋、草地、小樹林、小土坡,這裏自然便是一行人這些日子以來,在無盡山脈安下的家。
當初佈陣時,苦行僧將這裏保護了下來,所以十絕嗜血陣毀盡了陣里的一切,但這裏卻依然和之前並沒有太大區別。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如此。處在嗜血陣的中心,即便他特意留出了這裏,但在陣破去時,也仍受到了那種暴戾殺戮力量的席捲,所以這裏才會變得如此死氣沉沉——因為那股力量卷過的同時,也帶走了這裏的一切活物,哪怕只是一隻螞蟻。
同時這裏也沒有遭到聖徒力量的入侵,依然保持原貌。
聖徒發現了這裏的存在,於是便有了現在的一幕。
一陣金光突然將這裏團團罩了下來,與此同時,觀主苦行僧二人身旁也分別有一道金色囚籠鑽出地面,將二人困住。
然後聖徒便消失了,帶着林月月。
「師父,你真低估了這個人的無恥程度。」
前者剛消失,吳三省便從地上爬了起來,走到觀主的囚籠前說道。
「低估就低估了吧。」觀主苦澀一笑,說道:「我們沒辦法阻止一個要自己變壞,尤其這個在變壞的人是聖徒。」
吳三省想了想,說道:「師父,這不是變壞,這是變.態。」
觀主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想殺他,很想很想。」
吳三省看着樹林外迎着風打轉的樹葉,說道:「即使現在不能,也總有一天會能。」
很有志氣的一句話,雖然所謂志氣,大多時候更像是不自量力、異想天開,但對於能有此大志的徒兒,觀主即便不鼓勵,也不會去潑冷水,所以沒有說話。
吳三省也沒有再說話,貌似胖胖的臉,陰沉凝重中帶着一抹堅毅,眯眼看着沙沙作響的樹林外,眼珠子隨着一片迎風飄蕩的樹葉轉來轉去。
沉默片刻後,莫末起身走來,問道:「師父,有沒有辦法查探一下小師弟小師妹那邊?小師弟被拍進了地底,應該……受了不輕的傷。」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很關心的問題,但是關心歸關心,之前卻沒有人主動提起,即便是吳三省也只是繞來繞去旁敲側擊。
所有人都很擔心結果會讓人接受不了——即便一行人都為易川西西的表現而感到震驚,但在他被兩道巨大手印拍進地底時,也沒了什麼信心,因為聖徒那一輪攻擊,實在太過恐怖。
但是吳三省繞來繞去說半天,也還是沒有提起,於是莫末便索性心一橫,直接便問了。
「放心吧,只是受了傷。」
觀主未說話,苦行僧便神情肅穆着開口說道:「小子不會讓自己死的。」
莫末點了點頭,心裏的緊張微微鬆緩了些許,朝苦行僧行禮後,便退到了臉色極度冰寒的柳星身旁坐下。
易川的情況不好,但一行人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是誰都能意識得到的問題。
然而苦行僧並沒有那麼擔心。
吳三省依然忘我的望着那片樹葉,目光不斷跟隨着那片樹葉在樹林外轉來轉去。
那片樹葉很執着,其它的樹葉早已不知落在何方,它卻仍在飄蕩,甚至連風都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它也沒有落下。
…………
…………
聖徒正帶着林月月四處遊走,沿着這個被他改變的世界,繞着那片已經變成虛無的區域。
他很忌憚西西的那雙眼睛,與此同時,心裏也隱隱有些不安。
這是很多年沒再有過的情緒。即便當年寧哲柳星夫婦二人,險些毀了觀龍寺時,這種不安情緒也沒有出現——他知道自己的不安,絕不僅僅是因為「魔女」的眼睛,所以才會做出了那些舉動。
隨着發現那處未被改變的地方後,聖徒便認為找到了不安的來源。哪知將觀主一行人放到哪裏,再將那兒徹底封死起來之後,這種不安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郁了起來,於是他便真的心神不寧了。
所以他此時要做的,便是要在這個世界裏,找到那或許還會存在的第二個未被自己改變的地方。
…………
…………
盯着那片樹葉看了不知多久後,吳三省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然後轉身看着觀主問道:「師父,既然那老禿驢已經這麼不要臉了,為何卻不直接綁着我們逼迫小師弟小師妹投降?反正已經徹底不要臉了,這樣豈不是更好?又何苦要費心費力把我們弄來堵槍眼。」
觀主微微詫異了一下,然後問道:「什麼是堵槍眼?」
吳三省撓了撓頭:「好像就是送死的意思。老禿驢不是擔心這裏會成為小師弟小師妹翻盤的地方,所以把我們綁到這裏,逼他們不敢動手嗎?一旦小師弟小師妹真把這裏當成決定勝負的地方,首先死的便是我們,這……就是堵槍眼。」
「臭小子哪裏學來的這些怪詞。」
觀主微笑說道,雖然是在訓斥,但語氣又哪裏有訓斥的意思,而是欣慰,欣慰自己這歷來最聰明但最不愛動腦子的徒兒終於開竅了。
雙眼微闔着想了想,他認真說道:「骨子裏再不講究的人,面子上也還是多多少少要講究一些,否則便無法在世間行走。若真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惜一切手段,完全沒有底線,那便不是人,而是畜生……」
「聖徒是人,是高高在上一心想要當神的人,所以他自然不能當畜生,至少他暫時還不想當畜生。他已經幹了不是人的事,這已經是他的底線,再干就真的成畜生了。」
吳三省垂頭想了想,說道:「這就是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可是……我一點都不想留,如果有機會的話,弟子還是很想將老和尚剁成肉泥去餵狗。」
觀主說道:「那就不留吧。」
「可是……會不會成畜生?」
吳三省神情湧上一抹惘然,說道:「我也不想當畜生。」
「不會。」
觀主搖頭想了想,說道:「這就是弱者的好處,弱者受到欺凌,生命受到威脅,做出什麼事情都不奇怪,因為是人都想活下去。」
吳三省眉頭皺得格外緊,似乎陷入某種極度困惑的境地中。
觀主神情一沉,說道:「不管你認為有理沒理,為師要說的也還是這些,難道你要質疑為師嗎?」
「不是,弟子不敢。」
吳三省搖頭說道。
觀主說道:「那就別再胡思亂想了,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是。」
吳三省地點頭稱是,然後將目光收回,重新看向小樹林,擰得格外緊的眉頭緩緩鬆開。
那片在他收回目光時跌入叢林的樹葉,再次無風飄了起來,沿着一條奇怪的軌跡,緩緩向他飄去。
…………
…………
易川雙手握刀,刀尖戳進腳下的黑色虛無世界中。
隨着刀一點一點的消失,他的身體漸漸的弓了起來,鮮血,已經將破裂的衣衫完全染紅,在下擺匯聚,一滴一滴落在鞋面上,濺成兩朵妖冶猙獰的花,然後沿着鞋面,消失於腳下的黑色地帶。
握刀的雙手指縫,沉重的刀柄滿是血垢,明亮的刀身,也被鮮血畫出了幾條張牙舞爪的血線。
他就快要站不住了。事實上,站在這個黑色地帶上,他需要在腳下凝聚力量才能做到,隨着鮮血的漸漸流失,他的力量便越來越微弱,即便是藉助刀尖匯聚力量形成三個支點,也越來越撐不住。
西西的眉頭早就蹙得極緊,即便他一直極力壓制鮮血的腥氣,但也還是被她聞到。
「都說了你不要來這裏。」片刻後,西西語氣責怪說道,隨即左手輕輕一揮,一團無形力量便將易川託了起來,緩緩往那片海島一樣的陸地飄去。
「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易川苦笑說道:「不然就不會逞強了。」
「誰知道你。」西西強忍住不去看他,輕聲責怪道。
「放心吧,沒什麼事,再堅持一會兒就好了。」易川輕輕落在地面上,笑着說道:「其實也不是那麼嚴重,比不上咱們第一次殺錦衛的時候。」
西西沉吟片刻,緊緊閉上眼睛,踩着虛無世界朝他走了過去,解下背上的小布包,從裏邊掏出裝着丹藥的瓶瓶罐罐,開始給他處理傷口。
易川連連出聲拒絕,可是……由不得他。
剛強行給他餵下幾顆丹藥,小心翼翼抬起手,不經意碰到一根斷掉的肋骨瞬間,她瘦弱的身軀便猛然一震,隨即連忙收回手。
「這就是你說的不是很嚴重?」她的臉瞬間陰寒了下來,眉頭大蹙道。
易川目不轉睛看着她冰寒的臉,笑着說道:「繃着個臉幹啥,多不好看。」
「你不是說不嚴重嗎?」西西再問道。
易川說道:「會長皺紋的。」
「不要答非所問。」西西冷着臉說道。
「一會兒就好了,不是嗎?」易川沉默片刻,說道。
「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不然我先前幹嘛還要跑出來,只是多流了些血而已。」
說到這兒,他神情便認真了下來,說道:「保證不會死便是了。」
西西沒有說話,神情越來越冷。
再沉默了片刻後,易川忽然笑着開口說道:「現在已經沒事了。」
西西怔了一怔,隨即臉色的寒冰漸漸開始漸散,伸手摸着他的臉,說道:「不許再這麼嚇人。」
「你也不許這麼嚇人。」易川笑着說道。
西西唇齒微咬着點了點頭,然後站了起來。
在她站起來的瞬間,一縷仿佛擁有智慧一般的黑煙,跟着從地底下冒了出來,像條蛇一樣左右擺動幾下後,逕直朝易川身體游去。
緊接着是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頃刻間,地底下便冒起了無數縷黑煙,不斷往易川身體游去,蟬蛹一般把他包了起來,僅留下一張臉還在外邊。
而這時,他額頭也詭異的出現了一道幽靈一般的黑色印記。
同一時間,西西額頭神印已經減少許多的黑色,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直到這個時候,封存在她體內的冥力,才真正算是完全轉移了出去,並非聖徒自以為的那樣。
高空的三色月輪驟然開始變幻——原本交錯的三種顏色,開始快速涌動分離起來,純粹的黑暗與純粹的潔白,各佔一半,幾個眨眼間便形成一個涇渭分明,半黑半白的圓球,同時,脫離月輪的金光,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圈,緊緊套在圓球上。
天穹之外的神宮,驟然光芒大亮!
「老狗!你又算錯了。」正在被越來越多的黑氣纏繞得越來越大的易川桀桀笑道。
話落,挾持着林月月的聖徒,便陡然出現在了天空中死物一般的金色大字上。
…………
…………
神宮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宮牆白色石條間的銀色縫隙,宮殿前鎮着神獸的巨柱,廊柱上的繁瑣雕刻,宮門上的複雜圖案,以及巨大的門環……仿佛都能一一分辨起來。
隨着它越來越明亮清晰,無比恢弘的氣勢也瞬時瀰漫而下,與那顆奇異月球的光輝融合到一起灑滿天地間。
聖徒身下的蓮台,以及那顆大字,在這種氣勢的壓迫下,漸漸開始顫抖了起來,仿佛隨時會崩裂一般。
「為什麼?」金色神光驟然大放,將周圍的恢弘氣勢硬生生逼退些許,聖徒收回目光,看着兩人,問道:「那個地方究竟在哪?」
他已經將觀主一行人囚禁在那裏,並且封了下來,一旦兩人試圖從那裏召喚亡靈之力,強行突破封印,首先死的便會是他們。既然此時封印未破,一行人也安然無恙,那便說明,一定還有第二個地方。
只是他無論怎麼找都找不着。
兩人自然不會回答這種問題。
「你們在欺騙本尊?」沉默片刻後,聖徒又問道。
「就是騙你。」西西雲淡風輕道:「不然你認為,我會有興致等你那麼久?」
「當然也不完全是騙,如果你不要狗一樣躲得遠遠的,怎麼喚都不肯出來,即便我殺不死你,也會給你製造不小的麻煩。」
西西平淡說道:「沒想到你膽子真的那么小,虧心事做太多的原因?」
「你真的想得太多了,想得越多,錯得就越多。」
聖徒沉默,片刻後他問道:「如果本尊一開始就對你們下殺手,是不是就沒有這麼多麻煩了?」
「你說的最開始是什麼時候?」西西反問道。
聖徒說道:「就是最開始。」
「那你後悔去吧。」西西說道:「如果一開始你就不要顧忌什麼所謂威嚴,所謂臉面,偷偷摸摸或許還有機會,但你沒有這麼做,而是選擇了一點一點不要臉。」
她最後說道:「喜歡講求臉面,又當那什麼又要立牌坊的人,往往最後都是最沒臉的人。」
聖徒蹙眉道:「你是故意讓我這麼做的?」
西西沒有說話,神情開始變得清冷下來。
聖徒想了想,便什麼都想通了。
虛無神眼強勢出現,除了要將他嚇退之外,最大的目的便是想要逼他去做出脅迫觀主等人的事情,而他……恰好就真做了這樣的事情,因為他想的太多,顧慮得太多……
「這樣做,不怕你們的師父師叔那些人寒心?」沉默片刻後,他說道:「本尊是被逼的,而且是你們刻意逼的。」
「老賊!你真的很不要臉!」
被無形力量縛於蓮台前的林月月神色一沉,咒罵道:「無恥!敗類!」
聖徒沒有說話,在讓林月月恢復說話能力之前,他就已經知道她會這麼罵。
「或許現在也不算晚。」
想了想,他說道:「本尊凝聚神紋自創神格,乃是萬載以來世間第一人,又豈是你這等繼承魔力的魔物能相比。」
「你說的確實沒錯,本尊確實不該心存善念,導致事情一步步變成這個樣子,但是……現在也還是不晚。」
他的語氣極為認真誠懇,因為他就是這麼認為。
「但是你付出的代價卻大了很多。」西西說道:「而且除了白忙活一場,將臉丟干丟淨之外,不會有任何收穫。因為……我說過,只要我自己不願意,便沒人能逼我。」
聖徒剛張嘴準備說話,西西便又補充道:「只要我不願意,便沒人能把我變成所謂的神格,沒人能逼我。」
聖徒微頓,旋即放棄了接話。
事實上也沒有必要接話,因為既然先前能讓她害怕暴怒一次,往後也就肯定會有第二次。
而能讓她暴怒、害怕的因素,便是……易川。
然後他看向易川。
地底下不斷有仿佛充滿靈智的黑氣冒出來,往易川身上纏去。這種黑氣既不是霧也不是雲,而是宛若實物。
這些都是由死在那場屠戮中的萬萬生靈的死氣、以及亡靈組成。
他已經阻止不了這樣的事情發生,當然更多的是不打算再阻止。
「既然如此,本尊就好好看看冥魔的力量究竟有多強大吧。」
他神色一懍,說道:「來殺死本尊,或者本尊為世間除魔。」
話剛落,數十團泛着微微紅光的影子,便從地底下鑽了出來,扭曲着往易川匯聚而去,像是在掙扎。
與所有黑氣不同,這數十團紅影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張極度猙獰扭曲的臉,此時這些臉充滿了恐懼,仿佛是在嘶吼嚎叫着抗拒易川的吸扯。
也像是在哀求。
這些影子,是人的靈魂體!
聖徒怔了怔,隨即面色一變!
——(雖然已經偷偷摸摸的明說暗示了好幾次,但還是明說一下吧。西西之所以這麼冷靜、冷淡,是因為她不能出現極端的憤怒,還有害怕,這是從一開始就設定好的。至於原因……橫橫,我不說,西西已經自己說了。)
(晚安,無夢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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