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天地凝凍的黑色寒冰化成了齏粉,自高空咆哮而下的萬丈黑瀑,也漸漸收起了猙獰恐怖的面目。
當兩者全部散去,顫抖不已的大地平靜下來時,被西西奮力一擊徹底淹沒的聖徒,也從黑色的天空中浮現了出來。
此時已是夜。
毀天滅地的戰鬥持續了不知多久後,被徹底毀滅的無盡山脈,終於真正迎來了一個正常的夜晚,不用再承受那些恐怖力量的肆虐,不用再於狂風暴雨中瑟瑟發抖,發出哀嚎,也不用再被那些璀璨到極致的光芒照射得如同白晝。
很安靜,或者說死靜,沒有任何聲響,也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存在。
聖徒的那座宮殿已經崩散,甚至連金色蓮台都縮小了一大半,發出殘燭般的微弱光芒,仿佛只要拂來一絲夜風,便能將之撲滅。
他的臉威嚴不再,有些疲倦,也有些隱隱泛黑。
是的,他受了傷,而且傷勢還很不輕。西西那魚死網破,甚至是同歸於盡的奮力一擊,終於真正擊傷了他。
邁入無動神境,只差一個作為通行證的神格,便能登上神道為神的聖徒,受傷了!而且是重傷!
這樣的事情太不可思議,若這樣的消息傳出去,不知將要有多少人為之震驚,甚至為之恐懼,那些奉他為神明的信徒,也不知將會何樣的崩潰。——就連他自己,也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受傷,而且是被兩個本身境界不過洞玄的少年少女擊傷,而且是重傷!……
這是天命次神境的觀主、苦行僧二人拼盡全力,也沒能做到的事情,然而卻被他們的弟子辦到了。
雖然過程很慘烈,兩人也都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也還是做到了一件沒人能做得到的事情。
在單純的力量層面,兩人並沒有佔到上風,即便能佔到上風,也無法給他帶去值得一提的傷勢。所以真正對他造成衝擊,致使重創的,是與他水火不相容的冥之力,以及那在某種程度上比他更加純粹的神之力。
這兩樣東西已經對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小的破壞,對他神識以及本心也造成了不小的破壞,前者相對問題不大,後者最為嚴重——之前本心一瞬間的猶豫動搖,便給了易川反制的可乘之機,更何況此時是受到了衝擊破壞?
所以問題真的很嚴重,儘管這樣的創傷不鮮血淋漓……
他略顯疲倦的靜浮夜空之中,全身散發着黯淡至極的光芒,看着三人逃去的方向,隱隱泛着黑氣的臉,看起來也有些陰沉,充分說明他的傷勢有多不妙,心情有多糟糕……
片刻後,殘燭般隨時將滅的蓮台悄無聲息的動了起來,載着他劃着夜空,往三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屢次受創的易川都能一次次爆發出令人倍感意外的戰鬥力,何況是聖徒?
所以,他依然還有很強戰力。
…………
…………
西西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不是因為眼中有濕氣在縈繞,而是她的力量已經快要徹底枯竭,無法再支撐她的眼睛擁有視力。
——儘管已經沒了半點破壞性,只是一雙普通的眼睛,但……這種對別人來說很普通,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於她來說卻很難。
所以她不肯再將視線,從易川的臉上離開,儘管已經很模糊,完全看不清,但她也還是想多看看。
她將易川抱得很緊,就像抱着一個熟睡的孩子那樣——這樣的一個動作,對於已經精疲力竭,而且還同樣受了不輕的傷的她來說,無疑很吃力,然而她依然堅持着。
「這樣或許對他不公平。」
說完這句話,林月月便也沉默了下來——其實話剛出口,她便有些後悔為什麼要這麼說。
好片刻後,她輕聲解釋說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
西西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再次抬起頭,看着林月月想了想,說道:「其實我也已經迷糊了。」
這麼些年以來,很少有她想不明白的事,但……近來的事,確切說關於易川的事,她確實想不明白,主要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也許大概便是理性與感性之間徘徊不定的意思吧。她這般想着,暗暗嘆了口氣,然後重新看向懷中的易川。
有的話,始終還是說不出口,既然不用說便都能明白,那又何苦再說出來。
視線已經極度模糊暗沉,根本無法再分辨得出那張臉的五官輪廓,像是隔着很厚很濃的一層霧靄,只能微微看見極為模糊的一團。
她知道,用不了片刻鐘時間,自己便再也什麼都看不見了——並非是現在看不見,而是片刻鐘後,再也看不見,所以她很珍惜現在哪怕是一眨眼的時間。
當時易川問她短暫的看見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她沒有說,其實這個代價,便是從此以後再能夠看見東西的幾率已經很渺茫,比完全掌控兩種力量都還要渺茫,總的說,經過這一次後,她想要掌控兩種力量將更加艱難。
不過她認為已經不重要,當時她也是這麼說的。
「你不用想太多,這樣其實很正常。」沉默片刻,沒聽見她再說話,林月月便接着她之前的話說道:「這樣的西西,才是我們所有人都很喜歡的西西,沒有必要把什麼都想得很明白。」
「把什麼都想好、準備好了,反而便沒什麼意思了,畢竟人總是需要些意外,需要點衝動才會更有意思。」
她說道:「即便這樣它或許不會完美,但……太完美反而是一種缺憾。」
西西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道:「謝謝你。」
林月月展眉一笑,有些決然,又有些悽然。
這時聖徒出現在了夜空中——在微微星光的照耀下,他坐着一朵散着微光的金色蓮花,悄無聲息漂浮半空,緩緩地朝這邊盪了過來,既像一個船,又像一個盆。
林月月眉梢微微蹙了蹙,眼中恍惚快速散去,神情開始變得堅定下來,或者說冷漠下來。
懸在她身前的心神劍輕輕顫了一下,發出「嗡」的一聲細響,然後開始散發出強橫的精神波動。
這種程度的攻擊,對聖徒來說,連撓痒痒都夠不上,這一點她也很清楚,但她就是想要這麼做。
當聖徒接近三十丈範圍時,心神劍忽然發出一聲割破空氣的細響,閃電般對着他刺了過去,飛出一半距離後停了下來,旋即重新反彈到她的身前。
她沒有氣餒,一劍再刺了出去,緊接着又彈了回來。
聖徒目光從頭到尾沒有放到她的身上,只是看着西西,緩緩在十餘丈外停止了下來。
林月月再刺出一劍。
這次劍沒有彈回來,而是無聲消散夜色當中。
林月月悶哼一聲,臉色開始變得蒼白。
不惑境界對無動神境,這是一種無法再用差距有多大來形容的戰鬥局面——敢於主動向這麼一個人出手,便已經足夠說明她的勇敢。
雖然這種勇敢看起來和找死沒什麼兩樣,但她依然毫無畏懼。
「我不會讓你再傷害到他們。」她冷冷看着聖徒,說道。
聖徒沉默了一會兒,正視着她問道:「你要保護他們?」
林月月沒有說話,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將精神力灌注其中,然後全力朝聖徒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響。
石頭準確命中聖徒的額頭,刀子般鋒利的稜角,立時便砸破了他的頭皮,接着開始流血,很快便染紅他半張臉。
林月月瞬間呆愣在地。
「既然你要保護他們,我自然便需要先將你擊敗。你是不惑巔峰的念師,我記得我也是念師,所以你的這一擊,我避不過。」
聖徒用手擦了擦臉上的血,結果卻導致鮮血塗滿整張臉龐,但是他並不在意這些小事,看着震驚不解的林月月說道:「不用這麼看着我,既然你一點都不怕我,那我自然也不能怕你。」
「若是用超過不惑層次的力量將你擊敗,便是怕你,所以我不能這麼做。我已經很久沒有用不惑層次的精神力戰鬥了,難免會生疏,所以你那塊石頭我確實躲不過。」
林月月想了一會兒,明白了。
這壞事做盡的和尚純粹就是在找虐。
既然誠心找虐,那自然便得滿足別人的願望,林月月一直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看似蠻不講理實則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向來便不擅長拒絕別人,就像現在,她便不知道要怎麼拒絕聖徒。
不知道如何拒絕,便索性不拒絕。
於是她再彎腰,撿起一塊體積更大,稜角更加鋒利的石頭,將精神力灌注其中,盯着聖徒看了片刻後,突然抬手扔了出去。
這時聖徒身上也有一股不弱的精神波動散發開來,應該是試圖用精神力阻擋這顆石頭——現在的他確實很說話算話,這股精神波動確實沒有超過不惑境界。
林月月扔出去的石頭,瞬間便與那股精神力碰在了一起,發出一聲響亮但沒什麼破壞力的爆響,隨即突破聖徒的精神防禦,再次砸在了他的臉上。
啪!
尖銳鋒利的石,不偏不倚砸在聖徒鼻尖上,隨後反彈落向地面,而他的鼻…………也被砸出了一道很大的口子,鮮血不斷往外冒,眨眼便將他的臉頰、嘴唇以及下顎染紅。
林月月沒有停頓,繼續彎腰拾石頭,灌注精神力砸出去。
啪!
啪!
啪!
啪!
……
彎腰、撿石頭、灌注精神力,砸出去。林月月不斷重複着幾乎差不多的動作,保持着差不多的頻率,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石頭,毫不留情的對着聖徒砸了過去,並沒有因為對方不還手便停下來。
不斷的重複中,她甚至都已經忘記了自己到底扔了多少顆石頭,也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已經不再刻意去瞄準,甚至連頭都不用再抬,只管往地上找石頭便好。
當然即便不用刻意尋找目標,扔出去的石頭也並未落空,無一例外的都砸中了目標。畢竟她是精神力頗為特殊的念師,雖然這個時期的念師戰鬥力並不強,但要論對環境的感知力,卻要超過大多數修行者,所以只是打一個不動的目標,對她來說確實再簡單不過。
不知多少次後,她終於停了下來。——不是她覺得這樣已經沒意思,而是……周圍兩丈內再也找不到稱手的石頭。
眉頭微微蹙了一下,然後她意猶未盡的抬起頭,準備換一個位置繼續做同樣的事情,然而在抬眼看到聖徒那瞬間,她頓時便忍不住怔了一下。
綻光溢彩的錦襴袈裟滿是泥土石屑,甚至已經有些破損,而且還塗滿了血跡;臉已經完全被鮮血所掩蓋,被石頭砸出了不下二十道不斷冒血的口子,——這便是世間第一人,聖徒此時的形象。
看着被自己砸得不成人形的聖徒,林月月終究沒有再換位置繼續,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為什麼不躲?」
「……躲不開。」聖徒張開就快要被鮮血凝固的嘴,說道:「不惑層次內,我確實躲不開,也擋不住。」
「你別以為這樣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林月月俏臉微寒說道:「我很恨你,我們都很恨你,所以我不可能會停手,除非我用盡所有力氣,再也扔不動石頭。」
「若你總是不肯還手,我會用石頭活活把你砸死。」
「因為……我真的很恨你。」
聖徒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儘管砸便是,我……沒有故意不還手,而是真的躲不開。」
林月月滿是泥土,指頭滿是倒嵌的拳頭微微握緊,想了想,寒聲提醒道:「念師沒有晉入洞玄,便無法真正形成精神攻擊,也無法掌控武器。你下來,你也可以撿石頭砸我。」
「不了。」聖徒搖頭說道:「你砸,我擋便好。」
「為什麼?」林月月問道。
聖徒誠實說道:「先前受了些傷,需要坐在這上面靜心凝神驅除魔力,若是下來的話,情況會不大好。」
林月月沉默一會兒,說道:「你在愧疚?所以想挨上一頓打來彌補我們,彌補被你傷害的所有人,包括那些野獸?還是想以此來消除你的罪孽?」
她毫不遮掩恨意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你死。」
「都不是。」聖徒說道。
「那你下來。」林月月說道。
聖徒說道:「不了,我就在這裏便好。」
「你下來!」林月月很憤怒。
「不了,你只管扔便好。」
「下來!……」
「……」
隨着僵持好長一番未果,林月月的憤怒也漸漸到達了頂點,面色陰沉着沉默片刻後,狠狠咬了咬牙,索性走到一旁再撿起一塊石頭,將精神力灌注其中,然後抬手。
然而…………始終還是沒能扔出去。
畢竟她還是一個很善良的好姑娘。
即便她再憤怒,再仇恨,也無法真將一個把實力降低了無數倍,任由自己用石頭砸腦袋的人活生生砸死。
儘管她很想很想很想這麼做。
握着石頭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不斷如此反覆着,她的嬌軀也不斷顫抖着,俏臉憤怒陰寒到甚至有些猙獰,但……那塊石頭始終也扔不出去。
不知多久後,她砰的一聲狠狠將石頭砸在了地上,沖滿身鮮血的聖徒吼道:「無恥的和尚,我要殺你!」
嘴裏這麼說着,她人卻求助的看向抱着易川沉默的西西。
在他轉過頭的這瞬間,聖徒滿是鮮血的臉上,忽然有一抹失望神色浮現,然後消失。
活了數百年,無數年來唯一一個邁入無動神境,被無數人視為神明,看透生死輪迴的他,這一刻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失望,更不知道是對誰的表現而失望。
是對這個嘴裏喊着要用石頭砸死他,心裏也想着要砸死他,最終卻沒有這麼做的少女感到失望?
西西眼裏的世界,已經完全黑暗了下來,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從這一刻到來起,她便一直在用手不斷撫摩着易川冰冷的臉——就像從前那樣,她要再一次用手心,清晰記住他的臉。
這張臉前所未有的清晰,因為他清晰的記在了掌心裏,記在了心裏,也……記在了眼睛裏。
是的,她已經親眼看過這張臉了。
林月月求助的看過來這一刻,她雖然已經看不見,但也清晰感覺到林月月看了過來。
於是她抬起頭,「看」着林月月,說道:「你是一個善良的好姑娘,沒有必要因為別人的無恥,而讓自己的手沾上無恥的血液。」
林月月眼神微惘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但……她依然還不想就此放棄。因為她之前已經說了,再她被打倒之前,不再讓兩人受到傷害。
「他不會再傷害我們任何人,也傷害不了。」西西重新低下頭,輕聲說道。
聲音很低,但林月月以及聖徒兩人都清晰聽見了。
林月月怔了一會兒後,沉默着回到兩人身旁,旋即轉頭冷冷看着滿身鮮血的聖徒。
這一刻,與其說恨聖徒,倒不如說她是在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這麼沒出息,恨自己為什麼不抓住這個絕無僅有的機會,將這個不防衛也不還手的惡人用石頭活活砸死。
哪怕砸不死,多砸上幾下,多在他身上留下幾道傷口……也是極好的。
可是她真的做不到,於是她便只能恨自己……
她真的很生氣,生自己的氣,以至於忽視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地方,便是聖徒被第一塊石頭砸中後說的第一句話。
——(這一章絕壁很重要。)
(晚安,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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