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誰都知道接下來將要做什麼,然而這個時候,世間實力最強的三個人,卻在裝聾扮啞當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看起來完全沒有必要,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很重要。
嚴厲說完那看似一句,實則為兩句的話,觀主便沉默了下來,不再說話。
聖徒肅然沉默許久,才喟然一嘆,說道:「既然是觀主的孩子,那以後便請觀主好好約束,化去他的戾氣吧,只有杜絕他再入魔道,世間才能恢復清寧。」
「貧道……自會如此。」觀主想了想,微笑說道。
「如此甚好。」
聖徒說完雙手合什,闔目念起了超度亡靈的《地藏菩薩本願經》。
許久,傳盪無盡山脈每一處地方的渺渺梵音方才落下,旋即聖徒又念起了《佛說十善業道經》,直至漫長經文念誦完畢,他才重新緩緩睜開眼睛,然後看着觀主說道:「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觀主之弟子縱然暫入魔道,使我佛門眾徒身死緣滅,但說到底這並非他之惡,所以理當不受因果,不知觀主意下如何?」
觀主怔了怔,沒有說話。
「自當不罰。」苦行僧開口說道:「觀主弟子,同樣為我的弟子,即便有過,也過在師者教導不周,所以即便要罰,也應當罰我這個師父。」
「哦?」聖徒略微意外。
片刻後,他說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徹底揭罷,貧僧他日定會為二位弟子燃香燈,供於佛前祈福。」
這句話的意思,便是他不會再計較,觀龍寺也不會再計較。
一直聽得雲裏霧裏的林月月聽到這裏,不由鬆了一口氣,隨即抬起頭,與同樣略微鬆緩的吳三省莫末對視着。
然而沒過多久,三人臉色便忽然又開始變得凝重。
明理三人從此話一出後,神情便一直很凝重。
聖徒再次開口說話了,雙手合什宣了聲佛號後,便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任何人,說道:「既然事已作罷,那便請諸位帶着弟子離開此是非之地吧。」
觀主雙眼微闔,說道:「既然是是非之地,聖徒為何卻要留在此地,捲入凡塵之中?」
「一切皆因魔起,如今魔尚在,貧僧自然不能離開。」聖徒緩緩說道,聲音悲憫至極,冷漠至極。
觀主四下看了看,說道:「魔在哪兒?貧道為何看不見。」
苦行僧搖頭說道:「我看見了。」
觀主蹙眉問道:「在哪?」
「無處不在,因為魔在人心裏。」苦行僧的語氣和聖徒無異,而且這話是看着聖徒所說。
聖徒置若罔聞。
觀主苦澀笑了笑,然後說道:「你這和尚倒是會賣關子,說的什麼莫名其妙的話,照你這麼說,這裏人人便是魔了?」
頓了頓,他正色說道:「既然人人都是魔,那便不應該再有所謂的魔,所以,這裏沒有魔。」
「貧僧所說非心魔,而是真實存在,會危及世間蒼生的惡魔。」
聖徒微微笑了笑,沒有再和兩人打啞謎繞圈子,緩緩抬起了如玉般的手指,往地面一指,說道:「這個魔便在那兒。」
地面上的一行人面色劇變。
因為他指的便是安靜盤坐在地,清眸緊閉,仿若置身事外的西西。
在他指來的這瞬間,一直冷漠冰煞的易川,手中的刀微微顫了顫。
天地間驟然吹起了一陣溫和的風,吹散空氣中濃郁的腥氣,為血腥山脈帶來了一絲清新的氣息,撩過少女的鬢髮,於微風中凌亂搖曳。
…………
…………
在很多情況下,能否揣着明白裝糊塗,或者能把糊塗裝多久,是最能檢驗人內心是否強大,定力是否足夠,甚至人生是否虛度的方式。所以往往越是睿智的人,表現得便會越糊塗,他們極少會在事情本身之上做討論,而是喜歡繞着很大的圈子試來試去,喜歡將事情的討論上升到雲裏霧裏莫名其妙的地步,然後又將無數大道理隱藏在一些平淡無奇的話語中……
儘管在許多人看來,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很枯燥無聊,但,這類人卻始終樂此不疲。於是,那些原本不喜歡,甚至很討厭這樣的人,也在人生的歷練中,慢慢習慣這些莫名其妙的方式,最後自己也慢慢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越能糊塗,便說明人的臉皮越厚;臉皮越厚,便說明人越……睿智。
聖徒的臉皮便很厚。不僅是地面上,被他這番表演弄得無比憤怒,又幾欲嘔吐的林月月吳三省這麼看,神情冷漠的莫末這麼看,甚至連觀主苦行僧二人,也忍不住這麼認為。
但兩人必須要將這種無聊枯燥的對話進行下去。如今,在兜了諸多圈子之後,聖徒終於徹底放棄了表演,逕直將矛頭指向了西西,再無轉圜餘地。
互相試探,互相威脅,互相妥協的結果,便是聖徒可以放過道門,放過殺降魔僧,殺兩位主持,殺三位寶僧的易川,但,條件便是交出西西。
這是一個極其嚴峻的問題,放棄西西,便等於保護了很多人;不放棄西西,便等於放棄了整個道門。
觀主必須要在這兩者之間做出一個選擇。
…………
…………
西西瘦弱的身體動了一下,然後輕輕抬起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髮鬢,但沒有睜開眼睛。
沉默良久,觀主輕吸一口氣,低聲苦笑着微微搖頭道:「哪裏是什麼魔,分明是貧道的孩子。」
聖徒目不轉睛看着西西,說道:「貧僧看見的不是一個純真的少女,而是一個會吞噬世間光明的魔。」
觀主重複說道:「那是貧道的孩子,不是魔。」
「如果她是魔,那我們便都是魔。」
觀主轉頭看向苦行僧,問道:「你呢?你怎麼看?」
苦行僧正經說道:「先前便已說過是我的弟子,都是我的弟子,所以哪來什麼魔。」
「這便是你們的選擇?」
聖徒嚴肅說道:「為了一個會吞噬光明的魔,你們便不惜讓自己,讓道門與世間所有人對立?」
苦行僧微微一笑,說道:「如果你是世間,那確實如此,但是,你是世間嗎?或者說,你能代表世人嗎?」
聖徒沉默,他覺得自己能夠代表。
「既然如此執迷不悟,那便就這樣吧。」片刻後,他說道。
「那就這樣吧。」兩人點頭。
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事情還是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兩人不想放棄道門,但也不想放棄易川西西,聖徒也無論如何不會放棄西西,所以,事情走向便已經註定,即便三人再爭論,再互相威脅退讓,這一點也達成不了共識。
僅是這一點,便又讓三人各自的苦心化為泡影。
沉默片刻後,觀主笑說道:「如果世間一直有聖徒,世間便會一直籠罩在聖徒的光輝下,道門也只會一直在聖徒的光輝下韜光養晦,無論此時做出任何決定,都只是暫時的苟延殘喘,所以……呵呵,所以貧道萬萬不敢退步,不敢讓道門天觀消失在貧道手裏,那樣我會成為整個道門的罪人。」
「所以為了不成為道門罪人,你便選擇了魔,讓道門成為世人的罪人?」
聖徒淡淡笑了笑,很冷,說道:「所以你們想殺我?」
觀主點了點頭,認真說道:「不是想,是必須。」
確實不能只是想想,而是必須要這麼做。
「貧道的弟子乃是遠古神冥二王貴女,是為世間新的神明,你竟然說她是魔?你憑什麼說她是魔?所以貧道還是先前那句話,如果她真的是魔,那,任何認為她是魔的人,便才是真正的邪魔,真正的外道。」
觀主的聲音很嚴厲,甚至是憤怒,憤憤看着同樣憤憤看着他的聖徒,說道:「我們一直在尋找永樂秘境,卻一直找不到在哪。但是,貧道的弟子來自那個地方,知道那裏的秘密,知道如何通往神道,或者說只有她才能踏上神道,所以這才是你的目的。」
聖徒沒有說話,神情很憤怒。
他很憤怒,明理等人很意外,誰也沒能想到,觀主竟然會把這種事情大聲說了出來——即便這些都是事實,但說與不說,卻有天大的區別。
因為這說明,他決定要把這個令無數人瘋狂的秘密公之於眾,決定與聖徒徹底撕破臉皮!
苦行僧身軀微微一震,面色隨即也變得肅穆下來,狠狠地點了點頭。
將聖徒不為人道的心思大聲說出來,確實徹底撕破了臉皮。即便兩人之前拼命,險些被聖徒殺掉的時候,被強行種上那可以吞噬靈智,使人淪為殺戮野獸的所謂神紋的時候,觀主也沒有打算把這些不能說的秘密說出來。
這樣的話,犁田掘土的農夫能說,織布繡衣的農婦能說,街頭玩耍的小孩能說,甚至吳三省林月月莫末幾人也能說,但,唯獨觀主不能說。一說,便等同於把自己,甚至整個道門,變成了與聖徒不死不休的敵人!再無任何轉圜餘地!
極其提神醒腦的一番話。至少,地面上的一行人,以及苦行僧都因為這句話而精神一振,即便是害怕比較多,但也依然精神一振,聖徒的臉色,也因為這幾句話而陰沉了下來。
…………
…………
過去許久,盛怒不已的聖徒,才漸漸讓心境勉強平和下來,然後低聲說道:「你們已經敗在了貧僧手裏,所以貧僧很想知道,你們要如何必須殺我?」
「貧道是敗在了你的手裏,確實無法殺你。」觀主神情一懍,說道:「但,只有殺了你,道門傳承才能延續,所以,道門終將殺你。」
聖徒眯起眼睛,閃爍着微寒光芒說道:「你這麼說,就不怕我先殺了你,再終結道門的延續?如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你依然還是你道門的罪人,而且罪行將更加嚴重。因為,道門是因為你而敗裂。」
「好一個因言而滅!好一個佛門瑰寶!萬萬沒想到,被無數蒼生奉若神明的聖徒,竟然是如此一個劊子手!」
一聲充滿正氣的暴喝聲陡然傳來,旋即,天邊有青光一閃而過。
觀主原本威凜的神情,在見到青光的瞬間頓時煙消雲散,轉為一抹極度苦澀,看着青光裏面孔快速變得清晰起來的老秀才,搖頭苦嘆道:「誰都知道你其實沒走,但,你就好好聽着不行嗎?非要冒出來?」
「道門觀主有所不知,老夫若是見到,或者聽到如此人神共憤的事,卻只做看客,而不出來阻止,那便不是老夫,如此讀書人,才是真正的百無一用。」青色驢很快便來到了這片區域,老秀才看着聖徒憤憤說完,而後又歉意說道:「先前雖說只是演一場戲,但老夫言語卻仍然冒犯了觀主,冒犯了道門,還請道門諸位海涵。」
觀主苦笑。
先前老秀才離去時,雖然確實是在演戲,但……也就他自己認為這是一場戲,因為這樣的戲根本騙不了任何人。
剛正不阿,滿身正氣的讀書人,終究不是這塊料。
「這裏真的是是非之地,老先生真的不應該來,也阻止不了。」
「觀主無需多言,老夫雖愚鈍,但有些事情還能想得明白。」老秀才神情一肅,說道:「只要老夫不出來,便無人會對老夫師徒怎樣,這樣的縮頭烏龜老夫也想做一回,但無論如何卻都做不了,所以觀主無需再勸,因為老和尚已經勸過很多次了。」
說完他指了指一旁的苦行僧。
觀主轉頭望去,問道:「是這樣嗎?」
苦行僧苦澀一笑,「是的,這讀書人確實想做縮頭烏龜,但一直做不到。」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連說了兩個原來如此後,觀主便沉默了下來。
這是在給老秀才說話的機會,於是老秀才也不再多言,轉過頭望着眼觀鼻鼻觀心的聖徒,深吸一口氣,凜然喝道:「佛門聖徒,你知錯嗎!?」
聖徒沒有說話。
片刻後,老秀才再問道:「你知錯嗎!佛門聖徒!」
聖徒依然不說話。
其實對付讀書人的方法很簡單,無視便好。他忽然覺得,這個人其實遠遠沒有那麼難纏,當然這些都需要建立在撕去偽裝的基礎上。
但他從不認為自己存在所謂偽裝,更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做錯。
他……真的很愛這個世界,很愛這世界上的每一個生命。
老秀才神情越來越威嚴,等待片刻沒有反應,正要繼續質問,身後的慶之卻又突然拿手捅了捅他的腰。
不待他再不耐煩打手,慶之便探身向前,說道:「先生,對付有的人應該這樣……」
然後便沒人聽見他究竟在老秀才耳邊說了什麼。
聖徒很想聽,但是他聽不見,因為兩人阻止。
好長片刻,慶之的附耳之言總算說完,而這時老秀才的神情也漸漸緩和了下來,然後重新看向聖徒,神情漸漸又開始變得同情。
用這種眼神看了很久,他才張嘴準備說話。
「無需再過多言。」聖徒沒有讓他說話,搶先說道:「貧僧知道你會做什麼,能做什麼,但,那並不能對貧僧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貧僧相信,終有一天,世人會還貧僧一個清白。」
觀主兩人抬了抬眉頭,顯得有些意外,或者又很不意外。
聖徒還是沒有殺讀書人的打算。
確切說,是聖徒沒有親自殺讀書人的打算,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謝謝你,讓貧僧終於克服這一心障,所以眼下,請你先安靜一點吧。」
老秀才微微一愣,然後便覺眼皮異常沉重,眨眼間便倒在慶之懷裏睡了過去。
不待滿臉意外震驚憤怒的慶之說話,聖徒便接着說道:「你的老師醒來時,肯定會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貧僧所作所為天地可鑑,無需遮掩,所以你便將你所見記下來,日後轉達給你的老師吧。」
這話的潛意思,便是我沒殺你老師,雖然我不好殺你老師,但殺你卻沒有任何問題,識趣的話便自己閉嘴退開。
混跡官場數十載的慶之不可能不懂這話的真正意思,所以他沒有再說話。青驢叫了一聲後,便主動退開了些許,驢眼放着一絲有些類似鄙視的光芒。
聖徒看見,也讀懂了這絲光芒,但現在的他真的不在意,輕輕鬆鬆解決了來自讀書人的麻煩後,他便重新看向觀主二人,頓了頓,問道:「真的想清楚了?事已至此,貧僧便也有話直說了。」
「本尊可以讓道門重回昔年輝煌,可以不治你們二人不敬之罪,可以不治你弟子屠我佛門弟子之罪,可以予你們任何方便之門,但,此魔女本尊必須帶走,將他鎮於神塔之下。」
前一句還自稱貧僧,轉眼便改成了本尊。所以,後邊這句話,他是站在神的高度所說,既向一行人展示了自己無比強大的自信,也聲明了這話的真實性。
放棄少女,道門所有麻煩便會消弭於無形,不放棄,便會有數不盡的陰雲,從此籠罩道門聖地。
與其說這是威脅,倒不如說是施捨。
沉默良久後,觀主輕嘆一聲,苦澀笑道:「沒想到傳承數千載的道門天觀,在我手裏竟然到了需要靠人施捨,需要仰佛門聖徒鼻息才能延續的地步……」
蹙着眉停頓了許久,又往地面上看了許久,他才接着說道:「我也想答應你。但……我害怕道門鐵骨錚錚的那些老傢伙不答應,害怕這幾個等着我保護他們的小傢伙不答應,害怕只見過我一次、兩次的小傢伙不答應,害怕……死在你手中的寧哲不答應。」
柳星身軀一震,所有冰寒瞬間散盡。
長吸着氣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幾個「小傢伙」一眼,觀主凜然說道:「所以……恕貧道難以從命!」
——(晚安,無夢。。)
(下邊複製我留言那位無聊人士,我想打你啊。)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35s 3.8022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