瀆道 第二百八十章 如果你們都不喜歡我

    女子很好看，但眼角隱現的魚尾紋說明她已經不年輕，儘管一身布衣，卻也始終無法遮蓋所散發出來的那股清冷高貴氣質。她眼睛微顯空洞，眉宇間似乎常年籠罩着陰霾，從而使得她看起來不僅清冷，還有些無神哀傷，或者說了無生趣。

    這是一個活着的人，僅此而已。

    「你來這裏做什麼？」

    看着放下茶盞站起身來的天鴻皇帝，她臉上並未露出任何神情，語氣平靜得甚至漠然，絲毫沒有因為他是皇帝而有半分動容。

    天鴻皇帝朱照沁平靜一笑，說道：「順路過來看看。」

    「那你看吧。」

    女子語氣仍舊不帶任何情緒，順着他的話說了四個字之後，便轉身往殿外走去，好似不想在這裏多留片刻。

    朱照沁再次站了起來，輕聲呼喚道：「彩怡。」

    被喚作彩怡的女子單薄身軀微微一顫，旋即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來。

    這是一個很多年沒有再有人叫的名字，多年以後再聽見時，已然很陌生，陌生到她都快忘記了，這是自己的名字。

    朱照沁沒有再落座，靜靜看着轉過身來的女子。

    彩怡，寧彩怡。先皇去世，新皇登基後成為太后獨居仁壽宮，多年未曾踏出宮門一步，曾經母儀天下的寧皇后。

    曾經的皇后，現在的皇太后面無表情與他對視着，略顯空洞的眼睛漸漸聚焦，又漸漸湧現出一抹震驚。

    是的，先前她確實已經看見了皇帝，但，那僅限於看見了一個人，至於這個人的音容相貌，則完全沒有傳達至她的腦海，換句話說，這個人她根本就沒有半分在意。直到現在，她才發現，這個人，竟已蒼老如斯。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片刻後，她出聲問道，貌似是在詢問，但語氣卻與關心完全無關，反而帶着一絲淡淡地嘲諷意味。

    天鴻笑了笑，故作輕鬆道：「沒有什麼原因，只不過是我老了而已。」

    這一刻，他的笑是發自內心——這麼些年以來，他雖極少會來仁壽宮，但終歸也是來過，前幾次，面前這個芳華不再的女子，無一例外的都把他當成了毫不相關的人，甚至當成了空氣，只有這一次，她才是真正看見了自己。

    所以，儘管她的語氣是在嘲諷，他也仍舊有些高興。

    「老了就老了吧。」

    寧太后眼中的震驚快速散去，語氣也隨時淡漠了下來：「你隨便看吧。」

    說完她又轉身往外走去。

    「彩怡。」天鴻又站起來呼喚道。

    寧太后停下腳步，反身問道：「有事？」

    天鴻想了好長一陣，方才猶豫說道：「或許……有事？」

    寧太后微微蹙眉，問道：「什麼是或許有事？」

    天鴻沒有說話。

    「沒事那你自己看吧。」

    御花園徘徊猶豫許久，方才鼓起勁來到仁壽宮，天鴻當然不是為了來看看這裏清冷寂寥的景色，而是來看人。可惜，寧太后不會給他這種機會，而他也拿不出能讓她坐下來聊一聊的理由，於是，寧太后剛離開，他也只好起身離開。

    整個帝國都屬於他的，甚至只要他想要，整個大陸也沒有哪一塊地他要不到，然而這座位於皇城中的宮殿，卻是一個例外，俯視眾生的帝王，在這裏和空氣其實沒什麼兩樣。

    這是一個結，很多年前便已無解。

    幽冷深宮外，蒼老的帝王，在同樣白髮蒼蒼，但面如嬰孩的司禮監王堅的攙扶下，緩緩朝來時的方向走去，顯得很蒼涼孤單。

    秋風婆娑，細語微涼。

    「陛下，請恕老奴多嘴。既然您一直想和太后說說話，想讓她高興起來，為何卻不把那件事情說出來呢？老奴相信，若太后得知此事，一定會很高興，不僅心結會解開，就算和陛下您的結，或許也會有解開的希望。」

    「朕何嘗不想說，但……她對朕的仇怨，又豈是那麼輕易便能化解的。那件事情雖然是一個希望，但終究也還未能確定，既然沒有確定，那便不說為好吧。」

    「這麼多年過去，彩怡也早就已經心如死灰，這個時候，朕又怎麼能拿一些尚還無法確定的事情去重新喚醒她的希望？若最後出了差錯，豈不是對她的打擊更大麼？所以……這件事情朕不說，你也不許泄露出去半點。」

    「是，老奴謹記……」

    「嗯？你哭什麼？」

    「回陛下，老奴沒有在哭，只是在為陛下感到不公。您是英明開明的帝王，且不說功績如何絲毫不遜歷代先帝，便是您的胸襟，歷代帝王之中也鮮有能與陛下相比……如此一代聖王，卻要遭受這麼多難處，實屬老天不開眼，一想到這些，再看到陛下您的面容，老奴便無法不替您感到心酸……」

    「馬屁精，朕這不活得好好的麼？」

    「是是是，怪老奴失言。陛下正值當年，一定能有神明保佑，逢凶化吉，拔出朝中奸佞，最後千秋萬世，好人有好報的。」

    聽到這兒，天鴻突然停了下來，仰望湛藍長空，在自查失言，面色微變的老太監惴惴不安的注視中沉默許久，方才微嘆說道：「朝中沒有奸佞，即使有，也興不起什麼風浪……你說的那些，其實並非奸佞，而是忠心為國的忠臣。」

    「他們……只是不喜歡朕而已，認為朕的習性，已經不適合再為帝國君主，認為若按朕的意志走下去，帝國會陷入萬劫不復境地而已。」

    王堅神情微楞，不敢再接話。

    皇帝也沒想他會接話，這些話便是朝中最不滿意他的大臣聽了，也不敢有任何表態，何況是家奴一樣不思社稷，只侍忠於他的司禮監大太監。

    沉默許久後，他將目光收回，轉身看着仁壽宮方向，喃喃說道：「如果你們真的都不喜歡朕，那……朕就不礙你們的眼了吧。」

    王堅面色劇變，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再次開始抽泣起來。

    皇帝神情略顯不耐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沒有制止，也未讓這個服侍他多年的奴才站起來，在很短的時間內，他眼中有很多種複雜情緒閃過，最後定格為帝王掌控蒼生的赫赫威嚴，淡漠說道：「王堅，朕要你在最短的時間內查明那件事，不許有任何差錯。」

    稍微頓了頓，他繼續說道：「畢竟時日不多了。」

    「他們不喜歡朕？朕也同樣不喜歡他們，早些做完這件事，一直困擾着朕的心事也算了了。」

    仁壽宮一角，年輕的宮女走到正在侍弄花草的寧太后身旁，恭敬說道：「娘娘，皇上走了。」

    寧抬頭頭也不抬道：「本來就不應該來。」

    「可是……」宮女開始扭捏猶豫起來。

    寧太后抬起頭，責問道：「可是什麼？」

    宮女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說道：「就在不足兩月前，婢女曾經遠遠見過皇上一次，那時他看着還很年輕，不知……不知為何今日見到，卻老成了那個樣子。」

    寧太后蹙眉道：「說重點。」

    「好吧。」那渾身透着股機靈勁的宮女連忙應是，然後說道：「先前皇上和王公公離開時，我和煙兒爬上牆頭偷偷看了會兒，發現……皇上好像很落寞的樣子，甚至，公公好像還跪在地上哭了。」

    「落寞？」寧太后冷笑道：「堂堂九五之尊會落寞？」

    話雖如此，但她眼底的色彩卻分明出賣了她心底的真實情緒。

    皇帝確實很蒼老落寞，在她真正看見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這一點。

    ——（扔了好久的硬幣，=_=又高興又失落的樣子。）

    （晚安，無夢無夢，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