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哲的妻子。
簡短的一句話,卻在兩人心裏驚起了巨瀾。
數十年前,道天觀寧哲死在了聖徒手中,但很多人都知道,整件事情主要是神殿一手造成。
神殿的背後是誰?是皇帝。
雖說當時的皇帝,遠不如現在的天鴻朱照沁,對神殿的掌控力度也不像現在這麼大,但這個滲透修行世界的神秘機構,終究還是在為皇家服務。所以,當年的那些事情,自然代表的是皇室的態度,帝國的態度。
而現在即便已經隔了數十年,皇室的血統卻仍舊沒變,雖說天鴻是通過政變登上皇位,但當時的皇帝同樣也是他的父親,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於是,這份仇恨當然可以算到天鴻皇帝的頭上。
兩人回想着數十年前發生的事,神情愈發凝重。到現在,他們需要考慮的,不是如何能與眼前道門一行人化干戈為玉帛,為即將進行的聯手打下根基,而是……要考慮如何活着離開。
雖然他們是無辜的,與寧哲的慘死毫無關係,也從未真正見過他的妻子,但他們卻知道柳星的性格,清楚她不僅失去了丈夫,更失去了襁褓中的孩子——一個睚眥必報,且容易遷怒別人的烈女子,在失去最重要的兩個親人之後,又還有何理智可言。
此行前所獲的情報,實在出現了太多重大錯誤。他們只知道,道天觀大弟子都在這兒,卻不知道其中之三已經感悟了知命;他們只知道一行人當中,為首者是一個極美,實力極強的女子,卻不知道這位女子,竟然便是數十年前慘死的寧哲的妻子。
這根本不是單純的情報出現錯誤,而是給他們情報的人故意隱瞞了這些事實!
兩人很快便意識到了這點,於是表情變得愈發凝重起來,眼中殺機湧現。
這股殺意並非針對道門一行人,可是落在柳星幾人眼中,就是想撕破臉拼命的意思。
「怎麼?想明白了,決定要撕開偽善臉皮了?」柳星看着兩人,冷笑說道。
她的話殺意很重,但並沒有要動手的意思,身後陳曼曼幾人更是如此,因為幾人都很清楚,若柳星師叔真想殺人,便根本不會說這麼多話,而是直接動手了。
兩人明顯是枯瘦的銀髮老者更有話語權,即便事情已經糟糕到了極點,但他也還不打算放棄,面對殺意盎然的一行人,他很快便鎮定了下來,苦笑搖頭道:「沒想到寧哲的妻子還活着,而且還如此年輕。」
「既然你還能保持青春容顏,便說明你很早之前就已經感悟知命,可這數十年,世間為何沒有你的半點消息?」他看着柳星說道:「這……不大像你的性格。」
「你知道我什麼性格?」柳星反問道。
老者沒有否認,他雖然看起來已經很老,但就並不等於他是明理那一代的人。事實上,他只比柳星大了幾歲,只是感悟知命較晚,還有一些別的原因,才會顯得如此蒼老。
「我想只要知道寧哲夫婦的人,便沒有幾個不了解這對苦命夫婦的性格。」他微嘆說道:「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是叫柳星吧?」
他當然不會記錯,只是需要這麼問。
柳星點頭。
「我叫白苗。」
老者略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緊接着,又問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預料的問題: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這個問題,顯然不應該出現在敵我之間如此劍拔弩張的時刻,更極大程度超出了陌生人的範疇,所以不僅一行人發愣,就連他身旁的微胖男人眼睛也忍不住大睜了一下,一臉驚愕。
這個問題是在關心,但柳星卻不這麼認為,她不需要這種關心,更不需要敵人來關心:「真以為我不敢殺人?」
「我知道你敢。」自稱白描的老者搖頭說道,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古井般深邃的眼神開始變得有些渾濁。
至此,談話已經徹底跑偏,再如此下去,本來不會動手也會動起手來,於是微胖男人連忙將白描擋在了身後,不讓情緒明顯不對的他再有開口機會,歉意說道:「這老傢伙歷來不太會說話,並非有意挑釁,還請別和他一般計較。」
柳星沒有說話。
微胖男人乾澀笑了笑,接着說道:「事情雖然出現了很多意外,但,好在皇帝的想法也已經轉達了給你們。我想說的是,道門與帝國之間固然有太多的矛盾,乃至私仇,但那畢竟主要還是發生在數十年前的事情,這些問題當然需要解決,可是卻不該是現在。」
「若讓佛門肆無忌憚壯大,不管對帝國,還是對道門,都是一件極其糟糕的事情。在共同的命運之前,我們要做的應該是暫時摒棄前嫌,將目標放到觀龍寺之上……」
「我對這些事情沒興趣。」柳星毫無預兆將他粗暴打斷,然後冷笑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說的這些恐怕只是皇帝的想法,並不能代表帝國的決策吧?」
雖然不知道萬里之外的都城究竟發生了什麼,正在發生什麼,白苗兩人也完全沒有提到這些事情。但,結合帝國前後如此重大的反差,完全不難看出來,皇帝的想法和朝中許多人的想法產生了重大分歧,即便身為帝王,他也無法將這股與他背道而馳的力量控制。
他的想法是與道門聯手,那與他對立的那些人的想法,自然便是徹底拔除道門,顯而易見的事情。
也就是說,皇帝不僅要和道門聯合制衡觀龍寺,還想藉此壓制那些持對立觀點的人。
「所以我們才拿出了這麼大的誠意。」微胖男人並未否認這個事實,點頭說道:「你說的雖然沒錯,但皇帝始終還是皇帝,只要他一天還在皇位上,只要他一天不點頭,那些人的錯誤想法就無法進行。只要道門摒棄前嫌,肯與皇帝聯手,那些力量就會土崩瓦解。」
柳星沉默片刻,問道:「你們的皇帝很急?」
微胖男人怔了怔,沒有說話。
確實很急,否則便不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做出這麼多反差巨大的決定了,這一點,同樣無法否認。
「與皇帝對立的那股力量,是由誰掌握?」柳星再問道。
微胖男人沉默片刻,說道:「是太子。」
幾人頓時皺眉,繼而冷笑。
無盡山脈那一戰雖然很慘烈,但一行人都很清楚,太子朱天不可能死在那兒。作為皇室千百年來最優秀的人,註定要成為一代帝王,野心勃勃的太子,他不會笨到呆在那裏等死的程度。
「弟弟造哥哥的反,兒子造父親的反,你們朱家還真是……具有優良傳統。」片刻後,柳星嘲諷說道。
微胖男人面色微變了一下,旋即恢復正常,正色說道:「這不是我們要說的。」
柳星冷笑道:「那說正事吧。」
微胖男人微怔,心想難道這些還不算正事?
轉瞬,他便意識到了柳星說的正事是什麼。
「先前我便說了,我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我們都不感興趣。當然,這些事情我們也做不了主。」柳星看着他說道。
微胖男人說道:「也沒讓你們做主,我們這次來的目的,只是將這些告訴你們。」
說是告訴,其實也就是試探,雖然過程異常令人緊張,但效果也頗為令人滿意,至少在已經表明了身份的情況下,寧哲的妻子並沒有殺人的意思。
柳星眉梢微蹙,似笑非笑道:「然後呢?」
微胖男人矮小身形頓了頓,沒有說話。
柳星看向沉默不言,眼中渾濁之光已經散去的銀髮老者白描,說道:「你來說吧。」
白描聞言微楞,還未說話,吳三省便突然開口道:「我覺得……不能讓他們走。」
說這話的同時,他眼睛看向莫末。
莫末雖然沒有說話,但神情已經表明,她想的和吳三省一樣。
幾人微怔,有些不明白,兩人為何突然會變成這樣。
雖然師父,也就是觀主,常常教誨他們要形成緊密團體,無論面對任何困難,都要共進共退,但在莫末兩人心裏,卻一直替易川保守着一個秘密,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個秘密,便是當初在都城擊殺錦衛指揮使紀寧時,從前者記憶中,得知的有關於易川身份的秘密。
和幫助易川入侵紀寧記憶的吳三省不一樣,莫末雖然不知道兩人究竟知道了什麼,但易川醒過來之後的那些舉動,也已經間接告訴了她答案。
這真的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因為身份的問題,易川從小便活在被追殺的陰影之中,小小年紀便要四處流浪。所以在知道他身份謎底的時候,兩人就決定不將此事對任何人說起,當然之所以這麼決定,是因為兩人知道,易川自己都不想說起。
兩人一直將這個秘密保守得很嚴密,但這世上,又怎麼可能存在絕對的秘密,若真有,易川的童年便不會一直籠罩在追殺陰影當中。而現在,皇室的人來到了這裏,而且明顯是為易川而來,這便說明,皇室最終還是發現了什麼。
雖然兩人對帝國政治層面的事情不怎麼關心,但也十分清楚,一旦易川身份被皇室所確認,面對的即將是什麼。
一個父親政權被推翻,淪落市井間的皇子,身份一旦泄露出去,被現在的皇帝知曉,會遭遇什麼樣的後果?
當然便是無窮無盡的追殺。
所以,來追查這事的兩人,怎麼能讓他們離開?
…………
…………
隱武者雷影的速度到底有多快?答案顯而易見,僅是在天地間奔行,便幾乎能與別人構建傳送通道的速度媲美。但……如果他撕開空間,構建傳送通道呢?
答案是極快極快,快到遠遠超出了傳送通道的能力,即便比不上最低需要十名知命境界強者,才能構建跨越通道,但也已經差不了太多。
一頭奔進十萬大山,確定無人追上來之後,雷影便停下來,耗盡所有能量構建了傳送通道。於是,在朱震漠以及白描,和一行人苦苦周旋的同時,他已經通過傳送通道,跨越了帝國南北萬里距離,回到了都城。
從被陳曼曼發現,一直到回到都城,連夜密見皇帝,將所帶回來的東西交出去,總共花了三個時辰。
儘管知道兩個夥伴此時深陷囫圇,但他仍然沒有趕回去營救的念頭。一來是他相信兩人即便不能安然無恙,也不會蠢笨到與那些人大打出手,把命丟在那兒的程度,二來是因為獨自構建距離如此遙遠的通道,他已經耗盡了全力,無法再構建第二次。換句話說,就算他能夠再趕回去,除了使事情更加複雜惡化之外,於事無補。
於是在將那個瓶子交給天鴻後,他便回了隱武者隱居的那個小村子,閉關恢復。
然而握着這個材質不明,三名隱武者費盡心思,不惜將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連夜萬里迢迢送回來的瓶子,天鴻皇帝卻陷入了沉思、猶豫當中。
既然動用了帝皇最後的保障:隱武者。這件事情進行得自然極為隱秘,朝中包括數日前回來的太子在內,沒有任何一人知曉。所以在這件事情上,他雖然陷入了極大的猶豫當中,但往常在他徘徊不定時,總是給出很多建議的那些老臣,此時卻無法給他任何建議,一切都得靠他自己決定。
事實上,他很清楚一旦這件事情泄露出去,那些人會是什麼樣的態度,其實這才是他無法下定決心的原因。
寢宮內燈火通明,但卻無法將帝皇日漸消瘦的臉照射得光明起來,反而顯得很陰鬱,很蒼涼。
王堅靜靜守在一旁,一臉關心。作為司禮監頭號太監,天鴻最信任的人,他確實值得皇帝將他與隱武者視為同等的信任,確實忠心耿耿,為人雖談不上光明磊落,卻是歷代當中,屈指可數的幾名名留青史的大宦官之一,不僅為官清廉,還頗有政治才華,將敬德年間烏煙瘴氣黑暗無光的內廷打理得井井有條,比起朝中某些道貌岸然的所謂清流來,實在好上了太多太多。
皇帝這次進行的這件事,整個朝堂只有他一人知道,按理來說,在天鴻游移不定的時候,作為唯一知情人的他,應該給出一些自己的見解。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很清楚這件事的重要性,危險性,即便深得皇帝信任,也不能在這件事情上插嘴,再者,他知道皇上最後會做出怎樣的決定。
或許皇帝根本就不是在猶豫是否將事情繼續下去,而是在考慮如何才能將之辦到最好。
果不其然,沉默不知多久後,天鴻蹙得極緊的眉頭,終於在某一刻放開,然後輕聲說道:「今日不上早朝了,天亮後朕要去看看彩怡。」
王堅點頭稱是,然後伸出嬰兒般滑嫩的手,替皇帝請按着肩膀,說道:「陛下一夜未眠了,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一會兒,不如您去躺一會兒?天亮了老奴叫您?」
天鴻揮了揮手,說道:「也不差這一會兒了,乾脆就等着吧。」
「不對,乾脆現在就去仁壽宮外等着吧。」
王堅微微怔了怔,隨即連忙說道:「這可萬萬不行,陛下您是萬金之軀……此時已是深秋時節,寒氣太重,怎能在外邊承受寒氣侵體之苦。」
「好吧,朕聽你的。」天鴻面上不喜神色散去,然後起身走到一面偌大銅鏡前,看着新長出來的銀色髮根,端詳片刻後,自嘲說道:「既然還要等上一會兒,那你替朕染染髮吧,人雖然老了,這頭髮可長得一點沒慢。這不,才染上沒幾天,就又露出原形了。」
「好勒。陛下您稍稍等一會兒,老奴這就去準備。」
…………
…………
樹林中的雨下得更大了,在這黎明到來的時刻。
天空異常黑暗,從而顯得每個人的臉都無比陰鬱,雨林無風,氣氛凝重而壓抑。
林月月和莫末,已經在慶之的陪同下,扶着滿身血痕的易川回了屋。
在一行人對峙期間,老先生不知何時已離開了被窩,此時躺在正堂的太師椅上,捧着紫砂茶壺小寐,沒有半點想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跡象,也不理替他找來毯子蓋上的慶之,看起來對屋後的事情,以及易川的輕傷半點不關心。
莫末在燒水,林月月在替易川擦頭髮,處理傷口。
儘管知道這只是輕傷,但看着易川全身血淋淋的模樣,她心裏還是有些微疼,但並沒有通過神色表現出來,平靜得就像從前的西西那樣。
她處理得極為小心,雖然易川沒有半點反應,但她卻相信,他一定還能感覺得到疼痛,尤其是當她用沾着鹽水的棉團,輕碰到易川左胸一個應該是被刺扎進肉里,留下的一個模糊三角狀的小傷口,他毫無反應的身體竟然微微顫動了一下時,她的手不禁也跟着抖了一下,連忙收回,然後心裏升起一絲喜意。
真的還有感覺,並非他們所認為的那樣。
然而這絲喜意,並未能持續多久,她心裏便忽然咯噔了一下,然後蹙起眉頭——能讓這種狀態下的易川明顯感覺到疼痛,下意識想要躲避,這豈是一個被刺扎到的小傷口便能做得到的?
帶着這種疑惑,她猶豫小片刻後,再次拿起棉團,極為小心的觸向那顆模糊三角狀的血點。
棉團剛剛碰到傷口,易川的身體便再次顫抖了一下。
這一次,他的反應比先前更加強烈一些。
林月月連忙收回手,再也不敢去碰那顆看起來和其它傷痕並沒有什麼區別的血點。
能讓此時的易川感覺到劇烈疼痛,這,絕對不是一個刺扎傷的小傷口那麼簡單!
林月月神情驟然凝重起來。
「不要再碰那個傷口。」
老先生不知何時已離開了太師椅,來到身後,林月月聞言不禁嚇了一跳,然後連忙轉身看着老先生。
老先生神情略微有些陰鬱,沉默片刻後,說道:「那不是小傷口。他被人用異術抽去了心臟里的精血,碰不得。」
林月月面色劇變,端着盆熱水剛好走到門口的莫末也面色劇變。
…………
…………
——(晚安,無夢無夢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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