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這是你爸爸嗎?」
過去不知多久後,兩人中穿着深色布衫的英俊男子低聲問道。儘管已經肯定這是一對父女,他也還是決定用這句話來作為開場白。
小女孩抱着死去父親腫大的手掌哭得很傷心,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所以儘管男子將語氣控制得極為溫和,她也還是被嚇了一大跳,然後滿臉恐懼轉過頭,將自己身體往父親屍體縮了縮。
英俊男子趕忙解釋道:「小妹妹你別害怕,我們不是壞人。」
小女孩微微一怔,黑溜溜的眼睛浮現出一絲惘然,很快又被恐懼與戒備所取代,下意識貼緊了父親的屍體,就像從前這具寬和溫厚的身體會不顧一切保護她那樣。然而,父親愈發僵硬冰冷的身體,很快又讓她意識到了,父親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保護她,於是她只得凌亂抓起了落在一旁的獵刀。
兩人心弦微顫,從她黑溜溜的眼睛裏看到了絕望,與視死如歸,然後同時退開了一小步。
這一個細微的動作,確實成功讓小女孩感受到了善意,於是她微微僵硬的瘦弱身體漸漸頹軟了下來,厚重獵刀從她手中滑落,然後繼續抱起父親的手,眼淚不停滑落,伴隨着令人心痛的絕望凝噎。
兩人無聲嘆息,心情微微沉重。
片刻後,那一直未曾說話,貴氣更顯,穿着淺色粗布衫的英俊男子說道:「就到這裏了,我們回去吧。」
「現在回去合適嗎?」穿着深色布衫的男子問道。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有兩層,另外一層便是:都走到了這裏,即將到達目的地,半途而廢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渾身散發着上位者高貴氣息的男子沉默了下來,開始思考。
他思考的只是回去合不合適,回到暗流涌動,處在最關鍵時刻的都城合不合適,而非半途而廢合不合適——他親自點燃了這把蔓延全國的烈火,不但將道門推向了風口浪尖,還試探性的將佛門也拉進這池渾水攪合了一把,更觸碰了帝國一些此時的他不應該去碰的地方,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他透露出了一些很隱晦,但絕對不同尋常的消息。
這些消息在市井鄉野間,便是道門勾結異族魔人,淪為叛賊,然而在修行世界,則要複雜許多——這也是為何到現在,修行世界都還很沉默,比帝國官方更加沉默的原因。
所以來到這個地方,除了想親眼看看那一戰帶來的惡果,尋找一些人之外,最大的原因便是他需要避嫌,或者說賭一次。
至於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原因很複雜,也很兇險,但是就算時間可以倒退,他也還是會毫不猶豫去做。
因為他是太子。
朱氏皇朝千年以來最睿智最強大的太子。
同時將來他也要成為最偉大的帝王。
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他!
「還是回去吧,已經沒有必要再如此了。」
沉思片刻後,他輕聲說道:「這裏也不應該再承受痛苦了,該由他們的帝國來幫助他們一起度過這場劫難了。」
深衫男子認真點了點頭,說道:「那便回去。」
「將這個小女孩也帶回去吧。」
朱天看着那對天人永隔的父女,說道:「也將這位不死的偉大父親好好埋葬。」
…………
…………
李玄明對自己有很清楚的認識,御書房議事,在他看來,自己唯一的作用便是湊個數,對宮外的群臣有起到一個安撫作用,所以從午門到御書房的路途中,他已經打定主意將自己湊數的角色扮演好,不參與到這場風波之中。
這其實是無奈之舉,當初被迫從首輔位置退下來,轉任刑部左侍郎之後,他就漸漸明白,自己已經遠離了帝國權力核心階層,所謂調查紀寧案真兇,只是皇帝給了他一個看似體面的說法而已。
那件案子他認為根本沒法查,也不用去查,更不能去查,所以一直以來他也沒有真正去查。而後來的事實也充分說明,他這麼做是對的——皇帝從未過問紀寧案進展,幾次朝堂上時,還點名對他這個刑部侍郎進行了褒獎——這些表現,都讓他深信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對的,也深信自己仕途到此已經徹底終結。
自古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而他這面破鼓之所以安然無恙,其中緣由自然不言而喻。若沒有皇帝的保護,他豈能在刑部侍郎這個位置上什麼都不用干,而不受任何風雨侵蝕?
這場席捲整個帝國的風波很詭異,其可怕程度已經不是他這個被邊緣化的刑部侍郎所能夠參與的,稍有差池便是全家上百口人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所以儘管這是近三年來,皇帝首次御書房召見,他也未有任何喜意,反而心生懼意。
別人只道這一個月,皇帝藏匿深宮不問朝政,卻又有幾人真正去想到這是為何?
雖然他和百官一樣對事件來龍去脈知之甚少,但他卻想到了——作為曾經屹立權力金字塔最頂端,政治嗅覺極為靈敏的他,何嘗不能從這整整一個月的複雜形勢中,看出這其實是天家父子的一場較量?
這是一場皇帝與太子的交鋒,無論最後的贏家是誰,他這個已經成為過去式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處,反而一旦捲入其中站錯了隊,面對的便將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十九年前他已經豪賭過一次,那一夜的驚心動魄給他帶來了仕途的直線攀升,最終位極人臣,這一次,他不想再賭,也不敢再賭了。
然而儘管已經打定為了全家着想,不捲入這場紛爭,但當真正進入御書房,見到皇帝的那一剎那,他心裏還是巨震了一下,繼而老眼微澀。
皇上老了。
一個月前,可以被形容為帝國千年以來最勤勞、開明的天鴻皇帝,還只是一個兩鬢微微發白,但精神抖擻生龍活虎的中年人,然而一個月後,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精神萎靡的老人。
一月時間,便硬生生摧垮了一位胸襟廣闊的賢明帝王。可以想像,這位帝王這一月過得有多艱難……
這一刻,面對這位比在場任何人更顯蒼老的帝王,不僅已從金字塔巔峰隕落,遠離權力核心的李玄明心感震撼,就連事件剛起時,曾見過皇帝一面的內閣首輔徐貞,老臉也充滿了愕然震驚。
然而面對一共八位輔佐自己多年,此時鼻尖微酸,面面相覷的大臣,天鴻皇帝只是溫和一笑,並未提及其它,命人賜座上茶後便開始議事。
議事的過程,遠沒有想像中的那般驚心動魄,天鴻皇帝並未問責任何人,議事核心也只有一個:如何應對帝國當前的形勢。
沒有暗藏殺機,而是真正討論如何才能最合適、最穩妥的將事情影響降到最低,若一定要說帝王暗藏玄機,那唯一的玄機便是:天鴻皇帝還不想讓道門就此覆滅。
起初內閣三位學士,六部四位尚書尚還心有餘悸,但隨着討論漸漸進入狀態,幾人便漸漸真正開始相信,皇帝確實已經原諒了太子,原諒了他們,不僅完全沒有要辦誰的意思,反而還在為太子,為他們的輕率善後。
——(確實很偉大的兩個父親。一個為了保護女兒,將死拖延了一個月,一個為了國家安定,為了保護兒子,原諒他的種種不孝,包括想造自己的反。)
(晚安,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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