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樂走得很急,差點就連羅雲都沒來得及跟上。
羅雲本來就是隸屬於錦衣衛蘇州千戶所,來京師是出差公幹,現在總算要銷差「回蘇州」了。蘇州有他爹罩着,他當然不用擔心回去遲了被人囉嗦。其實從他老爹羅權的角度來說,兒子在京師呆得越久,認識的人越多,以後襲職錦衣衛百戶的障礙也就越小。蘇州好在天高皇帝遠,壞也壞在天高皇帝遠,遠離權力中心終究叫人不安。
羅雲知道父親不會責怪他回去晚,卻不知道為何不會責怪,只以為自己還是個寶寶,很受寵愛。他為了送徐小樂去大同,要跟着徐小樂從京師南下河南,然後從河南渡河,穿過太行山,最後抵達大同。
從路線上來說,這兩個孩子的走法足以叫老行商們笑掉大牙——人家都是往北走內三關,直接就能到大同了。當年上皇也是統率大軍從這條路出關。大軍既然能走,行人就更是能走了。
然而徐小樂也有自己的道理,誰知道曹吉祥那死太監是否派了人追蹤暗殺?又或者是在前頭關卡埋伏了刀客,只等他撞上去。任由曹吉祥智比諸葛,計賽司馬,也猜不到他會繞路繞大半個北方。
這簡直就不是正常人的思維。
「小樂,你真聰明!」羅雲由衷讚嘆道。
徐小樂哈哈大笑:「跟我斗,他還是笨了點。」他雖然明面上說是躲避曹吉祥,實際上還是想多走走玩玩。這一路南下,從燕趙之地到中原腹心,有頗多古蹟,都是傳奇、話本里常見。尤其徐小樂還是常山趙子龍的死忠,南下就能路過真定府,正是趙子龍的老家,焉有不去之理?
羅雲對這個繞路的概念還停留在多走三五天,渾然不知道這一繞就繞丟了個把月。好在他年輕,腦子也不靈光,果然沒有任何的異議。
徐小樂不知覺中脫離了書房和市井,走入大自然中,話一天天多起來了。路上看到個人能聊半天,非但學會了各地方言口音,還知道了很多地方掌故和神話故事。徐小樂再轉述給只懂京師官話和蘇白的羅雲聽,講得唾沫橫飛,興致盎然。
兩人外加一驢一猴就這麼不計腳程,只認個大方向亂走。有時候偶爾從地方宿老口中聽說有趣的事,還會隨時變化方向,非得盡興才好。也虧得徐小樂是個大夫,手裏本領過硬,走到哪裏都不擔心沒飯吃。因為市面上靠譜的醫生實在太少,很多沒病的人看到有大夫來了,尤其是個口碑不錯的大夫,也會忍不住前來診個脈,問個病——反正就是一口飯,一把菜的事,又不貴。
徐小樂因為收費廉價,推拿正骨的本事也着實叫人信服,這一路上還真闖下了不小的名頭。許多地方的百姓甚至還想留他常住,願意給他蓋房子討老婆……徐小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聽到「老婆」兩字,連夜逃跑,仿佛被吃人的惡鬼追着似的。
兩人走走停停,玩玩鬧鬧,墨精和皮皮自然不會反對。皮皮離開城市之後反倒更興奮了,看到樹就想爬,耽誤的時間跟徐小樂比起來也不遑多讓。就在他們遊走在山水之間的時候,遠在千里之外的佟晚晴終於盼到了京師的來信。
這封信是高若楠派人專程送來的,不像順路帶信的人,還要討要一筆草鞋錢。
佟晚晴請人家在客堂安坐喝茶,自己揚着信進了後院的樓上。全家人都齊聚樓上,眼巴巴地看着佟晚晴,讓佟晚晴一時間有種錯覺:自己手裏拿的不是信,而是一份精美的大餐,而眼前這些人都已經餓得眼冒綠光了。
胡媚娘幽幽道:「小樂這個沒良心的,走了這麼久,竟然才來信。」她說完猛然覺得自己口吻不對,有些心虛,偷偷看了一眼老安人。老安人卻沒有理會她,也盯着佟晚晴,恨不得搶過來自己讀。
佟晚晴在諸女環視中緩緩坐下,道:「是高小姐派的信使,聽說高老爺已經升了山東參政,不日就要赴任了。看來高家是安妥了。」這話說得喜憂參半,喜的是親家沒事,高家也算是否極泰來、因禍得福。憂的是,高家重又成了官宦豪族,自家小樂如何配得上官宦家的千金?看來這個弟媳婦是要飛了。
胡媚娘這時候可沒再敢犯錯,問道:「高老爺是安妥了,徐老爺呢?」她已經被趕出了徐家,「老爺」也就自然變成了「徐老爺」。
佟晚晴展紙看了看,微微皺眉。
老安人心提到了喉嚨口:「怎麼?我兒莫非有什麼變故?」
佟晚晴微微搖頭。
老安人眉頭皺得更緊了:「我這一把歲數,什麼事沒見過?晚晴,你別忌諱,有什麼說什麼,咱們也好安排後事。」老人家說着說着,鼻頭也酸了,眼睛了也紅了,這麼多日子來修佛誦經,明心見性,破除我執……這時全都忘了。
佟晚晴頗有不舍地將信遞給胡媚娘:「高小姐這字寫得太草,十個里我倒有八個認不出。」
胡媚娘一邊接過信紙,一邊懷疑佟晚晴是「禍水外引」,有什麼噩耗要讓她來說,心中也是緊張非常。她垂頭一看信紙,終於舒了口氣:「果然是字太潦草了!」
高若楠寫這封信的時候,開頭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所以「老安人、晚晴姐並木瀆諸姐妹大安,見字如晤」這句話還是能輕易辨識的。然而這句話之後就開始聲討徐小樂在北京的各種荒唐故事,情緒越來越激動,寫着寫着楷書就成了行書,行書就成了草書,其中缺筆省筆、連筆並筆更是接連不窮。
佟晚晴雖然識得字,但是真心只是粗通文墨——她有限的時間都要投入無限的養家餬口、照顧小樂、照顧小樂、照顧小樂……之中,哪有空增進學問?
老安人仍舊不鬆勁,指望着胡媚娘:「快念!」
胡媚娘終究還是把信雙手遞給了梅清,不好意思道:「老安人,我識字不多,還是叫梅清來念穩妥。」
老安人急切道:「你們怎地如此不爽利?老身不過就是想得個我兒的准信罷了!」
梅清顫顫巍巍展信讀罷,終於鬆了口氣道:「太好啦,老爺他早就出獄啦!如今在內閣行走,幫着閣老修書,忙得很吶!」
老安人這才終於鬆了口氣,罵道:「這逆子,捅了天大的簍子,脫險之後也不說寫信報個平安,真真不孝!」
眾女連忙開解老人家道:「老爺肯定是託了人帶信的,只怕那送信人不牢靠,路上丟了信,或是自己遭了劫,也是有的。」
老安人這才轉怒為喜,又問起徐小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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