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混沌,視線模糊,在這樣的暴雨中,舉着黑傘抬着祭品和三牲的唐家族人們走在前面步列的都穿着軍裝,依然每個步子都穩健一致,甚至連軍靴下濺起的泥水都是同一個弧度,在寒瑟的秋雨裏帶起一股森嚴冷穆的氣氛。
炮聲停止,族人們進祠堂,耳朵上的手掌放下,蘇筠回身,身後的人已經不在了。
朝祠堂里看去,看到唐亦東站在唐老爺子的身後手裏舉着三柱高香,和前面的長輩們一起開始準備祭拜。
「轟隆」又是一聲忽然閃現的驚雷,站在祠堂外觀禮的老人還有婦人和小孩們都仰頭朝天上看。
灰黑色的天穹下,雨柱直直的朝下砸,就像是有一條黑龍盤旋在空中似的凝烈和陰影。
驚雷嚇到了旁邊的小孩和一些婦女,多數母親都摟緊了自己的孩子,說着不怕。
三奶奶在蘇筠旁邊也是一向溫詳的臉孔上滿是謹重。
大奶奶站在不遠處,身邊是孫媳婦幫她撐着傘,她朝蘇筠看過來,對着蘇筠的表情,讓她一張經歷世事的面孔上有些許複雜。
雖然在心底認為很有可能是這個女子帶來的混亂和預兆着不詳,但是早晨老八那件事,同樣很快的就在族人們之間散開了,大家都對這個新夫人的勇敢和情義所感動。
一些不好的猜想也就不願意想了。
但是現在眼看着事情又朝着不安的方向開始發展了。
大奶奶收回了目光,端凝着眉毛朝祠堂里望去,忽然雨柱傾斜着狂撒下來,是因為颳起了狂風,帶着這雨水撒的人劈頭蓋腦的。
「哎呀,傘要刮翻了」。
人群驚呼着都去扯各自的傘,一個女人的聲音有點尖的提醒着眾人都去看祠堂里的情況。
「你們聽!」
「老天爺,祖先們這是一起都在發怒了」。
眾人都伸長了視線去看,果然祭拜開始,神龕上的牌位這次不是一個兩個了,而是所有的列祖列宗們的牌位都齊齊的在神龕上左搖右晃的哐達哐達作響。
那響沉木磕在神龕上的聲音雖然在暴雨里不甚明顯,但是所有人都覺得那聲音似乎都磕在耳邊似的讓人不安。
顫抖抖的老祖宗唐鍾正甩開左右扶着他的人,一把老骨頭咔嚓艱難的跪倒在地上。
「子孫不孝,求祖宗們息怒啊,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希望列祖列宗們給所明示啊」!
唐鍾正的聲音嗚嗚咽咽的,像是一道愴鍾。
唐楚劍這一輩分的也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跟着跪了下來。後面是國字輩的族人,唐亦東單膝跪下,高舉手中的香過頭頂,他一跪下,他的身後亦字輩朝下崇字輩分的軍人們嘩啦一聲像是齊齊的號角般,呼啦般單膝跪下,帶起一陣鐵嚴。
這陣鐵嚴就像是黑色的顏料潑開,往外滑去,滑開了黑傘下的頭顱,所有的族人像是一陣黑色的浪潮般匍匐滾跌宕般壓了下來,黑色滑開,傘全都丟在了一邊,祠堂外的人們跪在泥水窪里,手上身上全都濺滿了泥水,任大雨肆意沖刷,沒有人敢發出一點半點的聲音。
只有嘩啦啦的暴雨聲。
在這一片跪倒的黑色的發頂上,只有一個纖細的身影依然舉着傘,微微蹙着眉站立。
三奶奶在她身邊大急,雖然知道蘇筠的身子關係,這個時候是不能淋雨的,但是哪怕是打着傘跪下或者是蹲下,也比現在這樣站着要好啊。
太引人注意,也太讓族人沒有好感了。
「筠丫頭」。三奶奶拉着她的褲腿,小聲着急的叫她。
蘇筠卻不知道是在看什麼看的有些出神了,兩隻烏黑泠然的眼睛有些像是游離此時的場景般。
三奶奶都急死了,又拉了拉她。
蘇筠還是沒注意,也不知道是沒反應還是怎麼回事。
三奶奶的聲音沒叫回蘇筠,此時的雨聲雖然嘩啦啦的響,但是眾人都被祠堂里這還在不停歇的祖先牌位哐當的響聲吸引和沉重着心扉,眼裏心裏都是惶恐。
甚至都在檢討自己跪拜的姿勢是否標準這樣的問題了。
於是蘇筠那直立着的纖細身子也在慢慢的被更多人都注意到了。
本來都是低着頭虔誠敬畏的跪拜的人是不可能此時再注意到旁邊的事情的,但是總有一個人把目光放在蘇筠身上。
然後從這個女人開始,就開始拉左右的衣角,眾人就一個個的這樣的低着頭斜過視線就看到那個仿佛是在此時傲然挺立的纖細身影。
立即帶起了心裏的憤怒和不滿。
這個外姓女子怎麼可以對祖先這麼不敬!
哪怕早晨做的那樣的勇敢舉動讓很多人都對蘇筠升起了敬佩和接受,可是此時看着這仿佛是對自己家祖先們的挑釁或者是傲視,心裏剛才升起對先祖們的惶恐此時就會全部變成了對蘇筠的憤怒。
眾人是都不敢在此時再議論紛紛,可是依舊會帶起了此起彼伏的呼氣聲,這聲音也像是一陣音浪般朝祠堂里傳去。
「格答,格答」沉響木的靈牌牌位磕在神龕上的聲音雖然簡直可以稱的上是悅耳輕靈的,但是這「哐當」聲卻像是敲在族人們心房上的重鼓聲,一聲一聲,敲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
就是在這樣緊張又惶恐的氣氛,外面傳來的嗡嗡的此起彼伏的呼氣聲還是引起了跪在最前面的唐鍾正的注意。
其實這聲音就像是剛才蔓延到祠堂外的跪下,這聲音也是一道浪聲似的開始朝這祠堂里傳來,最先注意到祠堂外面情況的都是唐亦東帶出來的人,他們也是齊齊的皺着眉看到了那個身影,然後朝着左右近打着眼色,讓外面的人都小聲點。
但是他們只是族裏出息的後生,是管不到族裏的那些嬸子的,於是冷峻冷嚴的軍人們一個神色也許可以讓那些最兇悍的匪徒膽怯,卻嚇不到族裏的嬸子大娘們。
這些不滿憤怒的呼氣聲就一直傳到了最前面。
唐鍾正哆嗦的身體也從敬畏的跪拜中回過頭來,朝外面的暴雨中努力的睜開昏黃的眼珠去看。
又是那個女子!
「東哥兒」!
即使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唐鍾正的蒼老老邁的聲音真是爆發出了難以抑制的怒意和響度。
「把她帶進來!」
女子是不進祠堂,進祠堂有兩種情況,一個是嫁入夫家的時候,一個就是被夫家羅列罪名除去的時候。
後一種情況多是在古代犯了婦德的婦人,像現在蘇筠這種情況,唐鍾正的意思分明是要昭告祖先,絕不會讓這個女子進唐家門,還有一層意思大概是真的來驗示下祖先們發怒的原因究竟是不是她了。
如果把蘇筠帶進來,說出了絕不讓她進門,唐家祖先們就安息了,牌位也不在有任何異動,相信到時候就是唐老爺子也無法說服了。
即使祖先們不是因為這個發怒的,那麼唐鍾正也會以蘇筠此時的不敬來說出一番道理來。
總之此時進祠堂,沒有好事。
這些意思,唐亦東自然明白。
唐亦東雖然不知道蘇筠為什麼此時這樣做,但是他知道這個姑娘不是普通女孩,她雖然偶爾犯迷糊,但是多數時候她總是會有常人沒有的本事。
她也許只是因為看出來什麼,或者是站着,會視線更開闊的看到她需要了解的事情。
這些是蘇筠不為人知的本事,可是唐家族人不知道,他們此時大概在老祖宗的帶領下也不想知道。
「曾叔祖,她身子不便利,淋不得雨,希望您能體諒和理解」。
這樣的情況下,唐亦東只好拿出蘇筠的特赦令,婉轉隱晦的對着這位老祖宗說出蘇筠懷孕的事實來。
唐鍾正微微驚愕,沒想到他一向以為唐家整個家族最自豪最有出息的哥兒也會做出這般普通男子都會犯下的衝動來。
但是他總歸是唐家現在的老祖宗,對所有姓唐的後輩都有一種祖宗似的關懷和體恤。
更何況這可是嫡枝的血脈。
但是他的心底仍然是憤怒的。
唐鍾正的老黃眼珠里閃現出一絲冷冽的冷哼:「我是體諒她,可是祖宗們不體諒,她實在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這麼公然的對着唐氏祖先們不敬和不畏,我不知道,這樣的女子,讓我如何接受她進唐家門」!
「二剎兒,你說話,你能接受這樣對你先祖們都不敬的孫媳婦嗎?」
唐鍾正是老祖宗,他教訓這個小好幾輩分的哥兒,總歸是不體面。
就拿他的祖父來教訓。
唐楚劍垂頭聽訓。
抬頭帶着慎重道:「東兒說的都是實情,希望老祖宗看着我家東兒現在已經三十而立還沒血脈承嗣的面上,對這年輕的夫妻兩人允以寬容,女孩子這個時候總是有點嬌氣的,我相信她可能只是被外面的暴雨驚雷給嚇到了,或者是沒經歷過祭祀的大場面,一時忘記了反應,這些都是情有可原的」。
唐鍾正厲聲指着上面仍然在哐當作響的牌位。
「她沒經歷過?不是說出身書香世家嗎,難道就是教出這樣不知禮教尊崇的女子?!」
「看到沒!這些都是這個女子的不足,是祖先們對她的不滿」。
「東哥兒!」
唐鍾正又喊了一聲唐亦東,帶着嚴厲的脅迫,意為讓他把蘇筠帶進來,要當着祖先的面,把這些說清楚。
說清楚蘇家的教養難道就是這樣的。
他們唐家可是不敢要!
「曾叔祖,您說祖先們不會體諒,我不知道是您要執意和一個小輩過不去,還是拿着祖先們的令箭來,不然我讀到家訓里那句『一脈源流,動靜其誠』難道是假的?」
一脈源流,說的是同族血脈,蘇筠懷了他的孩子,那麼祖先們對她肯定是承認的,起碼是他的子嗣,不會流落在外,動靜其誠,不管形式如何,對家族的親慕,對親族的照顧,以任何形式表現出來,只要是有誠意的就是值得贊同的,蘇筠雖然沒有跪下,但是誰能說她對唐家祖先們就是不敬了,難道她的敬意不是在心裏,或者是在她肚子上的唐家血脈里。
唐鍾正熟讀唐家家史,當然對唐亦東對他的反駁深深懂得了意思。
「好好好」。唐鍾正被這個忤逆的後輩給氣的哆嗦着身子亂顫。
「二剎兒,你教出來的好孫兒!」
唐鍾正去敲唐楚劍的頭。
唐亦東伸手擋住了他的拐杖。
「曾叔祖,我爺爺年紀大了,經不住您的敲打,希望這也能得到您的體諒和理解」。
把他的拐杖給輕輕放下了。
語氣雖然溫和但是夾雜着冷淡。
唐鍾正翻着眼皮,差點要被氣暈過去。
唐楚劍對唐亦東吼斥了一聲:「放肆,你怎麼跟老祖宗說話的,還不退下」。
唐亦東就仍然單膝跪在了祖先牌位面前。
唐楚劍安慰着給老祖宗順氣。
「叔,您保重身體,他就是個混小子,您這麼德高望重,別跟他一般計較」。
唐鍾正緩過氣來,怒着,聲音卻沒了力氣,只是顫抖着音節。
「這是計較的事嗎!」
「我這麼還差一口氣就躺進棺材裏的人,我會故意的跟他計較什麼!我擔心的是整個唐氏家族啊!」
說着,唐鍾正又嗚嗚咽咽的對着仍然在哐當響的祖先牌位們哭了起來。
「是我無能啊,管教不住後輩啊,先祖們就由着他們去吧,好歹總不至於全族都會出了災難的吧,總會有香火序齒下來的」。
唐楚劍也聽的眉毛直皺。
「叔,您別說了,這話讓祠堂里外的族人們聽到,該會怎麼想」。
怎麼想,當然是把錯全都想在蘇筠身上去了。
現在就是這樣讓人不安的時候,都止不住外面的族人們開始低低的議論起來了。
「你們看到沒有,裏面老祖宗好像是氣的暈過去了」。
「唉,我早晨剛對那女子改觀了印象,怎麼現在她竟然張狂到這樣啊,就是她家講究愛乾淨,不想跪在泥窪里,可是沒有眼色嗎,難道沒看到大家都跪下了嗎?」
「就是啊」。
老八家的在這個正在幾乎沒有聲音討論的兩個婦女旁邊,聽着忍不住就聲音稍稍提大了道:「你們能不能別嚇胡猜了,早晨那種情況,少夫人都不怕,她有勇氣有智慧,怎麼可能會在這樣的情況下會引起大家的一致反感,她肯定是有理由的,可能是早晨嚇到了,可能是現在正好身體不舒服,反正她是絕不可能對唐家先祖們不敬的,她對一個唐家的族人,就是我當家的,一個小小的族人都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出事,為什麼啊,因為她是少夫人啊,她肯定是認為自己是有責任的,這麼一個有責任感的當家夫人,被你們這樣的議論,我實在是不能再跟你們交往下去了」。
老八家的跪着拖遠了,離着這兩個婦女遠了許多。
這兩人還待說什麼。
忽然看到這個女子居然動了。
「哎呀,她怎麼現在朝祠堂里走去了!」
一聲小小的驚呼再也壓不住了,所有人都驚呆了。
三奶奶也沒想到,她叫半天沒反應的蘇筠,剛才才注意到有精神了,眼珠靈活了,正要叫她,她卻朝祠堂里去了。
「丫頭,快回來!現在不能進去」。
同樣了解家族規矩的三奶奶忍不住就有點放大了聲音的叫蘇筠。
蘇筠回過頭來,看着三奶奶着急的神色,知道她在擔心什麼。
對着三奶奶安慰道:「奶奶,我知道的,您別擔心」。
「你知道什麼啊,丫頭,你別亂闖啊,現在不是頑的,大家都正緊張着呢,快回來!這不是蘇家啊!」
三奶奶雖然是個種田的,但是從小在族裏長大,見了一輩子的事,她遠遠知道自己的家族比那個號稱百年世家的蘇家要龐大的不止千倍萬倍,連她這個幾十年的族人都不能了解,只感到敬畏的祠堂,不是那些外面世界能比的。
她怕蘇筠年輕,不懂這些。
只把這些看成了像是拍電視劇有點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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