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院子,大奶奶迎着唐老爺子和唐亦東等人進了堂屋,蘇筠剛才被眾人簇擁着進了偏廂,現在才有機會仔細看了堂屋。
堂屋迎面中堂牆上掛着一幅黑白後來放大後又重新加洗的軍人照片,穿着土黃色軍裝,舉着長刀,結實的手臂無所畏懼的掐放在腰部,膚色憨實黝黑臉上的刻紋深痕,面上帶着勇毅的果往直前。
畫像兩邊是一副對聯:先烈功垂百世流芳,鐵甲寒光永昭勳業。
堂下擺着長案,棗紅色堂木,上面供着一排用白面紅棗做成擺成三星高照的棗山,旁邊還有紅頂大饅頭的供品,中間是一頂青銅三足小香爐,有晨起供上的香在徐徐着,快沒到香灰里了。
不同於剛才迎着蘇筠進偏廂坐着時的熱鬧,這會堂屋裏寂靜無聲的,族裏的媳婦們都站在屋外檐下,沒敢進屋,族中有身份的男人們隨着軍人們進了堂屋。
唐楚劍捻了香對着畫像揖了三拜,插在了香爐里,就坐下了。
唐亦東身後站着一眾軍人,他先是對着中堂的畫像敬了禮,身後的軍人們猛然立正「啪」的一聲然後脫帽敬禮,倒是把門帘子外的媳婦們嚇了一跳,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發的摒氣凝神了起來。
唐亦東上過香後,也坐了下來,大奶奶讓亦升媳婦去端了大碗蕎麥茶過來。
案下擺着正面對排各四把棗木椅子,從唐老爺子坐在了左首坐東面西的位置,依次下來是唐亦東往下坐,到了唐亦北等人的時候根本就沒位子了,憤憤的站在唐老爺子的身後。
堂首的位置是沒人坐的,大奶奶既然把本房的先烈供在了堂屋,是沒人坐在堂首的。
大奶奶倒是很謙遜坐在了面西的位置,只是她是婦人,原本如果大房裏唐亦升是出來了的,大奶奶大概就不會坐在堂上說話了。
「吃茶」。大奶奶笑着端起了蕎麥茶。
接着想喊老八媳婦上點心,唐老爺子打斷了。
本來眾人回來先告拜了祖先,就可以開席了,至於剛才孩子們的事只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現在氣氛似乎有點凝重。
看了看眾人臉色,大奶奶有點疑惑的問道:「怎麼。祠堂里有事嗎?」
她這麼一問,只見屋裏剛才就肅着臉站在唐亦東身後的軍人們個個臉上越發的冷峻了,都垂着眼睛沒說話。
蘇筠是被三奶奶給帶着坐在了西座的末首位置,身邊是站着在屋裏聽話的族裏嬸子,屬於被埋在了人群里。
前面都是唐國從,唐國|軍等國字輩的將軍們,自是沒人一時看到她這麼嬌秀的人兒,自進了村子裏,很濃厚的宗族氣氛就在整個村子裏瀰漫着,蘇筠覺得這大概是和外面世界最不同的地方。
蘇筠也捧着青藍大瓷碗喝茶,這瓷碗簡直是要把她的臉都遮蓋住了。
唐亦東朝她這邊看了看。
蕎麥茶又叫苦蕎茶,可想喝不慣的人是覺得不怎麼好喝的,好的蕎麥茶有純正的蕎麥香,喝習慣了,就很香甜,養顏排毒。蘇筠喝茶很挑剔,而且現在胃口不好,只是淺淺的喝着這茶,倒也喝出了樂趣,和旁邊的嬸子們一樣,豎着耳朵聽周圍動靜。
大奶奶問話,唐老爺子也是臉色不太好看,沒有回答,她轉過頭來,看自己兒子。
唐亦升支吾道:「先祖的牌位掉下來兩次」。
大奶奶一驚,站了起來,去看唐楚劍。
小聲又帶着謹慎和敬畏的對着唐亦升道:「你跟媽仔細說說當時的情形」。
唐亦升小聲的回答,周圍的嬸子大娘們也都彼此很震驚和惶恐的相互看着。
唐亦升看了看唐亦東和唐老爺子,仍舊有點支吾道:「可能是原上風大,秋起了,這一時不察,被吹倒也是有的」。
大奶奶原本慈祥紅色鶴顏的臉立時帶着嚴厲的小聲的斥責他:「升兒,祖宗牌位掉下來,這不是小事,你莫要在娘這裏找這種推辭。快點說來。」
「媽」。
唐亦升往周圍看了一圈,有點懇求的喊了聲。
大奶奶固執的看着他。
唐亦升只好道:「先祖牌位掉下來,所幸沒什麼磕碰,二爺爺就把祖宗請了回去,哪知道祭祀還沒開始,又掉了下來,這次是亦東把先祖給請了上去,倒是沒再掉,只是還沒正式開始祭祀,先祖牌位就一直在神龕上有點磕磕絆絆的發出響動」。
唐亦升說到這裏自己都有點覺得剛才在祠堂里實在是太奇怪了。
小聲的補充道:「祠堂周圍的門窗都是關上的」。
大奶奶的臉色早已聽的成了紅黃色的土,帶着沉沉沙沙的坷垃遍地刮。
「二弟,從來沒有這種事!多少年來祭祀也沒有出現過這種事!這是祖先顯靈發怒啊!」
就是因為族裏一下回來這麼多的鐵血軍人所帶來的肅穆感,也壓不住此時族裏議論的紛雜聲,小聲的嗡嗡着,從屋裏直接和門帘外的連成了一片。
「就是啊,如果不是發怒,怎麼會不享用咱們的祭祀供奉啊,不知道咱們是不是哪裏做的不對啊,還是哪裏對祖先有了疏忽不敬的地方?」
「沒想到先祖第一次顯靈竟然是這種發怒的情況,七嬸子,我這心裏真是咯嘣咯嘣跳啊,我們家照娃還在外地上大學呢,他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好了,你別瞎操心了,就是有責罰也輪不到你們家照娃啊,族裏這麼多顯赫的人,老祖宗可記不起來咱」。
老八和老八家的在外面主廚,現在都沒心情了,剛才聽到一溜兒跑出去散來的消息,扔下了湯勺,也進來在廊檐下和眾人擠在了一起。
「真的是祖宗牌位掉下了神龕嗎?」
老八家的呼隆着眼睛錚錚的問道。
「當然,剛才亦升親口跟大奶奶說的,俺們在這外面都聽到了。你說這會有什麼事啊,該不會祖宗會懲罰族裏或者原上吧?」
說着,聽起來,讓老八那圓潤憨厚的臉都緊張的也看着大家。
外面的眾人都隔着門帘去聽屋裏的情形,半天也沒聽到什麼動靜。
老八媳婦耐不住心了,小聲的嘀咕道:「這些當家的怎麼都不說話啊,可把俺們都急死了」。
「噓」。
「看見那些跟着老家主回來的後生們,今天見了真真是出息了啊,一個賽一個雄赳赳的像是驕傲的雄雞一樣,就是鎮上的鬥雞大賽那樣的感覺」。
一個族裏的老賴頭也湊在人群里說話。
聽到他的比喻,眾人都白眼他。
「你這是什麼爛譬喻」。
老賴頭絞着腦門:「俺的意思是說,那些後生們看起來都是很厲害的軍人,軍人嘛當然是沉穩有紀律了,難道像是你們這樣三姑六婆似的爛嚼用瞎屁話」。
「去去去」眾人推着他,讓他上一邊去。
就像是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團體,有最出色的,同樣也不可否認會有平庸和拖後腿的。
沙窯堡如果要往前追溯,可能最開始的財富會驚人的富可敵國,隨着歷史的風沙吹襲,到唐楚劍父祖輩的時候,就出現了重大的歷史變故了。
如今族裏的人除了很多是主要嫡枝散發出來的,還有很多旁支,在加上通姻親,即使是外姓最少的村落,但是這裏依然不是古時候的沙窯堡。
有這樣的老賴頭,也有像是老八家這樣平庸又傳下來技藝的族人。
老賴頭又湊了上來,圍在人群里也要爭着議論。
他的言論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
於是決定說一個能讓大傢伙格外關注的結論。
「你們說,先祖牌位掉下神龕發怒,是不是因為六少帶回來的那個女人的原因,是不是唐家的先祖不滿意六少要娶這個媳婦?」
眾人一靜,都回過頭來看着他。
接着立即爆發了嗡嗡的聲音,一個個去按他的光頭。
「可不敢亂說!」
「老賴頭這種話你也敢說,不怕把你打出族去」。
「那個漂亮女子人家可是也是金貴不得了的身份,俺聽俺們家亦材說的,是京里的大世家千金呢,而且你們剛才不是有看到的嗎,那可是長了神仙妃子的樣貌啊,怎麼可能會讓先祖發怒呢」。
「對啊,還有還有,剛才在村頭,你們都看到了,人家女子處理小娃們的事情都條理分明不偏不倚的,這樣的人才,配俺們六少多搭配啊」。
老賴頭不服氣,為自己的結論不能轟動有點鬱悶。
「你們都有理,那你們說為什麼先祖會發怒!」
是啊,每年的祭祀,還有祠堂里的神龕清潔打掃,就連蜘蛛網都不曾結,原上這麼大的風,家裏半天不擦,就能落下厚厚的半指土灰塵,祠堂里可是每時每刻都潔淨如新的。
自問,周圍方圓百里的村子裏哪家的祠堂也不如沙窯堡氣派和講究,先祖有哪裏不滿意的地方呢。
族裏人回答不上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老賴頭得意起來。
好似對他的結論十分有把握似的。
轉了下眼珠,朝大奶奶院子門口望去。
心道,難道,風聲還沒傳到老祖宗那裏去?
屋外嗡嗡聲之後陷入安靜,屋裏則是除了大奶奶之外,沒人說話。
大奶奶不大的眼珠仍然不失光亮,炯炯的看着唐楚劍,等着他的回話。
望了一會兒,唐楚劍仍然沒回話,只是大口喝完了蕎麥茶。
「二弟,你倒是說句話啊!」
大奶奶斥了一聲。
唐老爺子把大碗往椅子旁的几上一放:「大嫂,你讓我說什麼!那祖宗牌位掉下來,我們再請上去就是了,我能說什麼!」
大奶奶被一噎。
沖道:「什麼被你這麼輕而易舉的就揭過去了,這是小事嗎!」
「你這麼不經心,不怕祖先怪罪!」
唐老爺子看了看中堂上的畫像。
胸口氣喘喘的平復了半天,沒有拍桌子。
聲音也難得的這麼耐下來:「大嫂,我也沒有不經心,只是這事你要是說小吧,那就有可能是像升哥兒說的那樣,只是原上的風不小心吹倒的,你要是覺得不安心,那咱們就去請師傅過來看看,大嫂你對着我在這譴責,也半點用處沒有,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大奶奶尋思起來:「鎮上沒有什麼聽說過的師傅,就是市里也沒有什麼大寺廟,二弟你在京城裏,這樣的人物應該認識吧,不然請了回來,幫咱們家看看?」
唐老爺子沒想到大奶奶真的要去請風水師。
有點不高興:「大嫂,虧你當年也是跟着大哥和大答打過仗做過後勤工作的勞動人民,怎麼會這麼迷信」。
大答是大奶奶這房的公爹,也是畫像上的人物。
當年跟着唐楚劍的父祖輩戰死。
大奶奶被他說的半天沒說出來話,過了一會終於想到了說辭,「這不是迷信,這……只是對祖先的意思在……揣摩,也是尊敬先祖啊,不然,萬一先祖要是藉此來說明什麼問題,或者指出咱們有哪裏做的不對的,咱們也好知道是不是,你這樣什麼都不問,那你只是說被風吹的,這未免也太不當回事了」。
「二弟,你不要因為自家帶頭起模範,就什麼百無忌諱了,要知道咱們唐家可是屹立在這原上千年多了,傳承就是傳承,不要因為咱們自己因為一些時代原因,就忘記了根處」。
大奶奶說的是當年那個時代的審查,蘇老爺子被關牛棚的時代。
同樣,唐老爺子當年也不好過。
過的去,是因為一王秋萍的身份「潔白無瑕」的徹徹底底的「人民」,二是,唐楚劍主動砸了自己家的祖宅大院,那處被批為「封建餘孽」雕刻美輪美奐又精鑿細磨的院子被別人給盯上了,理由就是那牆壁上和照壁上的石刻九龍追日還有寶殿金光懸浮雕繪,被批「宣揚淫奢的官僚基調」,勉強躲過了當年的劫難。
卻以犧牲了佔地百畝祖宅和被父祖輩遺漏下的一些傳承簡都付之一炬。
大奶奶提起這件事,是提起唐家的傷疤。
唐老爺子雖然沒有心疼過自己表決心的往事,但是祖宅畢竟是祖宅,是先輩們住過的地方,不說其他的,只是懷念和紀念就足以珍惜。
唐老爺子臉色比剛才更難看了點。
大奶奶繼續說。
她要認真的和追究的就是祖宗牌位為什麼會這麼反常的掉下來。
唐家祠堂是福地。
這是毋庸置疑的。
她看的出來唐楚劍的不快,於是降低了音調,說着自家人才會關心的事情:「二弟,我是說着無心,你別往心裏去」。
「我的意思就是咱們祠堂,還有祖先們,這是咱們整個唐家一等一的大事」。
「當年,咱們家祠堂水火不侵,就是連那幫人也不敢後來硬闖,後原里的小王村的王氏宗祠還有大氏村的張家宗祠哪個不是被砸毀成一片廢墟,咱們唐家祠堂保存下來的原因是什麼?」
「那就是咱們唐家是有先祖們保佑着的」。
「是連那些牛鬼蛇神都不敢侵擾敬畏着的,現在祖先發怒掉下神龕,這件事,咱們敢把它當成是被風吹或者是其他找個理由,就這樣聽之任之的事嗎?」
唐家祠堂在這片黃土原上是一個神話。
源於當年的打砸,唯有唐家祠堂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放火燒,火會自動熄滅,引來水管子澆灌,水管會破裂,有人帶着糾察小隊輪着打杵斧棍子衝進祠堂里準備砸毀唐家祠堂里的祖宗家訓的基石,卻忽然腦仁嗡嗡的頭痛欲裂。
從那起,唐家祠堂就被傳上一層神秘,打砸的事就不了了之。
後來,時代大好,各地化保護愈重,唐家宗祠就像是一塊沉厚滄桑的基碑屹立在原上見過風沙刮過,不隨侵蝕而變了模樣。
成了歷史的載物,受到不止是沙窯堡人們的敬奉,周圍村子裏的人也有人時常過來瞻仰,只不過他們都是外姓人,祭拜無從談起。
敬仰留在心底。
宗祠是一個家族的符號,它的重要不足言表。
所以,今天祖先牌位掉下神龕,才會讓包括唐亦東在內,所有軍人都冷峻着臉色。
大奶奶一番話,唐老爺子也無話可說。
他雖然不信,但是也不至於要非把國學化貶為封建愚昧。
「大嫂這樣說,那我們就請人來看看吧」。
「哎」。大奶奶高興起來。
這個時候卻有一個顫巍巍的老音帶着些微的生氣由外面進來。
「二剎兒,你如今也是做老祖宗的人了,要娶孫媳婦了,就不把我這個老頭子看在眼裏了」。
是族裏年紀輩分最長的叔公來了。
唐楚劍趕緊站了起來。
屋裏的眾人也嘩的一下站了起來。
蘇筠的茶還沒喝完,差點撒了。
被一個手給穩穩接住,身子已被他護住。
蘇筠抬頭看了看他。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這麼快來到自己身邊的。
「是誰來了?」
蘇筠砸吧下嘴,嘴巴里還有蕎麥茶的香氣,嫩嫩的唇瓣微微的彈,抬起頭小聲的在他身邊問道。
唐亦東只是微微的皺眉。
看着被人掀開門帘,迎進來的老者。
「麻煩」。
麻煩來了?
蘇筠也去看那老爺爺。
頭髮都白了,走着路完全是靠族人攙扶着。
長着全白的長壽眉,塌癟癟的嘴巴,看人的時候似乎總帶着不滿意。
蘇筠卻忽然覺得不怎麼麻煩。
看着唐亦東嫌煩的樣子,拉着他的衣領,讓他微微的彎下頭。
「這老爺爺不是麻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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