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草谷(二)
自己心裏頭不舒服,就不能讓手下人高高興興去過年。
由土匪頭目「轉職」成縣令的時間雖然不算長,孫山卻已經揣摩透了官場的種種規則。「出了事情當家的一個人扛着!」「當家的不能哭窮!」這都是綠林道才有的規矩。官場上則要完全反過來!
有了麻煩,上司如果自己扛着,讓手下人落個輕鬆,非但不會贏得尊敬,相反,只會令手下人覺得你軟弱可欺!這樣做用不了多久,底下人就會合起伙來糊弄你這個上司。
正確的官場做法是,有麻煩手下人先頂着,立功由着上司來。所謂「主辱臣死」,就是這個道理。所以隨着外邊的議論聲逐漸增高,縣衙里的官吏們就發現他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每天被縣令大人指使得腳不沾地不說,稍有錯處,板子就會毫不留情地落下,打得眾人一個個屁股開花。
「大人,這事兒,這事兒您要是覺得為難,何不再去一趟李家寨?」眼看着衙役、班頭和各房主事都被發落了個遍,師爺終於支撐不住,搶在板子打到自己屁股上之前,主動給孫山出起了主意。
「可不是麼,大人!」戶房主事李英剛好有事匯報,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湊上前,替師爺幫腔,「那,那鄭巡檢跟呼延琮關係再好,也不會對呼延琮在自己眼皮底下藏了一支伏兵的事情視而不見吧!萬一將來出了簍子,他這個三州巡檢,可是第一個吃掛落!」
「你懂個屁!」縣令孫山一看到李英的臉孔,就壓制不住心頭怒火,豎起眼睛,大聲罵道:「若不是你這目光短淺的傢伙當初給老子出主意,說要從流民身上發橫財,老子至於把河灘上的好地都優先交給他們開墾麼?現在好了,出了麻煩了,你又讓老子去求那鄭子明!他是不可能對眼皮底下的伏兵視而不見,可他更恨老子當初拿他當傻子糊弄!能坐在旁邊看老子跟呼延琮的人馬斗個兩敗俱傷,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主動給他自己惹麻煩上身?」
「這,這……」戶房主事李英被罵得腦門上白氣亂冒,紅着臉,半晌沒勇氣再開口。
師爺的膽子卻比他大得多,稍微遲疑了片刻,繼續硬着頭皮勸道:「大人您還是跟鄭巡檢開誠佈公談一次吧!否則,事情拖得越久越麻煩。據屬下看,他,他那個人,胸懷很廣,未必就真的會計較您當初想在搜刮流民的事情上拖他下水!」
「唉!有些事情,師爺還是不知道的好!如果只是當初企圖拖他下水之事,也就好了!」孫山看了自家師爺一眼,無奈地搖頭,「大不了,我來個死不認賬就是。反正已經無法付諸實施了,他有什麼證據能證明我當初居心叵測?」
「這……?」師爺聞聽,頓時眼神兒也開始發飄。雖然幾個月前曾經幫孫山坑死了縣尉劉省,但他依舊只能算是孫山本人的心腹,跟義武軍的一眾首領,特別是跟孫方諫兄弟倆依舊說不上什麼話,對義武軍的內部機密也了解非常有限。
「唉——!老大人,老大人他上次,又把事情看簡單了!」見自家師爺一幅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模樣,孫山忍不住又長嘆了一聲,主動透漏:「汴梁那位郭財相派人來殺鄭巡檢,事先是跟老大人那邊打過招呼的。老大人他們經過商量後,誤以為這只是郭財相跟鄭巡檢兩人之間的私人恩怨,所以才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料事後才發現,這哪裏是什麼財相動手收拾一個小小的巡檢?這他娘的是如假包換的皇帝和顧命大臣之間鬥法,咱們義武軍無論怎麼躲,都免不了一場池魚之殃!!」
「您,您是說,郭,郭財相是奉了皇帝陛下的命令?」師爺激靈靈打了個哆嗦,擦着額頭上的冷汗,結結巴巴地追問。
再看先前還滿臉不服氣的戶房主事李英,臉色雪白,兩個股戰戰,差一點兒就已經趴在了地上。
「看你那點兒出息,這輩子也就是個刀筆吏的命兒!」縣令孫山狠狠橫了李英一眼,低聲數落。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惶恐不已的師爺,苦笑着補充,「可不是麼,否則,郭財相即便跟鄭巡檢之間有仇,多少也得看看樞密大人的面子啊!眼下朝廷里,皇上,郭財相,蘇尚書,還有國舅爺他們等一眾新晉算是一夥,史樞密,郭樞密、楊丞相他們幾個顧命大臣算是一夥,還有馮道等若干其他文武大臣,在旁邊袖手旁觀。表面上,三方彼此之間都和和氣氣,赤心為國。實際上,下絆子、捅刀子、打悶棍,決不手軟。至於咱們的鄰居鄭巡檢,不過是各方下棋時的一個劫材罷了,看似關係全局,實際上在三方眼裏都只是一粒棋子,劫打完了,也就該扔盒子裏頭了!」
「那,那,那……」師爺的兩隻眼睛圓睜,額頭鬢角等處大汗漓漓。這些年在綠林道兒混過,在官場上也混過,他以為自己已經算是閱歷豐富,見多識廣。卻萬萬沒想到,天底下,居然還有如此離奇的事情!
皇上、新晉、顧命大臣,鬥法、下棋、劫材、棋子……,這官場,看似花團錦簌,居然比綠林道還險惡十倍!綠林道上的爭鬥,好歹還有個大致規矩可循,而官場,卻是把所有規則都藏在了桌子下面,不熟悉的人一頭扎進去,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
「小人,小人什麼都沒聽見!小人,小人耳朵背,耳朵背,大人,小人這就去把賬本再核對一遍,這就去核對賬本兒!」戶房主事李英已經下嚇得連汗都不敢出了,趴在地上給孫山磕了個頭,連滾帶爬向外逃去。
皇上、顧命大臣、新晉、遺老……,乖乖!那全是神仙。有關神仙打架的隱秘,小小一縣戶房主事哪有資格聽?趕緊躲,躲得越遠越好。
「滾!」孫山只用了一個字,將其掃地出門。然後端起面前的冷茶喝了幾大口,苦着臉自言自語,「當日郭財相的人馬抵達之後,就在距離城門口還不到二百步遠的地方整隊集結,咱們非但沒有干涉,甚至連個警訊都沒給李家寨送,你說,鄭子明他能不恨咱們麼?就算他鄭子明大度,把這事兒看得很淡。是幫咱們還是幫呼延琮,眼下又哪裏由得了他自己做主?而節度使大人他們,到現在還不敢決定,到底是倒向皇上和新晉,還是去巴結顧命大臣!在他們幾個老人家沒做最後決策之前,我又怎敢跟鄭巡檢那邊有過多往來?」
「唉——!」號稱狡詐如狐的師爺徹底無計可施,只能報以一聲同情的長嘆。
爭鬥的級別太高了,自家東主的級別又太低。神仙打架,小魚小蝦即便看得再清楚,又能有什麼作為?還不如永遠糊塗着,哪怕被殃及遭了天雷,也好歹能死個痛快,不至於從一開始就戰戰兢兢。
「呵呵!」縣令孫山咧嘴,苦笑,然後繼續喝茶。大冬天,茶水早已冷透,他卻絲毫感覺不到涼。
「唉——!」師爺又嘆了口氣,起身給自己找了個茶碗倒滿,也開始大口大口地喝茶。再也不想對大漢國的未來多說一個字。
賓主之間,忽然都去了說話的興趣。各自端起一碗冷茶,像喝酒般,朝嘴裏灌個不停。仿佛再喝幾碗下去,這輩子就能長醉不復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茶壺裏終於再也倒不出半滴水來。縣令孫山戀戀不捨地晃了幾下,將茶壺放到一邊,然後忽然又展顏而笑,「師爺,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東翁儘管賜教!商量二字,實在不敢當!」師爺聽得微微一愣,站起身,拱着手道。
「我有個女兒,今年九歲了,尚未許配人家!」孫山臉色微紅,帶着幾分愧意補充,「聽說令郎仁孝厚重,我就想跟你攀個親。不知師爺你意下如何?」
「這!」師爺嚇得身體向後一仰,差點沒直接摔倒。接連努力了幾下,才重新恢復了平衡,拱着手回應,「大人,大人這是什麼話來!令愛知書達理,秀外慧中。犬子,犬子怎麼有,有高攀的福氣!」
「咱們別扯這些,你說你願意不願意吧。願意,就請媒人來交換八字,不願意,就當老子沒說過!」孫山今天根本沒心情跟他婆婆媽媽,直接拿出當年做山賊的派頭,用手輕輕拍了下桌案,大聲追問。
「願,願意,求之不得!」師爺的身體又晃了晃,帶着滿臉喜色回應。「只是,只是犬子,犬子讀書,讀書不甚靈光,武藝,武藝也沒怎麼煉過。怕,怕是委屈,委屈了……」
孫山本人雖然以前是個賊頭兒,可也算綠林道上難得的斯文人。娶的老婆也是大戶人家的落魄小姐,秀麗端莊。這樣一對夫妻生下來的女兒,先天條件就比小門小戶的女兒強了不知道多少倍,再加上如今又變成了官宦之後,各方面素質更是扶搖直上。能娶給兒子結上這樣一門好親事,師爺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麼可能主動將天上掉下來的好姻緣向外推?
「你願意就好,等她及笄之後,就可以立刻迎娶過門。然後我會拿出一筆錢來,送他們小兩口去你老家那邊安頓。」還沒等師爺從喜出望外當中緩過神來,縣令孫山就收起笑容,迫不及待地補充,「你別打岔,聽我把話說完。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今後我孫山是扶搖直上也罷,身敗名裂也罷,按哪一朝的法律,都徹底跟她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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