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風雲(二)
夫妻之間的爭執,向來不需要爭出誰是百分之百正確。
見丈夫已經鐵了心要不惜代價救呼延琮一命,折賽花便笑了笑,不再勸他改弦易轍。而楊重貴,聽了妻子的擔憂之後,也開始在心裏默默盤算,該如何做,才能把整件事情處理得更加圓潤。如果才能在不違背自己本心的前提下,儘量少為楊、折兩家招惹因果。
夫妻兩個達成了默契,繼續帶領着麾下兵馬匆匆趕路。這一日,忽然間負責開路的斥候來報,有定州縣令孫山,帶着縣裏的官員和捕快,在前方不遠處擺了時鮮瓜果和酒水,欲為宣威將軍及麾下弟兄們接風洗塵。
「縣令孫山?」楊重貴眉頭輕皺,低聲說道:「這廝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我跟他文武殊途,又非親非故,他為我洗哪門子塵?」
「恐怕是有事求你幫忙吧!」折賽花見了楊重貴的表情,就知道自家丈夫看不起孫山這種由土匪轉行來的地方官員,笑了笑,低聲在旁邊提醒。「俗話說,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麼熱的天氣,他頂着酷暑在路邊上迎你,恐怕需要幫的忙不會太小。」
「他那個縣令是頂着義武軍節度使孫方諫的名頭賞下來的,要求人幫忙,照理也不應該繞過孫氏兩兄弟。」楊重貴又皺了皺眉頭,低聲回應。
話音剛落,卻又迅速朝斥候揮手,「去告訴孫縣令,就說楊某有勞了。馬上就帶領弟兄們過去,當面感謝他和定州父老的盛情!」
「是!」斥候在馬背上叉手施禮,掉頭匆匆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楊重貴聳聳肩,搖頭冷笑:「我明白了,姓孫的哥倆心裏有鬼,派這個孫山過來探路了。這倆孬種,早知道現在,當初又何必貪圖幽州那邊的人情!」
打心眼兒里,他看不起孫方諫兄弟這種同時腳踏好幾隻船的傢伙。然而,從楊、折兩家的利益上考慮,他也沒必要跟對方把關係弄得太僵。反正光天化日之下,孫氏兄弟如果不想立刻就叛去遼國,就不敢拿自己和身邊這幾百弟兄怎麼樣。而對方所求之事,他如果不想幫忙,也完全可以裝作聽不懂。
心中想好了章程之後,接下來的會面就輕鬆了許多。孫山帶着一干地方幕僚,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楊重貴和折賽花兩個,則拿出世家兒女的祖傳基本功,與對方禮尚往來,談笑甚歡,令每一個地方官吏都如沐春風。然而對方想試探着將彼此間的關係再拉近幾分,卻立刻碰到了一堵看不見形狀、顏色,卻堅韌溫暖的高牆。所有努力都被擋在了「牆」外頭,並且一點兒脾氣都發不出來!
眼看着如山瓜果,就要被騎兵們分吃殆盡。精心準備的菜餚、酒水、點心,也被楊重貴麾下的軍官一掃而空。縣令孫山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做官的斯文。抬起頭朝周圍瞅了瞅,忽然「噗通」一聲,衝着楊重貴雙膝跪倒,口中大叫:「楊將軍開恩,請務必救下官一救。下官與我定州士紳,願意從此為將軍牽馬墜鐙!」
「這是什麼話?」饒是楊重貴預先心裏已經做了充足準確,依舊被孫山這沒臉沒皮的舉動給嚇了一大跳,皺起眉頭,沉聲問道;「你是大漢國的縣令,平素自然有國法護着。若是犯了錯,也得由你的上司先向吏部遞了摺子,然後才能按律處置。楊某不過是個過路的將軍,怎麼能插手地方上的行政和司法?孫縣令,你恐怕求錯人了吧?!」
話音剛落,孫縣令的師爺帶着各科屬吏,也紛紛跪倒於地,對着楊重貴叩首乞憐:「沒求錯,沒求錯,將軍開恩,且聽我等把事情經過說完!」
「我等自打效忠朝廷以來,感念皇恩浩蕩,每時每刻,都兢兢業業,從無半點兒懈怠。然而偏偏造化弄人……」唯恐楊重貴拒絕,他們根本不待對方同意,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訴了起來,一句接着一句,按照事先多次的排練順序,配合得嫻熟無比。
俗語云,蛇有蛇道,鼠有鼠窟窿。縣令孫山眼界和頭腦都非常一般,處理政務也不十分在行。卻於顛倒黑白,胡攪蠻纏方面,極為精通。搶在楊重貴不耐煩之前,就通過麾下的爪牙之口,將一件「誤會」的來龍去脈,倒了個清清楚楚。
按照他們事先排練過多次的說辭,自然是郭榮、趙匡胤和鄭子明三兄弟疑心病重,不肯主動跟官府亮明身份。而定縣的縣尉劉省,則把三兄弟當成普通江湖豪客。在幽州細作的重金賄賂之下,瞞着全縣同僚,暗中配合細作對三兄弟展開了追殺。雖然縣令孫山很快就查明了真相,搶在劉省釀成大禍之前,果斷動手將其斬殺。但誤會已生,郭榮三兄弟從此將定縣全部官吏,乃至義武軍全體將士,都當成了敵人。如今三兄弟在李家寨厲兵秣馬,隨時都準備殺入縣城報仇。而身為大漢國的官員,縣令孫山領兵抵抗則勢必得罪樞密副使郭公,束手就擒則丟失了朝廷的顏面,生死兩難!
「照這麼說,你對他們三個受到追殺之事,半點兒都不知情嘍?」楊重貴聽得心中發笑,嘴唇微微上翹,低聲詢問。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都是劉省那廝弄的,都是劉省那廝搞的鬼!下官如果知道半點兒消息,天打雷劈!」縣令孫山只求能脫災,才不管楊重貴說話時的語氣如何。舉起一隻右手,做賭咒發誓狀。
「他們三個,至今還用太行山好漢的名號掩飾身份。縣令大人幾度派差役登門澄清,都被鄉勇們給打了回來!」唯恐孫山的話不夠份量,師爺在旁邊快速補充。
白龍魚服,被人撈了去下湯鍋,就不能完全怪捕撈者不敬。你郭榮三兄弟事先沒向地方官府亮出身份,被地方上的縣尉當作普通百姓賣給了契丹細作,就不能怪地方官吏們存心挑釁樞密副使的威嚴。(注1)
「那你們就整軍備戰便是,反正錯不在你們!據楊某所知,郭樞密向來寬厚大度,既然郭公子毫髮無傷,你們又專門派人澄清過了。日後,他想必也會一笑了之。絕對不可能,也沒時間,故意跟你們為難!」聽師爺說得實在過於理直氣壯了些,楊重貴又笑了笑,淡然回應。
手握重兵的樞密副使,想收拾一個縣令,絕對輕而易舉。但在他看來,郭威根本沒那閒功夫,也懶得做這種無聊之事,掉價,丟人,犯不着!定縣官吏今天的舉動,則完全是心裏有鬼,自己嚇唬自己。
「楊將軍開恩!」聞聽此言,縣令孫山立刻撲倒在他戰靴前,大聲哭號。「卑職也知道,郭公他老人家大度,不會跟卑職計較。但,但自古以來,小鬼兒難纏啊。此事如果不解釋清楚,郭公根本不用出手。自然有人,上趕着去替郭公子出氣。卑職,卑職身敗名裂不打緊,可郭公的清譽,也會別小人毀於一旦哪!」
「楊將軍開恩,救我等一救!」眾屬吏也見樣學樣,伏地大哭。「我等斷然不敢,跟郭公子兵戎相見。」
他們心裏頭當然也明白,樞密使郭威的報復,絕對不會落在自己頭上。郭榮在李家寨厲兵秣馬,也只是為了自保,絕不會主動進攻縣城。但眼下他們心裏的苦處是,義武軍節度使孫方諫,已經親自派人傳下了話來,要他們自己捅的窟窿自己去堵。萬一他們不能讓郭榮滿意,恐怕根本不用別人去討好郭威,孫方諫兄弟倆,就會親自動手,拿他們當中某些人的腦袋來去郭威一個交代。
「諸位真的求錯了人,楊某隻是個四品將軍,並且隸屬於太原劉公麾下。平素根本見不到郭樞密。跟那郭公子,也只是區區數面之交,說出來的話,很難讓他相信!」楊重貴被他們哭得心煩,向後接連退數步,轉身從侍衛手裏接過戰馬的韁繩。
「楊將軍救命。我等,不求,我等不求您替我等說情,只求,只求您給我們一個當面向郭公子澄清的機會!」縣令孫山哪裏肯放他離開?哭嚎着爬了幾步,雙手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楊將軍,開恩哪!我等雖然卑賤,可也是好幾條人命吶!您只要把下官帶進李家寨,剩下的事情自然由下官自己去做。即便郭公子不肯原諒孫某,孫某至少也死得瞑目了!」
一邊哭,他一邊繼續用力磕頭。鼻涕、眼淚和額角上的血混在一起,蹭得到處都是。其餘定縣官員,則在大道上跪成了一整排,直接耍起了癩皮狗。如果楊重貴不肯幫忙,則寧願被戰馬現在就踩死,也不想再整天擔驚受怕。
「你,你們這,這是什麼樣子?朝廷的顏面何在?」楊重貴平素結交的全是英雄豪傑,達官顯貴,哪曾跟如此無賴之輩打過交道?被噁心得嗓子眼直發癢,皺着眉頭,大聲數落。
「官吶!官樣子唄!自古以來都是這般德行,有什麼好奇怪的?」第一聲回答,突然來自他的身後。有氣無力,卻令他的臉上,瞬間寫滿了狂喜。
注1:白龍魚服,原文為:昔白龍下清泠之淵。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特指皇帝或者高官穿了普通人衣服,就會被當作普通人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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