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穿着波西米亞風的長裙,即便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金韋依然清晰的記得,這是阮逸韻在工作之餘最愛的打扮。長長的頭髮傾瀉在背後,纖長苗條的身形,走起路來裙擺會輕輕舞動,脫了白大褂後一點也不像個整日沉湎於實驗室中的女研究員。
而不遠處那女人的頭髮也是長長的,體態也是纖瘦的,只是那張臉上的模樣卻是模糊的,甚至可以說……沒有五官。
但這無礙於金韋認出對方的身份,堂堂一個大男人在那一刻竟然嚇得一屁股滑坐在了地上,半天都撐坐不起來。
然而緊接着,浴室里的女人卻緩緩地朝金韋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她身形飄忽,走路無風,整個人帶着一種幽幽的青藍色,看着就仿佛是一個鬼魂。
「啊……你、你不要過來……你不要……」
金韋嚇得不住往後退去,雙腳甚至抓狂地踢動起來,那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不過難為他還能想得起去和屋內僅餘的人求救。
迅速地伸出手腳,金韋就朝着羅域所站的方向爬去,不過爬到半路就被不知何時進門的阿光和阿平攔住了,幾個簡單的擒拿就將人壓在了地上,臉正直直地朝着那枚青藍色的影子。
金韋看得渾身發抖。
一旁的羅域將他的行為都看在眼裏後,終於滿意地開口道:「金先生怎麼這麼容易激動呢,看來你對這個高科技產品也有很大的好奇心啊。」
說着,羅域緩緩地走到了那個影子面前,就他的身材比那女人高出了一個頭,羅域仔細分辨了一下,又從上到下好好把人看了看,繼而頷首:「金先生知道這是什麼嗎?我以前聽說過,但今天還是第一回見,這好像叫做「全息仿真影像』?都說可以以假亂真,沒想到的確能還原得那麼真實,還真要謝謝童經理找他的老同學給親自設計出來,應該花了不少功夫吧?」
羅域回頭詢問。
那頭的黑暗裏傳來一個悠然的嗓音:「羅老闆,不客氣,我那個搞多媒體的同學說,如果把五官加上,應該可以做到百分百還原。」
羅域聽了卻搖了搖頭,往地上驚懼的金韋望去:「那樣不就真讓他再見到逸韻小姐了嗎?他不配。」又掃了眼面前的影子,「這個就足夠了。」
接着羅域又朝後退了兩步,由着阿光直接一把將金韋提到了那影像面前,鼻尖幾乎就挨着那飄逸的裙擺。羅域都正大光明的告訴他這只是一個影子了,可是不知金韋心中是不是有過不去坎,見着那模樣的人依舊驚駭地難以自控。
羅域奇怪地問:「金先生這表現,是心虛嗎?」
與此同時,那影子竟然蹲了下來,就真麼近距離地用那張沒有五官的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
金韋被看得肌肉都緊張地抽搐起來,終於哀泣道:「我……我沒有……不是我害死她的……不是我……」
羅域則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的腦子真是不好,什麼都需要我來提醒。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羅域給了金韋幾秒鐘的時間思考,片刻見他依然還是在抽筋,只有自己道:「十年前的今天,你約了逸韻小姐說要一起慶祝曉果的生日,可是她們在你說好的地點一等再等,卻沒有等到你的人。逸韻小姐為了不讓兒子失望,只有自己帶着他上了你預定好的遊艇上。」
「其實那時候你們的經濟情況已經不適合做這樣奢侈的事情了,也許逸韻小姐不忍心拂了你最後的好意,又或是她知道,在未來的很長時間裏,她的兒子都享受不到這樣的生活了。因為她那位年輕多心的男朋友之前瞞着她,偷偷用了許多未經審批的原料來做未經允許的實驗,這不止會將她的研究一起拖下水,也會將她的一世努力都化為泡影。」
「我……我不是……我沒有想……」
羅域不要聽他口齒不清地狡辯。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船會出事,也別說並沒有想害死她們。你敢說聽見阮逸韻的死訊沒有鬆口氣嗎?你那時候人在哪裏呢?你知道她們出事了以後又做了什麼呢?哦,你在你的新女朋友那裏,在為你又成功找到一棵可以庇蔭的大樹而沾沾自喜?反正你當時和逸韻小姐談戀愛也不過是偷偷摸摸而已,之後人死了,你與她的種種過往也就跟着煙消雲散,什麼都沒有留下了。就是不知道你現在的妻子知不知道這段過往了,我猜……她也許不知道,也許裝不知道?但是盧老先生應該知道,可是他一邊是一個死人,一邊是自己的寶貝女兒,他該有多難過啊,然後難過着難過着就把自己逼瘋了。呵呵呵。」
「哦,不,不對,」羅域又似想起了什麼,「其實你給逸韻小姐留下的不少,你把那些本應自己承擔的罪留給了她,害得她僅有的私下留給兒子的錢也被法院全部凍結,之後醫院怎麼申請都無法取出。而你又拿走了她的那麼多實驗成果,自己申請了專利,其後的獎金應該非常豐富吧。金先生,你這一系列的連環招可真是厲害。我都想給你鼓掌了。」
羅域邊說還真邊啪啪得拍起手來,那清脆的掌聲在漆黑的房間中迴蕩,仿佛每一下都狠狠地抽在金韋的臉上。
金韋匍匐在地,聽着聽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只是不知是因為後悔而哭,還是因為曾經的風光更襯出現下的倒霉悽慘而懊惱。
羅域卻沒有去看他那副可憐相,依然看着不遠處的影子,仿佛在從對方的身上找到一點相似的東西來。
羅域說:「你應該沒有看過失事現場的照片吧,對,你明知道那孩子還在醫院裏被反覆的搶救,卻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又怎麼會有膽子看那些照片呢。但是……我看過,還看得仔仔細細。」
羅域說着,終於朝金韋走去,走到那影像邊,同那女人一道蹲了下來,然後驀地一把捏住對方的脖子,逼着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羅域的手那麼冰涼,掐得金韋只覺頸項像被一條毒蛇緊緊地纏繞,扼製得他幾乎無法呼吸。然而隨着羅域的動作,更恐怖的是,金韋眼前的女人也在跟着一點點產生變化。
羅域的聲音依然幽幽地響在耳畔。
「長久泡了水的皮膚變成了青灰色,四肢也跟着發白髮脹,肚子鼓起,額骨則碎裂得癟下去了好大一塊,頭髮全粘到了臉上,還有流了滿面的血,血幹了卻依然糊進了眼睛裏,連眼睛都被染成深紅色。」
羅域說到哪兒,女人也變化到哪兒。
「啊——————!!!」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的金韋終於忍不住尖叫了起來。
然而叫到一半,羅域眉頭皺起,直接卸了他的下巴,又從口袋裏掏出手絹塞進了金韋的嘴裏。
「吵死了。」
羅域抱怨着,拍拍手,慢慢拿過拐杖站了起來。他看看手錶。
「現在快十點了,我算一算……那時候是從晚上八點一直到隔天的凌晨兩點才有人來救援,所以……曉果在水裏泡了整整六個小時,你才待了一個多小時就這麼大驚小怪的,丟不丟人啊。」
羅域輕輕訓了他一句,示意阿光阿平把人弄進浴室里。
那偌大的浴缸早已放滿了水,阿光直接一甩手就將他包袱似的丟到了裏頭,又麻利地用軟繩將他的手腳都捆了起來,只露出口鼻在水面外,讓金韋得以勉強保持呼吸,然後旁的都無法動彈。
期間金韋還是喝了好幾口水,一進嘴那咸澀的滋味就讓他意識到這滿缸不是淡水,而是海水。
早春的夜,浸沒在這樣冰冷的水中,一旁方才介紹的半落地式窗戶還大開,行駛間的冷風不斷灌入,打在金韋濕透的身上,凍得他反射性地就開始痙攣。
羅域看着面前悽慘的人,終於重又露出了笑容。
此時,門外的女人也慢慢走了進來,只是她現下的步伐姿態已不如方才那般飄逸,帶着羅域描述過的滿身傷痕移動顯得頗為艱難,甚至詭異。
她穿過所有的人,最後停在了浴缸邊,就那麼站在那裏,直直地看着裏面的人。
「唔……唔……」金韋發出了生不如死的嗚咽,眼中仿似也要跟着流出血來。
羅域卻沒有再望向他們,只是最後說了一句「沒關係,好在你還有四個小時,可以慢慢彌補剛才的丟人……」便轉身朝外面走。
走時,阿平還好心好意地替金韋帶上了門,將他絕望的身影留在了裏面。
遊艇不知何時又已經駛回了碼頭。靠了岸,阿光先跳下去,然後小心地把羅域等人也扶了上去。
羅域上岸回頭瞥了眼那船,一旁的阿平忙機靈地說:「我們備了個懂醫的,一到時間就會把他弄出來的,死不了人。」瞿峰也老跟他說,大家現在都是正經人,辦事不能跟黑|社會一樣。
只是這人估計放出來要是哪裏有不正常,這就和他們無關了。
羅域聽了,卻哼笑了聲:「他可捨不得死。」
話畢便走向停在不遠處的車,坐了上去。
等了大半天的杭岩正徑自愣神,一見羅域回來,又看他們各自臉色還算自然,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正欲發車離去,外面的阿光卻忽然敲了敲車窗。
羅域把窗放下,就見人高馬大方才還手不留情一傢伙此刻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猶豫了一會兒才不知從哪裏摸了個盒子出來。
「那個……老闆,峰哥讓我交給你的,說是今天店裏忙,沒能趕過去,先補上。」
羅域起先沒動,直到目光在那打着蝴蝶結的盒子上轉了一圈後,這才伸出手來。
阿光道:「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個音樂盒,大傢伙兒湊個份子……隨便送的。」
前座的童經理回過頭來,沒忍住道:「音樂盒?那不是送給小姑娘……」出口好像覺得不太合適,忙改口,「曉果應該會喜歡的。」想想一幫大老爺們兒竟然干出這種事兒來,光心意就夠可以的了,內容真沒啥可挑剔的。
羅域也是這樣覺得,點了點頭,竟然還說了一句「麻煩了」,然後在外頭兩人見了鬼的表情里慢慢搖上了窗,繼而駛離了碼頭。
一路上車內都十分安靜,羅域仿佛剛才把話都說完了,一直都沉默着,直到車子在別墅外停下後,他便拿了拐杖爽利地下車,走前又將方才對阿光阿平的話對這兩人說了一遍,然後轉身離開。
望着那漸漸遠去的背影,童經理沒忍住八卦道:「剛那倆人是道上的啊?」
杭岩其實沒有抽煙的習慣,羅域得了那病後他更是對這東西敬而遠之,然而當下他卻非常有*的來上一根。
童經理感覺到了,從口袋裏摸出兩支,給各自點了火。
杭岩用力抽了一口才道:「羅域開了幾間酒吧你知道吧?」
童經理頷首:「久聞大名,堂堂『芷光』,不止在a市,哪怕在別地也是這個啊。」說着他伸了伸大拇指。
杭岩點了點頭:「那你知不知道最開始這些酒吧全是從營業不下去的老闆那兒二手回收過來的。」
「哦?」童經理對於這個內|幕倒是不知,不禁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
杭岩道:「每一家都是營業不善,老闆欠了一屁股債,還又還不了,丟又丟不掉。」
「那羅域把這個收來不是幫了人家大忙啊?」
「所以嘍。」杭岩聳了聳肩。
童經理又問:「那裏頭的員工……」也就是阿平阿光他們。
杭岩吐了個煙圈:「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愛做生意麼?因為我知道我永遠不會花羅域這樣的心思,他將那些因債因怨因亂七八糟原因而走投無路的人都收攏過來,還給他們工作給他們好的生活,幫助他們安定的過日子,諸如此類在外人看來十分匪夷所思的行為,結果都被證明是值得的,羅域的付出從來要看到回報,他在做生意這方面,不是手腕,是天賦。」
然而童經理沉思過後卻道:「可是,他對曉果不這樣。」
這句讓杭岩愣了下,半晌自嘲地搖了搖頭:「是啊,沒想到會有例外,真沒想到。」
童經理回憶起方才在船上羅域說得那番話,又想到剛才最後見金韋時的他臉上的表情,不由喟嘆了一聲。
「這麼看來,羅老闆真是有心了。」
他了結了曉果過去的仇怨,畫出了他們現在的家,又把未來能學到找到的東西教給他。
原來,這三者加起來,才是羅域今天送給曉果最好的生日禮物。
而這一切,已無關付出,也無關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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