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顛簸,進入揚州境內時,已近午時,車夫楊伯有些心急,他說出了這段山路,再行一個時辰,便可以入城。
正是揚州煙花三月的季節,暖風微涼,如煙如霧的輕靈細雨,自晨起便淅淅瀝瀝地籠罩了遠處空濛的群山,看不出原本青翠欲滴的鮮亮,氤氳蒸騰恍如人間仙境。
因為正是飯時,官道上來往客商並不多。我便撩了車簾,一面感受吹面不寒的楊柳細風,一面欣賞揚州城不同於雲霧峰的羞怯與含蓄。
楊伯駕車技術好,亦是健談,他一路同我誇耀揚州城的豐饒與繁華,一面將手裏鞭子甩得響亮。馬蹄嘚嘚,似是也不再那般沉悶單調,變得輕鬆暢快。
馬車進入最陡峭的山路段時,從旁邊的林子裏忽然躥出來兩匹狼,瘦骨嶙峋,向着馬車的方向躍躍欲試。
我還未反應過來,跑得正歡快的馬兒當先受了驚,嘶鳴一聲,驚恐地揚起前蹄,想調頭卻被車轅緊緊束住而不能。
我們全都因為馬兒受驚,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軒兒坐在我身後的位置,看不清前面發生的事情,頭重重地磕到了車壁上,忍不住驚叫起來。我幸好正在車門位置,兩手緊緊把住了車門,才不至於摔得太狼狽,只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裏,只要一張嘴,心便會跳出胸腔里。
楊伯緊緊勒住馬韁,以免馬兒突然發瘋,掉落到下面的山坡,山勢並不險峻,只是傾斜向下,如若馬車翻落下去,雖然不至於粉身碎骨,丟了性命,但也必然不能周全逃生。馬匹一時失控,顛簸在所難免。
千均之刻,一道天青色身影翩若驚鴻,輕巧地飄落在馬背之上,手中寒光閃爍,牛筋編制的車套和結實的車轅便兩邊齊齊斷裂開來,他急斥一聲「鬆手!」車夫楊伯也機警,立即丟開了手裏緊攥的馬韁。得到自由的馬兒便立即載着那道身影瘋狂地疾馳而去。
馬車沒了馬匹駕駑,猛地向前面栽倒,待我們穩住身形,那一人一騎早已沒了蹤影,兩隻餓狼也不知去向。
軒兒嚇得花容色變,望了一眼路邊陡峭的山坡,幾乎癱軟如泥。我也一身冷汗,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車夫楊伯亦是面如土色,剛才危急的時候,他強做鎮定,如今大家都安全了,他反而手腳酸軟,半天緩不過勁兒來:「以前放個鞭炮什麼的,馬匹也受驚過,大不了顛簸兩步也就穩住了,今天怎得這麼巧,正在這最險的路段,而且被那畜生擋了路,往前不得。」
我撫了撫心口道:「這馬兒體型這般大,怎得會怕這長毛畜生?」
楊伯說:「十一小姐有所不知,這長耳朵的牲口最是膽小,那餓狼與生俱來有種兇殘冷冽的氣勢,壓着牲口的膽兒。以前往草原送貨,我就親眼見過兩匹狼衝進馬群里,將馬群驚得四散而逃,有的被撕扯地鮮血淋漓,成了那狼口中的美食。」
我強自穩了穩心神,從車上走下來,撿起地上的車套,油亮的三指寬的扁套繩被齊齊割斷,可見那刀刃必然鋒利:「那俠士身手雖然矯健,但馬兒正是受驚頑劣,希望可莫有閃失。」
正憂心時,遠處有馬蹄聲傳過來,不急不緩,馬上一人,一身雨過初晴色織錦長衫,同色絲線繡水紋袖口綁帶,背脊筆挺,沉穩如松。髮絲如墨,隨風一路張揚,行至跟前時,提韁勒馬,利落地翻身落地,頭髮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輕飄地落在寬展的肩上。
楊伯近前接過他手裏的馬韁,千恩萬謝。
他對着楊伯展顏一笑,英挺的劍眉舒緩,稜角分明的臉便平添了幾分柔和:「地勢特殊,情況緊急,我唯恐降服不了這烈馬,連帶傷了你們,迫不得已割斷了馬韁和套頭,還望老伯不要見怪。」
楊伯深深一揖道:「恩人哪裏話,若非你出手搭救,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馬車:「可會耽擱老伯趕路?」
楊伯慌忙道:「我剛才已經檢查過了,馬車完好無損,只要接好斷口就可以繼續上路了。」
「那便好。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就此別過。」他利落地抱拳一揖,轉身便走。
「公子!」我急忙出聲喚他。
他轉過身來望我,一雙眼睛深邃清幽,如同雲霧山上的夜空,清涼如水。「敢問小姐還有何吩咐?」
我指着他的肩膀:「你受傷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肩,已經有殷紅的血跡逐漸滲出來,醒目而刺眼。
他滿不在乎道:「都是舊傷了,怕是剛才猛然使力綻開了。」
我抬頭看了看天色:「江南雨季多雨,傷口浸了雨水容易惡化,我粗略懂些醫術,你若信得過,讓我給你包紮一下,以謝公子救命之恩。」
他燦然一笑,溫潤清緩:「自是求之不得,有勞小姐。」
楊伯將馬車車腳支好,招呼他在車轅處坐了。他將衣服領口略微敞開,敞露出小麥色澤的右肩來。一道一紮多長的傷口自肩頭蜿蜒而下,深可見骨,觸目驚心。而且傷口外翻,早已化膿。
我轉頭吩咐軒兒取過我車上的藥箱,從裏面取出紗布和一把柳葉薄刃:「公子,你的傷口已經化膿,不宜癒合。我必須剔除你傷口邊緣的一點腐肉,你要忍着。」
他的臉上仍然帶着溫和的笑意,低頭看自己的傷口,溫熱的鼻息噴在我的手上:「小姐儘管動手就是,無妨。」
車裏有煮茶用的炭爐,軒兒打開風門,我將銀針和刀片在火上仔細烤了:「公子,我的針尖上焠了一種叫做麻沸散的藥汁,封住你肩部的穴位,你暫時可能會有片刻麻木,盞茶時間便可恢復。」
他抬頭看我,隱帶着鼓勵:「一點小傷而已,我皮糙肉厚,小姐不必擔心。」
我屏息凝神,用銀針封住他肩井附近幾個穴位,軒兒將烤好的刀子遞給我,不忍心看,慌忙扭過臉去。
我儘量穩住自己的手,將皮肉粘連處重新挑開,削除壞死的肌肉,將淤積的膿水擠出,直到滲出殷紅的血來才作罷。用熱水燙過的紗布將傷口處擦拭乾淨,撒上創傷藥粉,仔細包紮。
我與師傅雖是避世而居,師傅卻說避紅塵而不避凡塵,經常帶着我下山為窮苦鄉親看診,分文不收。對於上山求診的百姓也幾乎有求必應。她「聖手菩薩」的名氣便是借着大家口耳相傳,聞名金陵。我自小耳濡目染,年長些便跟隨師傅一起看診問藥,對於缺醫少藥的窮苦人家,手頭拮据經常拖延病情,這種惡化的傷口已是習以為常。
「這藥粉藥性很猛,初始傷口處熱辣如火,會將殘餘的膿水燒灼乾淨,不過須臾便會清涼如水,極其利於傷口癒合。所以若有此反應不必擔心。」我一面系好紗布,一面低聲交代。
自始至終,他都微笑不語,雖然痛得滿頭大汗,眉頭竟然都不皺一下。
「你不是鐵打的人,痛的話可以說的,我下手也好再輕點。」我拔下他肩部銀針,扔進沸水裏。
「姑娘的手法很熟練,沒有我想像中那般疼。」他將領口整理好,右手不能過於使力,略顯笨拙。
我有意相幫,思及自己如今的身份,怕是於禮不合,便住了手。
軒兒膽子小,早已藉口去幫楊伯,躲了開去。他近前一步,低聲道:「請恕我直言,小姐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我聞言一驚,抬頭看他,離得近才發現,他的眸子幽黑中略帶蔚藍,如暗夜中的海面一般神秘。「我自小與師傅避世而居,這是初次回家,並不識得什麼人,又怎會得罪人呢?公子何出此言?」
他略蹙眉峰:「此地乃是官道,人來車往,青天白日怎會有狼出沒?再說江南氣候溫和,那狼卻皮毛厚實,明顯來自極寒之地。而且瘦骨嶙峋,如果我所料不錯,應該是西北草原上饑寒一冬的野狼。這狼喜歡群居,饒是最困難的寒冬都不會遷徙,又如何在開春時跑來這裏?」
我的心不免一沉:「公子的意思是,此事並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而為?」
「希望是我多慮。」
我的心思已是風起雲湧,潮起潮落:「多謝公子提醒。還未請教恩人尊姓大名?」
他溫潤一笑:「姓林,墨笙。」
我彎腰道個萬福:「小女蘇青嫿謝過林公子搭救之恩。」
楊伯將車套接好,見他傷口已包紮利落,殷切地問:「公子是要去哪裏?這麼重的傷淋雨可不好。」
他溫和一笑:「我要去揚州城尋一位故親,這種牛毛細雨衣服都洇不透,無礙的。」
「按照腳程來說,等你到了揚州城,怕是城門要落鎖了。」楊伯熱情地說,許是又覺得自己越距了,看了我一眼,住了嘴。
我自是懂得楊伯的意思:「正是順路,公子莫如一起搭個順風車。」
他不過略一沉吟:「如此便多謝了。」
我們不敢再多耽擱,楊伯熟練地套好馬車,便急忙上了路。林公子執意坐在車外,披着楊伯的氈衣,遮住傷口位置,聽楊伯一路健談。
軒兒低聲道:「這位公子倒是知書識禮之人。否則若是進了馬車,男女一室,難免尷尬。」
我靠着軟墊,正支額閉目養神,聞言抬起頭來:「軒兒,同我講講府里的事情吧。」
「什麼事情?」軒兒疑惑地問。
「反正也無聊,就講講姨娘和姐妹們之間的趣事權當解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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