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輪孤寂的半弦月掛在夜幕之上,清冷如鈎。推開花欞窗,那月牙就似被窗欞裝裱過了,在黑底的夜色里,簡簡單單,淒冷入畫。
陸星霜坐在梳妝枱前,卸了髮髻的一對蝴蝶金簪,和翡翠玉珠耳墜。如墨的髮絲直直垂下,在搖曳的燭火下看,越發顯得面色白皙,臉頰豐滿,如上好圓滑的珍珠一般。
靈釧站在身後,為她用檀木梳子通頭。頭部是諸陽之匯,每日睡前梳頭,將堵塞的筋脈理順,不僅睡眠質量高,且對滋養頭髮極有好處。次日醒來,更會覺得精力充沛。
靈釧估量了一下談話氣氛,輕聲道,「姑娘,想不到世子身份高貴,性情卻如此平易近人。難得。」
陸星霜本是微微閉着眼眸享受,聞言睜開了一半,「性情……你和九兒不是生怕我接近他麼?怎麼,這半個月來,尋了他這點好處,就變了主意?」
手上的活計一點也沒減慢,靈釧笑了一下,「姑娘知我,我娘活着的時候,和我生父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可後來呢……哎,從那時起,就看淡了。男人啊,你以為自己看懂了,看透了,其實距離他們的真正內心,還差得多呢!」
「呵呵,你小小年紀,倒懂得不少!」
「因為奴婢的經歷不同啊!記得第一次被父母賣了,賣奴婢的是一對夫妻,開着作坊店。那是才六歲吧,每日早起要伺候女主人穿衣洗臉,中午要幫忙做飯燒菜。男主人有時說,『她那么小一點,讓她歇一歇吧』!然後就會討來女主人大聲喝罵。」
靈釧回憶的說完,嘆息道,「可是,奴婢寧願被女主人喝來喝去,也不願意被男主人好心關愛。十四娘,你知道為什麼嗎?」
陸星霜眼眸一眯,手上本來纏着一串瑪瑙珠子,也停頓了。安靜的轉過頭,
「你想報復麼?」
語氣平和,就和問「晚上吃什麼」一樣,最輕鬆不過了。彷佛只要回答想,就將這點小事列入要做的事情清單上。
靈釧臉上浮現笑容,「多謝姑娘。不過,不用了。奴婢心頭的恨,當年就報答了。奴婢故意引着鄰居看到,那對夫妻估計很難在街坊里立足。他們的余錢也不多,本來夫妻一心過日子,靠着作坊還能存下不少。經過了這件事,只能返回鄉下了。對了,女主人是個心高氣傲的,白受了那麼多指指點點,以後夫妻能和睦才怪。」
陸星霜這才轉過頭,繼續享受按摩。
靈釧放下梳子,用手指的指腹輕輕按揉頭部的穴位,然後順着風池往下,一直向肩膀按摩下去,同時道,「奴婢年紀不大,但自小見過的男人,都是令人失望的。不是人品低劣不堪,就是虛偽自私,又狂妄看不起女人的。說一句大不敬的,老爺人品貴重、才學驚人,可也不是女人的好歸宿。」
「嗯?」陸星霜微微一哼。
「姑娘別見怪,奴婢說的真心話。是非對錯,奴婢心中自然知曉,但以女人的角度來看呢?夫人已經離開府邸三四個月了,老爺只派了幾個下人過去問候,送了點衣衫甜點之類。」
「若將來自個兒也嫁了這樣的人,一爭吵就不見面了,互相不往來,可如何是好?所以奴婢說,老爺也不是好歸宿。」
陸星霜看着檀木梳子,撥弄梳齒,「你覺得阿狸好?」
…
「好不好,姑娘心中有數。先前九兒擔憂,怕姑娘剃頭擔子一頭熱,更怕阿狸臉嫩心軟,擔負不起。可聽他話中的意思,是心中有主見的。加上他性情溫柔,對姑娘好……」
「姑娘生在這個家裏,必須得多自己多考量了。夫人就不說了,老爺再疼姑娘,不會違逆了老太爺的意思。偏偏老太爺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一心一意和姑娘作對。上次李婆子的事情不是查出來了麼,是老太爺暗示的。姑娘不得不做防備啊!」
陸星霜表情淡淡的,「防備又如何,該來的總是會來。」
「可若有了世子,就不一樣了。」
「是不一樣,但怎麼知道是好的方向發展呢?」
靈釧一驚,她今天冒險說真心話,是想打探陸星霜到底怎麼想的。聽着語氣,怎麼覺得陸星霜心裏樣樣都明白,但是卻有點消極,不想努力?
這和她的認知不大符合啊?
她皺着眉,「有一件小事,奴婢將凌峰送到學堂讀書去了,短短兩個月,學得百字,能背誦幾句聖人語錄了。四弟羨慕,也想跟着去學堂念書。前兒托人傳話,也想過繼到我母親名下,做我的弟弟。」
「哦?你那位後媽捨得?」
「捨不得……捨不得送學堂花費的錢財!上次來看我,還和施恩一般,說我認得村里私塾的老師,能讓三弟上學,再加上一個四弟也無所謂。不過我明確的告訴,三弟是我親弟弟,我為他籌劃天經地義。念書的錢財,是我從牙縫裏省下來的。四弟是她的兒子,到底隔了一層。她不管,我也不問。」
陸星霜饒有興趣的追問,「之後呢?」
「後媽氣呼呼的走了,還說讓我爹來教訓我,有沒有這麼膽大包天的女兒。我不理會,除了我爹每個月的口糧,其他什麼也不給——白生的兩個那麼大的兒子,光在家吃閒飯麼。
原本只當這件事過去了。想不到昨日我四弟自己找過來了,說願意跟凌峰一樣,過繼我母親名下。我讓他去問自己親媽願不願意。他說,已經答應了。」
陸星霜沉吟了一下,「那你願意要麼?」
「奴婢想到生母死得絕望,姥姥臨終也白受了不少氣,要不是擔憂我,也不會強撐着在炕上躺了那三年,到走的時候骨瘦如柴。」
「過繼不是小事。若你同意,那便是你的親弟弟了,以後他們對你有責任,你同樣對他們也有義務。若只是想報復你的父母,法子多的是。」
靈釧想了想,「什麼法子?奴婢想快點解決了,不想再拖十年八年了。」
「你之前不是說,要軟刀子磨肉,慢慢的讓你繼母體驗到眾叛親離、生不如死的滋味麼?」
「此一時彼一時。奴婢之前心存怨恨,但現在已經看開。為了她浪費那麼多的精力,不值得。」
「所以,有什麼辦法,可以一口氣將馬麗娘打入塵埃,將她永世不得翻身!」
陸星霜略微一尋思,招了招手。靈釧會意的把耳朵伸過去,
「有一招絕的。看你敢不敢了。」
「奴婢的親娘都死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那好。明日派人,將你爹的腿打斷一條。」
「啊!」
「怎麼,不敢了?想想你母親的死吧!馬麗娘有諸多不是,若沒有你生父猥劣涼薄,也不止於此。」
靈釧的臉色神色變換來回,始終拿不定主意。
…
「我答應過我娘,會給我爹養老送葬。」
「不需要你違背對你母親的誓言。只是打斷他的一條腿,你給他送藥,送糧,送銀子,才讓他看明白誰是真心,誰是假意。」
靈釧仍舊搖頭,「姑娘,這也太絕了。」
陸星霜這時冷下臉,「你只想報復馬麗娘?還沒看透麼?好,想一想,她死了。不管怎麼死的,她沒了,之後呢?你的親爹會不娶嗎?他對你母親未必沒有真感情,但還是會背着你母親跟馬麗娘勾搭。所以馬麗娘死後,他只要還有餘力,就會有其他的牛麗娘、朱麗娘。到時候,你的處境沒有任何不同。倒是你的的哥弟弟,會走上你的老路。」
靈釧的臉色變得非常難堪。
陸星霜不在理會她,站起身來,向着水墨帳子裏走去。
一個自言「年紀不大,但自小見過的男人,不是人品低劣不堪,就是虛偽自私」,原來還是抱着一絲期待。
陸星霜卻不同,她經歷死而復生,差不多將曾經有的期盼絞磨得點滴不剩。
躺下時,她安靜的閉上眼睛,腦中卻回想起前世十八年宮廷生活,處處壓抑、忍辱。怎麼能忘,也無法遺忘!如果忘記了,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蕭無礙!
儘管知道你今生無辜,可要怪就責怪命運,竟然將她變成了陸星霜!她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機會!
陸星霜拖長了呼吸,終於陷入了夢鄉。
而靈釧卻在輾轉反側,熬到三更時分才睡下了。清晨之後,她的臉色半青半紅,
「姑娘,我……答應了。」
「你終於看透了?」
「是,其實所有的悲劇,都是他。他辜負了我娘的真心,也辜負我姥姥的信任!馬麗娘,我也恨她,但沒有他在後面鼓勵,馬麗娘根本不敢賣我!之所以一次比一次過分,因為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我!」
「我是必然要向馬麗娘報仇的。可我不想其他的四個弟弟將來和我一樣,也成了後媽手中揉搓的可憐兒!就乾脆一些!讓他知品嘗自己釀造的苦酒是什麼味道!憑什麼大人的過錯,要孩子還承擔?」
「但是,姑娘不能讓陸家的人去做,不然將來被發現了……」
「我有這麼傻麼?過會兒看看,世子爺來了沒有?」
「什麼?讓蜀王世子來?」靈釧頓時一驚。
她能感覺到陸星霜對蕭無礙的「特殊」,但沒想到,相處沒多久,就這麼信任了?
自己畢竟是陸星霜的貼身侍女,如果傳出去身為陸家嫡女,陸星霜竟然找人打斷貼身侍女的父親的腿,對她很不利啊?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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