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 137.0137.@

    這處院落雖然不小,但連鄉紳的水平都趕不上,至多是個富農。家裏養有雞和牛,雖不種田,卻也有兩三個粗使的下人做些重活。門窗牆壁雖乾淨卻佈滿了老舊的痕跡,但崔季明卻感到了從心底而來的熟悉。

    在妙儀出生前,崔季明幾乎每年過年或中秋,隨着崔式會來這裏一趟桐廬附近的這個村鎮。後來妙儀出生後被祖父抱養,三姊妹便正月都在這裏團聚,崔式卻不大來了。

    他會叫車隊跟着舒窈季明一起來,帶滿了年貨,讓三丫頭在這村內一直玩到過元宵再回建康。在村鎮內跟隨驅儺的隊伍帶着面具又跑又唱,在各家門內點燃的火堆間扔竹節和舊衣裳,將妙儀抱到肩上看下人掛鯉魚幡子,三個丫頭一起坐着吃飯,連鄉村的粗茶淡飯也其樂無窮。

    祖母楚氏是江陵郡望的女人,平時話並不多,卻很會生活。明明曾經也算世家女,生活在村間也沒什麼怨言,反倒是用那帶着銀鐲子的一雙手,引着下人做出滿桌飯食,照顧三個姑娘也遊刃有餘。而在崔季明的印象中,崔翕也並不是那麼高不可攀,他特別喜歡一隻手抱着妙儀,夾着她到處走來走去,大鄴並沒有什麼君子遠庖廚的講究,時人多貪珍饈,他偶爾也親自下廚,做些炙品一邊烤一邊和家裏人坐在一起吃。

    一直到去長安之前,崔季明對崔翕的印象都是有些嚴厲,嗜酒愛棋,有魏晉士人的老爺子。

    到如今,崔季明站在熟悉的院落內,心情有些複雜。

    她笑着跟楚氏道:「祖父這會子在不在家中,別讓我好不容易歸來,又撲了個空。」

    楚氏並不過問崔翕的事情,笑道:「他前幾日說是舊友約出去游山,恰好剛回來!不過這會兒正在棋室,瞧你一路風塵僕僕的,進來洗把臉再去找他。」

    同舊友去游山麼?崔季明笑了笑,跟楚氏進了屋內去。

    與建康那幾乎奢華到令人驚駭的崔家宅邸相比,這村內實在是簡陋到從社會頂尖生活一下子變成普通農戶。但畢竟是小時候常來,一切都很熟悉,崔季明垂頭走進屋內,洗淨了臉,楚氏又捏捏她的手,又去拿着軟膏要她搽在臉上皴裂的地方,她年紀畢竟很大了,目光都渾濁,眼神卻不肯放開這個小時候亂蹦躂的丫頭。

    崔季明實在受不住楚氏又說什麼她胳膊太粗了之類的話,連忙往後院棋室那邊逃,她還未來得及敲門,裏頭就傳來了崔翕的聲音:「進來吧。」

    她推開門,崔翕坐在靠窗戶的棋盤邊,日光映亮了棋盤,光反映在他面上。崔翕穿着棉麻的寬袖長衣,頭髮花白束在頭頂用木簪固定,右眼因為年輕時被流矢劃傷過,眼皮耷拉着,眼神呆滯。他左眼看見了崔季明,神情矍鑠,眸中微微閃過光。

    崔季明心中竟升騰起一陣緊張,她抬手朝崔翕行禮,崔翕道:「近兩年沒見,大郎長高了許多。」

    他看見了崔季明眼窩裏的琉璃鏡,似乎也並不吃驚,沒有問過她眼睛,道:「過來坐,要你大母給你做肉羹,你總惦記。」

    崔季明笑道:「小時候貪肉,大了反而貪甜。」

    崔翕知曉她是個臭棋簍子,並不願與她以棋來論話,伸手收撿棋子道:「聽聞你得了時疾,怎麼如今才道建康來養病。」

    崔季明心知瞞不過,道:「那些話不過是胡說,我隨阿公去了邊關。相較於念書,我還是願意往北邊荒漠裏跑。」

    崔翕:「如今你打仗已是一把好手,你畢竟年歲還小,雖可入軍但伴讀身份絆着,不好直接去任官職。」

    崔季明垂眼笑:「打仗的那些帶兵之法在祖父眼裏怕也不過是些小兒科。為將也不過是大鄴的一把刀罷了。」

    崔翕發現眼前的丫頭不但越來越能夠獨當一面,也開始學會虛與委蛇了,道:「你既然選擇為男子,只要做得出一番事業,我都欣慰。只是怕交友不慎,站錯了隊。我知曉的,黃璟已經去了突厥那邊,你也應當再見過一次言玉。」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崔翕覺得根本沒必要跟崔季明故弄玄虛。

    崔季明本還想說些什麼不着邊際的話,但半晌後還是開門見山道:「行歸於周,到底是什麼?祖父牽涉的很深麼?」

    崔翕將手中的一把黑子,放入棋簍,道:「行歸於周,萬民所望,我知道你想問的是如何歸於周。自我年輕出仕以來,行歸於周便已經存在了,只是那時候不過是個口頭約定,是個忽悠不了幾個人的雛形。如今,除了這四個字,也難尋行歸於周的痕跡,既沒有相聚的宅院場所,又沒有所謂的盟約文書,非要說,便是一群人的代稱吧。它形成的很慢,很慢,到如今這十幾年,才漸漸有個差不多的樣子。」

    崔季明伸手去收拾棋盤上剩下的白子,崔翕道:「從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不甘。世家自魏晉南北幾百年的動亂見,此起彼伏的掌權,最後卻落到了如今一個個衰落下去的下場,終是覺得再過幾十年就是真正落幕的時候,最後再不拼一把,只能在洪流中一個個被衝散了。」

    崔季明早想到這個回答,她道:「縱然不甘心,但世家也仍然能在朝堂上相互角逐,為自己謀取利益不是麼?阿耶曾與我說過,有人想換個玩法。難道是希望,不再有皇家……?」

    崔翕往後倚了倚,身下的竹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模樣活像是妄議朝政的鄉野老叟。


    他輕輕咳嗽了幾聲,笑道:「阿式那小子居然會與你說這些,是他終於死了心,還是開始打心眼裏將你當做了男子。老夫知道的,你雖是睿王伴讀,卻奇異的與端王交好,對於行歸於周的印象,怕是因為憎惡言玉也好不到哪裏去吧。你是試探的態度,想着怕是很難認同,卻不能一無所知。我並不擔心你知曉了之後,會厭惡或會認為這些事不對,因你的妹妹,你的阿耶都綁在這一艘船上。你要不然便做回女子,同你的妹妹們一起蒙着眼睛,在湍流中一無所知的等待結果;要不然你便摘下眼罩,與船上其他幾人一起努力將船平穩前行。但水勢湍急,順流而下,你縱然手中有一根杆,也不可令這幾層的大船停下,反倒是你做的越多,越可能使這艘船傾覆於湍流之中,將你連同所有人一同葬身水底。」

    崔季明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以為我身為男子,能活的更多自由,卻不料……因我成為的是崔姓的男子,反倒是不得不捆上了更多的責任。」

    崔翕:「我同意你成為男子,更重要的是二房無子,需要一個人走出來。你出來既是為了想讓你接手賀拔家的部分兵權,在軍中多一些威信,更重要的是也從我手中,接手崔姓二房的權勢。我本並不認為你可擔此任,畢竟小時候做個丫頭就顯得很不可靠,甚至我覺得等你長大,可能連男子身份都藏不了幾年。但你做到了,如今你穿上男裝已有九年,呆過軍營也帶過了兵,成為了睿王伴讀進入東宮。許多事情的失敗,與你也少不了干係。我倒不氣你,畢竟你一無所知,但仍然能阻止去年調兵救援涼州一事,又能救回太子性命殺死蔣經,再加上如今突厥分裂的局勢。你已經比同年齡的少年還要優異了。」

    崔季明想起自己做的這一切,無一不是在以自己的姓氏代表的利益集團為敵,幾乎想嘲笑自己,有種心頭無力的挫敗感。

    崔翕嘆道:「行歸於周內不止是以南地為主,其中世家數量極多,世家之間各自有通信的方式。幾乎每年的重要決策時,會有各個世家派出自家的代表進行會面行事的商議,各家基本是獨立的,資源並不共享,只是在某些大事時會有短暫的聯合,還有一些幾十年間逐漸勢弱的小世族成為其他姓的附庸。但這些需要商議、表決的大事,需要有人來實行決議的結果。真正來實行監督的人,在行歸於周內有三人左右,也被稱作『相公』。大約在兩三年之後更換一次,但畢竟是依勢力而定,老夫是第二次繼任,如今已經是第五年了。」

    相公是旁人對宰相的敬稱,而行歸於周已經冒出來了三個宰相,崔季明也不知自己該做出怎樣的神情。

    崔翕談起行歸於周,卻絲毫不提及究竟有哪些世家,只說行歸於周內是如何行事的,崔季明越聽越心驚。縱然以她的水平,也知曉這種形式,與羅馬的貴族共和制很多地方都相似,或者說更純粹更貴族化。畢竟由於大鄴土地寬廣,世家眾多,其中如何相互牽制的結構也更精妙複雜,這已經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體系。然而真正在崔季明學過的歷史上,並沒有類似貴族共和制的體系出現。

    而她不明白,為何在如今的大鄴,只是早幾十年的統一與改政下,到底因為哪些偏差,世族之間才會自發孕育出了這樣從來沒有的政治。

    崔翕道:「以如今來看,皇姓對於治理天下,並不是絕對需要的。」

    崔翕根本不掩飾行歸於周的野心。這既不能說是篡位,或者是其他的謀反……因為行歸於周想要的從來就不是皇位,而是將如今的帝國政治轉化為新型的邦國政治。

    這種改變大格局體制的事情,在歷史上也不過有三次,而行歸於周究竟是可笑的嘗試,還是翻天覆地之前的醞釀,連崔季明也一時難說清楚。

    崔翕講了些許鳳毛麟角的想法,類似與這種新型邦國制與舊周時期的分封制度有怎樣的不同,如何利用郡望來實現地域性的政治。

    崔季明想說這一切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但崔翕的言語中,讓她挑不出她能說的理由。她一面有些恨自己不夠博覽群書,對於治國與政治了解的太少,根本說不出弊病,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崔翕的說辭看起來太完美了。

    要不然崔翕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有着心裏嚮往的完美政治,有着崇高的理想。

    要不然……行歸於周的這套說辭就是賣假藥似的宣傳語,崔翕有意抹去了背後的致命漏洞。連他自己怕是也知道行歸於周是不可能的,但這樣將大鄴鬧個底朝天的大旗下,有他,有其他世家無法掩飾的野心。三百年亂世的渾水,平靜下來的結果已然使這些人不滿意,大鄴的潭水清澈了百年,再藏不住他們的手,他們也不滿於繞着圈子用官僚政治來為自己謀權。想來一場大的,唯有將這灘水,攪得如大鄴誕生之前那般飛沙走石。

    崔季明只覺得後背上淋淋的汗流了下來。政治甚少顯露出多麼磅礴的樣子,血流成河的戰役不過是政治無法阻止的副產品,真正決定一個國度駛向未知方向的,不過是幾個人物在房間內的談話,來回十幾封帶着問候的書信,一個僕人端上來的毒酒,幾匹兵馬快的不留痕跡的刺殺。

    而所謂的讓她……讓她隨着賀拔慶元習武,儘量接手代北軍兵權,不過是希望崔家接手部分兵權。這既是讓行歸於周的分量更重,也是讓崔家在行歸於周內權勢愈發龐大。或許之前幾次幾乎要將代北軍或賀拔慶元擊垮的陰謀,是崔翕在行歸於周內的對手而為,為的就是將代北軍權打碎,各家分食,而不能讓崔翕一人獨大。

    她發現這其中的水深,已使她無法細細思考這些事情的緣由了。

    而賀拔公是否知道這件事?

    賀拔姓的軍權已經走到了盡頭,代北軍難再成為獨立的集團。當初與崔家聯姻,而他長子娶的也是李姓女,難道為的是與行歸於周有一定的聯繫,而不至於得罪麼?一邊是鼠目寸光且根本不肯善待代北軍的皇帝,一邊是想要推翻政權野心勃勃的行歸於周,他是不是也必須要選擇一方?畢竟崔翕這一方,有崔季明一直陪着他,或許賀拔公在崔季明身上情感影響了他的抉擇,他培養崔季明便是在隱隱傾向於崔翕。而行歸於周內的其餘世家是否是眼見着這樣的狀況,也再坐不住了?

    崔季明不知道賀拔公對於這些狀況究竟了解多少。

    他要崔季明不可再出入軍營,或許並不是因為賀拔家與氏族天然的對立,而是他看出了些什麼,選擇回頭站在了皇權這一邊?那她私下幾次跑去賀拔家,偷偷跟着隊伍討伐突厥,賀拔公內心又該是如何做想的?崔季明此刻坐在凳子上,脊樑內仿佛被鋼針貫穿釘在凳面上,她拼命的思考着以前種種自以為是的天真,仿佛此刻才窺得政治的深邃面孔。

    忽然耳邊響起了敲門神,崔季明整個人坐在椅子上一哆嗦,猛然回過神來。

    外頭傳來了楚氏的聲音:「午食已經好了!你們爺孫倆也該出來吃飯了!」

    崔季明只感覺額頭上的汗順着流下來,她兩腳發麻,對面的座位上,崔翕已經不在了。

    她剛想開口回答,一雙手按在了他肩膀上,崔季明猛地一哆嗦,身後的崔翕看她嚇到了,似乎有些於心不忍,道:「大郎,你如今有兩條路可走,選擇換回女裝,做個女子,咱們之間裝作這場對話不存在過。你也到了婚齡,若世家子中有歡喜的,今年便可着手做打算準備嫁人。或者選擇永遠成為男子,此生再不許換回女裝,天下知道你真實身份的人不可再活着,你不能有任何的破綻,必須獨自前行下去。然後你會娶妻,會有個崔家的『血脈』,或有一日,你累了,也可讓崔季明的身份死去,自己做個閒雲野鶴。」

    崔翕輕聲道:「七歲時候你自己選過一次,那時候可當孩童玩笑。如今你必須再選一次,卻是不能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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