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沒好意思說,只得清了清嗓子,看下人都合上門退下之後,才道:「式公是跟我有一肚子火,卻因為君臣之別說不得,只拿崔季明拽回去出氣。其實此事本來就是怪我,我年紀小的時候就招惹的她,兩人關係漸漸好了才有的今天。是我一直想與她好,崔季明倒是幾番拒絕過我。式公不論是覺得我當年靠近她,為了拉攏權勢也罷,想要登基上位也罷……倒是責任該算在我頭上。」
崔式倒是沒有想過殷胥會說這樣的話。
因為在他看來,殷胥是那個看起來高不可攀的山巔之石,手賤嘴賤的崔季明就是山底下抓耳撓腮想爬上去的猴子。
殷胥瞧着他那鉛粉也快掉完了,哪裏是有病的樣子,就朝前頭坐了幾分:「認識的實在是早,式公也該記得,那時候十三四歲吧,她進了長安沒兩天,到御前打馬球,驚馬踩斷了我的腿。由此結實,那時候也說不上幾句話。她裝的像個正人君子,我也痴痴傻傻不太開口。」
崔式垂眼:「這會兒是要跟我耀武揚威了?」
殷胥讓他說的話一噎,耐性道:「只是式公大概覺得突然,好似崔季明一直跟我沒什麼交集似的。其實不然,只是她不在家中的另一面,都讓我瞧見了。您說說她小時候的事兒,我說說她在宮內在我眼前做過的事兒。彼此一湊,才算是完完整整的她。」
崔式疼愛崔季明,呆在身邊的時間,卻並不太久,七歲之後,崔式與她呆在一起的日子遠不如賀拔公。讓殷胥說來,他竟覺得自己對於崔季明的了解,特別是這幾年的了解,實在是比不得殷胥,竟嘆了口氣:「聖人要說,我這個臥病的老臣不想聽,還能堵着耳朵瘋跑出去麼?」
殷胥倒先把卷宗推到一邊,他本就少話,真說起什麼事兒來,也是邏輯清晰不囉嗦的類型。一件件說起來,崔式只覺得胸口越來越悶。
她第一次跟隨賀拔慶元跑到西域,受了那麼多風險。崔式這個當爹的,想調用崔家的能力也鞭長莫及,她雖雙目暫時失明,卻平安歸來,居然背後也有當時還是個不受寵皇子的殷胥。
他只記得自己得知崔季明看不見以後,心頭大慟,不敢表露。卻看她乘着馬車,耳後別了枝紅梅,大笑着歸來。
再有太子遇襲的變故,肅宗派兵入山,崔家也在附近找人,發現崔季明身上有傷,渾身濕透,卻肚子躺在離崔家馬車不遠的地方,顯然是有人將她送來的。
山中遇險,她眼睛都看不見,來的匪首又是賀拔公的舊部,她能活着逃出來,顯然也與當時同樣在山中,背負「謀殺太子」嫌疑的殷胥有關係。
這些事情,平時穿着它們的線被隱去了,如今一提,一串兒的事兒都拎了出來。
還有整天跑去練武的堂院,帶過去比以前分量更多的飯食和成套的茶具。
為誰準備的,顯然已經很明顯了。
有這些淵源,再想弘文館讀書的事情——崔季明之前因為雙目失明和賀拔公遭陷害一事,萎靡不已。去弘文館做伴讀的時候,這些傷痛卻好似一掃而空,休沐回來都是高興的就差唱歌了,也不惦記家裏頭,一休沐結束就奔着想往宮裏跑。
是因為宮裏有人讓她覺得有趣。
後來眼睛沒好全,就偷偷瞞着,跟賀拔公出征的隊伍跑到西北去。她自己一個人走路騎馬都困難,若不是當時有端王的車隊同行,又怎麼做得到。再回憶起來,當初先賀拔公一步,去東風鎮救人的,不也是端王。
她在崔式不知道的地方,悄悄的改變着,因為一些人的影響漸漸摸清了自己的想法,找到了自己的路子,他感慨着崔季明長大了改變了,卻沒發現跟她一起長大,與她互相影響的人。
再想來,這之後的事情漸漸明朗……
老管家後來說崔季明帶端王去崔府了,端王通過崔季明知道了行歸於周。
當崔季明拿着行歸於周的消息,去呈給薛菱和病弱的殷邛時,周圍幾人討論起來,崔季明卻一直和殷胥並排站着,肩靠在一起,悄聲細語的對着地圖說些什麼。
還有她對宮內行事坐立不安的關心。
還有她頻頻的留在宮中和聖人議事。
還有聖人在朝堂上咬牙喊着「朕不信」,幾日後跑來確認她的死活,卻連掀開棺材的膽子都沒有,飛也似的打着哆嗦逃了。
一切一切都很明顯,是他也沒有想過,狐朋狗友一大堆,對誰都是熱鬧熱情的崔季明,會陷入男女情長。
崔式忽然覺得,或許是這個姑娘打小就太獨立,太愛避重就輕,自己當時又揣着行歸於周的事兒,和她深談的次數並不多,疼她愛她,卻不是最懂她的人。再加上變故在這幾年來的措手不及,他自己當時官位不高往往有鞭長莫及,只靠着賀拔慶元來護着她。
如今想來,那些化險為夷,那些歡聲笑語,都是早早有人接過了他不合格的工作,來在背後護着她了。
崔季明強大麼?堅韌麼?這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她就不需要保護了麼?
她若是有七八分的強,卻每每要對上十二分的險境,到了那地步的險境,就不是一個崔姓的父親能幫得了她的了。
崔季明經的幾次化險為夷,與殷胥的地位和權勢有很大的關係。
崔式雖然有想過,崔季明或許更適合個與世無爭的人,最好是地位家世遠不如她,就算是爆發了矛盾也不能傷她分毫才行。
每一個父親,都希望女兒能有個更強大的身邊人來保護她,又怕那個人的強大傷害到她,希望自己才是女兒最堅強的靠山。這種矛盾不停的交錯,再配上自己的日漸衰老,女兒漸漸的改變,其複雜和難受堪稱上是含了酸甜苦辣鹹的一口中藥渣,吐不得咽不下。
然而,天底下能比崔季明更強大的人,也是屈指可數了。
朝廷常說殷胥是勤勉公正,公私分明的皇帝,實際想來,這個年輕的皇帝並沒有什麼「私」,宮中沒有家,太后非生母,儲君非親生,他看起來更像是百分百的撲在國事上,以至於這種態度下,大家都不能相信這尊皇位上的佛會有什麼七情六慾,早起關於崔季明和他的傳言,都沒有傳的太過瘋狂。
如今想來,殷胥是有「私」的——就是崔季明。
而且也絕做不到公私分明,否則就不會御駕親征,就不會拼命吸引民間商賈進入戰亂的叛軍之地,就不會今兒跑到這來,用一個月說話的量來跟他講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殷胥正說起了崔季明在叛軍之中的事情,不知想起了什麼,微微動了動嘴角,崔式看着,忽然想——崔季明之前提過,說聖人也笑啊。
大概他內心不自主的笑,就是這個樣子?
崔式其實明白,自個兒老油條似的幾十年沉浮經驗,崔家與皇帝前兩代交好的經歷,用好多人落魄悽慘後總結出來的厚黑法則、不可信原則,聽起來那麼沉甸甸——卻竟然抵不過兩個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抵不過兩張臉上曾不由自主露出的笑容。
其實他也心知攔不住,因為崔季明根本不惶恐。
她就是覺得阿耶再攔,天底下再怎麼變,有些事兒已經改不了了。今兒妥協一下,不去見面;明兒隱藏一會兒,見了面不說話。可她也壓根不認為會改變什麼。世俗或者家人同意,那麼他們就正大光明熱熱鬧鬧的愛;若世事不允前路難測,那就偷偷摸摸千迴百轉的愛。
崔季明坦蕩和直率的,簡直就像是外界不過是在給他們製造各種遊戲罷了,各時候有各時候的深情和快樂,本質依然不改。
更何況……殷胥要真想利用她。
那手段可真夠迂迴的。
就算是以後可能會改變,但天底下有哪對夫妻是一路從年輕好到老了的。崔季明選誰,都免不了這種可能性吧。
殷胥道:「式公怕是也沒少聽外頭的傳言,說我與季將軍如何如何。我寧願讓旁人認為我是斷袖,也不希望她的身份被暴露。我真要是想拿女子身份這件事來脅迫她,日後不就是自己丟臉麼?天底下百姓會怎麼嘲笑我這個和女將軍斷袖好幾年的皇帝?」
崔式苦笑,搖了搖頭:「其實你自己心裏也明白,你們倆人怎麼都不可能——有什麼結局的。」
殷胥認真道:「到底什麼才算有個結局?非要是成婚了,倆人的名字連在一起刻在譜籍上,就算有個結局麼?我雖然一盼着大鄴復興、二盼着能與她生活在一處,但如今這樣,我也覺得很好。」
崔式:「現在就很好?我只是希望她只要顧着打仗,不要被那些有的沒的絆住腳步。而你卻會把她引到一個毫無退路的地方。紙包不住火,到時候萬一她的身份暴露,傷了你的顏面,傷了大鄴的顏面,又會如何!」
殷胥:「她不會毫無退路的。我就是她的退路,她不用忙着給自己找別的出路,只要往前走就好了,身後別人給她挖的陷阱,我來填。都會有法子的!我不是別人,是大鄴的皇帝!只要我想,就一定能夠成事!」
崔式轉過頭去,看着殷胥堅定的樣子,心裏頭想說的話忽然說不出口了。
他想一個中年人的身份去嘲笑他的鋒芒畢露、天真決絕,但畢竟眼前的人用他的無所畏懼,做出了很多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功績。
崔式偏過頭去,緩緩嘆了一口氣:「到了這樣,我又有什麼可說。我是不可能給你好臉色看的,我也不覺得你適合她。我是不可能把她交給你的,她永遠是崔家的半個頂樑柱,絕不可能成為殷家的人。」
殷胥心頭一松:「我知曉。」
崔式:「她是大鄴的朝廷官員,我不可能一直攔着她不去上朝。如今的功績是她自己爭來的,我沒有權力指手畫腳。只是我絕不願再聽到任何對她的中傷,更不可能容忍你對她有任何一分的不公。崔季明或許心大,但我會每一點都記得,也絕不可能原諒你。」
殷胥微微勾起唇角,點頭:「我會記得。那您是不會攔着我與她相見了?」
崔式冷笑:「想得美。她新宅子就在隔壁,我會一天三次跑過去查崗的!」
殷胥:「式公,我知道她就在崔府,不知道能不能讓我——」
崔式掀開被子爬起來:「不能!想都別想!」
殷胥臉上是掩不住的失望:「……好吧,那我明日請她進宮再說。」
崔式暴起:「你是誠心氣我麼!走!走啊——我不想見到你!」
殷胥連忙起身:「卷宗已經放在這裏了,看來式公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式公明日一定要進宮啊。」
崔式想到自己真的從內心妥協了,更有一種不甘,真想把桌子掀了,卷宗扔了,撒潑打滾,大喊一句:「老子不干!」
然而他只是無力的又躺回了床上,翻身面對床里:「……老臣累了。」
殷胥得了便宜立刻賣乖,興奮的就差要蹦躂着跑起來了,卻強壓一臉沉穩,邊往外走邊道:「那朕也回宮了,崔卿還是要好好休息啊,大鄴少不了你這樣的肱骨之臣。」
崔式就跟死了似的癱在床上不說話,殷胥走出主屋,捏緊了拳頭高興的都想小跑出門,滿心都是一句話:「她阿耶居然同意了!他們這算是名正言順了啊!」
身邊的黃門就看着聖人出來的時候,整張臉就跟發光似的,好似恨不得隨便抓住一個人,扣住他肩膀使勁兒搖,把自己的高興全都一股腦說出來!
殷胥被崔家一群下人迎到門外,崔式不能出門迎接,崔季明還被鎖着,能出來送人的只有舒窈。舒窈漂亮的簡直讓人難以直視,行事又優雅有度,站在屋裏就跟神仙妃子似的,滿屋子裏的燈火光全映在她身上。殷胥看着她跟崔季明的天差地別,居然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親姐妹了。
舒窈笑道:「不論如何,也該恭喜聖人,賀喜聖人。」
殷胥聽着這就跟他抱了個大胖兒子似的賀喜說法,居然也覺得靦腆起來,怪矜持的點了點頭。
他走出去,耐冬沒有進府,立在馬車邊等着殷胥。他笑着掀開簾,殷胥扶着黃門登入車內,還想問耐冬也不至於笑的這麼促狹,忽然從馬車裏伸出一雙手,攀住他脖子,將她拖入了車內。
殷胥大驚,整個人朝車內倒進去,卻摔進某個人懷裏,只聞到了熟悉的氣息。
崔季明像一隻將獵物拖回去的老狼,將他還露在車簾外的腿也跟着拽進來,殷胥心裏頭激動,兩隻手臂緊緊捆着她,任憑崔季明拖着他到馬車最深處。車內沒有點燈,崔季明心跳聲就在他耳邊,殷胥抱着她,就跟孩子得了父母首肯終於可以去跟狐朋狗友春遊去似的激動:「你阿耶同意了!你明日估計就可以進宮了!南邊的事兒,很多我也拿不定主意,有時候怕別人有私心,還是想找你商量。」
黑暗中傳來崔季明的笑聲,這久違的聲音,就像是迴蕩在車壁之間,共振着他的雙耳,竟令他智昏神迷。她好像貼着他的臉頰在說話,卻又好像聲音隔得很遠,道:「我聽說你來了,早就從院子裏跑出來了,趴在屋頂上聽了很久,才知道你居然也會說那麼多情話,居然也會細數那些事兒。」
她以前還總嘲笑傻逼情侶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記錄在冊,動不動掏出來懷念的鼻涕一把淚一把,如今卻覺得自己也有這樣做的衝動,而殷胥則率先把這些都磕在了心裏。
說着,他就感覺到崔季明灼熱的手指摸索着他的臉頰,碰到他的嘴唇,動作笨拙卻熱烈的朝他咬來。殷胥不知道這一刻為何如此動情,讓她咬的渾身激靈,在黑暗中摸索着用力的去擁抱她肩膀。
也不知道是車內狹窄聲音太容易迴蕩,還是崔季明吮的太大聲,殷胥只覺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殷胥只覺得,跟外頭無數列隊的金吾衛只隔一層木板,實在是太膽大,他拽住了崔季明,她就像是尋蜜的黑熊,嘗到的甜頭還覺得不夠。
殷胥壓制自己的喘息:「你該回去。明日再來,我也不該不規矩,否則太不給你阿耶留面子。別再胡鬧了,再胡鬧下去,我就要丟人現眼了。」
崔季明輕輕笑了兩聲,笑的他心頭髮緊。她顯然知道殷胥說的丟人現眼是什麼,她輕聲道:「好,我不做過分的事情,可我會一直親你的。早知道有今日,我都恨自己向你妥協低頭的太晚。你應該早早說,十三四歲見到我的時候就說,我那時候就同意。然後我就在中秋宴的時候,親的你喘不上氣來——在弘文館讀書的時候,你要是跟我發脾氣,我就親你。」
殷胥讓她說的心中發脹,想像起來,有種掛不住的惱羞成怒:「話不要亂說!」
崔季明:「既然沒機會重來了,那我要把以前少親你的,都補回來的。」
她說罷,低下頭去,逮住了他的下巴,一次次固執又繾綣的親下來。
而另一邊,崔式洗了臉,又坐了起來,在燈邊翻看着殷胥留下的卷宗。雖然頭疼,但春闈的事兒他還是放不下。只是看了幾卷,走神想起這兩個小年輕發生的種種,心中感慨起來。
又是春夏之交,是他與明珠成婚第二十三年,該去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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