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 259.258.0258.@

    就算殷胥的幾萬兵力從黃河之上渡過,加入戰場,這場戰爭也在他插手之後三日才結束。

    崔季明從貝州南下,眼裏沒別人,就是要殺於空韜。於空韜顯然是這些軍隊負隅頑抗的重要原因,不論他是恐嚇,還是有什麼特殊的領兵手段或魅力,殺他顯然成了崔季明的第一要務。

    獨孤臧作為她手下一員猛將,就曾經帶小隊斜沖入陣中,殺出一條血路,想要奪於空韜人頭。但於空韜的親衛替他當了刀,又有人射出暗箭去,傷了他幾處,不得已退了回來。但獨孤臧能瞅準時機,分辨對方陣型的弱點,一路猛衝出去,殺到於空韜面前,他人都傻了。受傷後聽到崔季明的哨聲,居然又能活着退回來,崔季明也不得不佩服他。

    他倒是跟沒事兒人似的拔了箭,坐在暫時休整的營帳中,拍着大腿怒罵於空韜不敢正面剛,居然彎腰躲到一群衛兵後頭,就差一點就能砍殺他人頭了。

    崔季明氣的一巴掌糊在他腦袋上:「知道你愛沖在最前頭搶跳蕩功,誰知道你這次還他媽扮上關羽了!你就幸虧前一段時間打仗打的太急,人家毒箭都用完了,新箭來不及上毒吧!否則你早就涼了!」

    其實於空韜無論如何已經活不了了,崔季明在東,朝廷軍隊在西,後頭是黃河,他已經被圍死了。

    崔季明已經不知道多少日子沒有睡個囫圇覺了,她髒的都覺得自己外頭有了一層殼,頭髮都不像是自己的頭髮了。她以為自己殺於空韜,必定是能衝到陣前去,然而現實的情況卻沒有那麼快意恩仇。

    東邊的朝廷軍隊聯動着一起圍攻,崔季明在這場戰爭為了讓箭矢的殺敵效果更好,開始改進了箭羽的斜度,幾次試驗後帶上了戰場。雙方才開始交手,她手中的箭矢就從戰場另一頭,跨越近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直直刺向了於空韜。

    而當混戰開始,她卻找不到了於空韜的蹤跡。

    直到了整個戰場被打掃完,她和朝廷的主將從馬上下來,無數手持長戟的騎兵在塵煙落不下的荒蕪戰場上遊蕩,尋找着有生機的友軍和敵軍時,有人喊着說發現了於空韜的鎧甲。

    崔季明兩側太陽穴都在發疼,長期磨損的馬鞍也在瘦下來的金龍魚身上磨了幾道血痕,她正坐在卸下來扔在地上的馬鞍上,旁邊來來往往的將士有人遞了一壺劣質濁酒給她。這樣和往常的戰事沒有區別似的,她就給北邊的持續兩年的叛軍紛爭畫上了一個頓點,再往後就是一點點收復的、磨磨唧唧的細活了。

    這時候才剛剛天亮,黃河沿岸的薄霧飄上來,啟明星的光被晨光遮蔽,崔季明臂彎里搭着她的長賀拔刀,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脹痛,有一搭沒一搭的喝酒。就看着十幾個人把於空韜扛來了,扔在了崔季明的面前。

    崔季明撐着刀吃力起身,低頭看去。那說是於空韜,更像是一具裹在鎧甲衣褲里的棉花人。他面目已經識別不清,崔季明的箭矢從頭盔下頭扎入他的臉頰,刺過另一邊。她沒再找見於空韜,或許就是因為他從馬上掉了下來,而後由於魏軍和朝廷軍在兩方夾擊,他們馬匹受驚,不斷亂轉,於空韜就這麼被踩在馬下了。

    一開始或許還有衛兵喊着找人,可箭矢從頭盔里扎進去,那裏還有活命的理啊。馬上命都要沒了,估計士兵們忙着保命,竟就這樣沒去拉他一把,於空韜本來還有命,箭矢未傷到要害,卻活活被踩死了。

    崔季明瞥了一眼他的屍體。她其實這才是正兒八經第一眼正面看見於空韜,可是也已經看不清楚了。

    戰爭演化了多少年,早在先周時期打仗之前還有禮儀,如今早就過去那個階段,什麼事情都可能是有陷阱,一個個都藏得很深,自然也少了兩軍主帥能見面的機會。

    沒見過面的兩個人廝殺了這麼久,開陣浩蕩的戰爭,就這樣一點點緊縮包圍,慢慢的結束了。

    於空韜整個人幾乎碎在衣甲里,被拎起來。崔季明擺了擺手:「行了,你們把他扔到一邊去,回頭問朝廷的人如何處理。我聽聞其他幾處都已經收兵了,張富十和董熙之已經紮營了,也讓考風從外邊那圈防線里退回來吧。」

    朝廷的主將也朝崔季明走來。她問道:「這幾日圍堵於空韜多虧了你們,說實在的整場仗可以這麼早結束都要多虧了你們。聖人呢?在博州?」

    那朝廷主將打量了一下崔季明,那眼神說不上是敬佩還是感慨,道:「聖人沒有進城。我們是搭船渡過黃河的,聖人也就在船上。你看得見吧,船隊就在河面上。這種大船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崔季明朝河上望去,這兩年為了建造攻城的器械,黃河兩岸原本就不多的樹也給砍得七七八八,當真成了毫無阻礙的平原。一支船隊就靜靜佇立在水中,她剛剛打仗居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似乎船上也看着戰役打完,開始準備靠岸,那巨船確實是比崔季明手下最好的船隊還要大上幾倍,怪不得他不要她的船。

    她走起路來都有點跟醉漢似的了,問那朝廷主將:「你知道聖人在哪艘船上?」

    那主將道:「您快去面聖就是了,到了跟前御前的人肯定會引着您。」

    崔季明笑了笑,叫獨孤臧先整隊,清點一下人數跟朝廷軍一併紮營,或者是一起往東去博州休息也行。她就拎了兩三個騎兵,崔季明沒安馬鞍,騎在金龍魚□□的馬背上,只拽着轡頭,輕輕夾腿,金龍魚就帶着她往巨船而去。

    那些大船靠岸,幾乎都要把黃河水逼上來一截。崔季明聽聞賀拔羅制出了馬船,果然看着船側面靠近水位的地方,大的木門落下來,船艙內打開,落下來的厚實門板連接着岸上和船里,她就這樣打個呼哨策馬進船。

    下頭整兩層都是馬廄,如今正空着,上頭挖着有天井,就沒點蠟燭,裏頭一股草料味兒和濕漉漉的水汽,木板地上也不太乾淨。幾個站在船內的馬童連忙幫忙牽過去,崔季明跳下馬來,隨手將頭盔往旁邊地上一扔,胳膊上還掛着酒壺呢。

    登上樓梯,才到了甲板,就先撞見了耐冬。

    他就是來迎崔季明的,看見她走路不太穩的樣子,嚇了一跳,拽住她胳膊道:「你小點聲兒。剛剛你上船,朝臣正在論事,沒人知道是你上船了。要是讓他們知道,非要讓你今兒就坐在地上,把打仗經過都說上一遍,再給你論個是非不可!你——你可怎麼成這樣了!」

    崔季明張口就是酒氣,一點黃河水似的濁酒自然喝不倒她,她開口道:「所以呢?」

    耐冬拽着她往樓梯上拖,抬手叫幾個黃門連忙跟上來,船上春風陣陣,拂過耳邊呼呼作響,耐冬轉頭:「聖人的意思自然是要你先歇下了!他知道你上船了!別管,你就躺着睡,睡到什麼時候自然醒,好好吃一頓,再去見那幫人,再去處理後頭那些細碎破事兒!」

    他說着,把崔季明推進一件拐角的屋內,裏頭倒是挺大,這艘船下頭雖然也有將士,但畢竟是殷胥乘坐,上頭用物也都是按照宮裏的標準來。崔季明站在屋裏頭,竟四處也不走,往地上一坐:「我身上太髒了,不坐了。等見着他,跟他說幾句我就走,後頭還有事兒呢。恆州的隊伍怕是也來打了,我們還要收尾呢。」

    耐冬看她,忽然覺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隨着殷胥,也算是見着崔季明從倆人都是半大少年時候長起來的,崔季明明明打了勝仗卻沒有半點意氣風發,他倒也有點緊張,叫人拖她起來:「你好歹先把甲給卸了。」

    崔季明倒是沒掙扎,直挺挺的站着。幾個黃門哪裏會卸甲,好幾個繩結皮扣,都已經讓泥巴給糊住結幹了,崔季明所幸自個兒從靴子裏掏出匕首,把繩結割斷,鎧甲哐當一聲重響落在地上,砸的木地板上幾道坑。一個小黃門要去拿,居然沒拿動,讓好幾個人一起才把鎧甲拖下去了。

    當殷胥回來的時候,一路急急忙忙,推開門,崔季明一身裏頭的圓領軍服袍子,大字型躺在地毯上,昏睡不已,靴子沒脫,臉上髒兮兮的。殷胥回頭埋怨:「怎的也沒找個帕子讓她好好擦個臉?」

    耐冬為難:「還沒讓人端了水,她就倒下了。我才剛走近,她睡魔怔了,眼都沒睜,拔了匕首就要捅人。好不容易退出幾步,好說歹說勸她上床上躺着,她不肯,自個兒躺在地上蹬着腿蹭了蹭,蹭到地毯上就繼續睡了。」

    殷胥瞧了她一眼,臉上都快有點認不出了。

    窄袖往胳膊肘褪了褪,胳膊上似乎還有棉布包紮的痕跡。殷胥剛想靠近她,抬手去看看她腕子,耐冬嚇得憋出無聲的兩個字:「不可——」

    崔季明果然從地上騰的彈起來,她睡覺的時候連匕首都是反握壓在身子底下的,一下子就劃破袖口捏在了手裏。殷胥也是一驚,他倒是驚的是崔季明有點癔症似的,倒真沒覺得崔季明還能捅他一刀。


    殷胥叫了一聲:「崔季明!」

    她猛地一睜眼,胸口起伏着好似讓人從夢裏嚇醒了似的望着殷胥。

    殷胥覺得就她這跟做夢似的一眼,心頭都給崩裂了,半晌憋出一句:「打完了,你不是殺了於空韜麼。這是在朝廷船上。」

    崔季明「哦」了一聲,扔了匕首,身子往前一倒,抬手抱住了他的腿,腦袋倚過去,還想睡。

    殷胥就這麼被她抱住腿,低頭只能看見她頭頂。縱然他自詡愛乾淨多少年,此刻還是伸出手摁了摁她腦袋:「起來,你起來洗個澡,再踏踏實實的睡。這是在船上,咱們往西走,俱泰和你手底下其他幾個人都在相州。」

    崔季明又沒聲了,殷胥又搖又晃她不起來。他只得掰開她的手,也坐在地毯上。

    耐冬不敢搭手,又不敢讓其他人進來伺候,只得端着盆子跪在一邊。這屋有隔間,隔間內已經有下人往浴桶里添熱水了。

    殷胥伸手去脫她那皮靴子,拽了一下,居然拽不動,崔季明疼的從他懷裏一彈:「別脫別脫!」

    殷胥嚇了一跳,他還穿着頗為正式的緙絲寬袖長衣,上頭繡着盤龍,卻就這麼抱着她坐在地上,問:「怎麼了?」

    崔季明半晌接了一句:「算了,我都不知道多少天沒脫鞋了。這味兒能熏死你。」

    殷胥不依不饒:「為什麼疼?」

    崔季明抗不過他磨着問,只得道:「估計磨破了之後,長上了。」

    殷胥一時沒理解,崔季明似乎不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兒了,她撿回匕首來,把靴子從側面割開,殷胥又給搭把手,把鞋底都給拆掉,才把那層牛皮從她腳上扒了下來。

    他這時候才理解……什麼叫長上了。

    磨破了之後又長好,又磨破又長好,從來沒脫下來過鞋襪,襪子和趟過水的皮靴子連着皮肉,黏在了腳上。

    耐冬連忙跪過來幫忙,等着連她腳上的白襪劃開,想要把襪子褪下來,那才真是從她皮肉上剝下來似的。她滿頭是汗,還在開玩笑:「中途遇見了河,想着要不然洗個腳得了,一脫髮現脫不下來,我還以為自己腳又長大了,就隨它去了,誰知道早晚也要脫鞋,今兒等着讓我受苦呢。」

    殷胥頭上冷汗都要下來了,她壓根眼都沒張開,完全不知道自己雙腳血淋淋的樣兒!

    他還想着她的腳不好看,聽她話的意思,這事兒不是頭一回了!就這樣折騰,能好看就怪了!

    就這麼光着腳,她坐在地上,殷胥也不敢要她起來,抬手要抱她。崔季明一撥他的手,賴在地上不肯起:「成個什麼樣子!」

    耐冬連忙往外頭:「奴退出去了。」

    殷胥這再去抱,她就又肯起來了,一隻手掛在他脖子上。殷胥明顯覺着她比臨走前輕,輕了不少。他要給她換了衣裳,只要是到了殷胥眼前頭,崔季明就可以當個斷手斷腳的殘廢了,他樂意於跑前跑後,崔季明也樂於享受,卻不想讓外人瞧見他一個當皇帝的這樣。

    崔季明:「我要洗澡。我都臭了!」

    殷胥勸:「你那腳也不能沾水,我拿個巾子給你擦擦就是了。」

    崔季明:「不行,擦不乾淨,那要禍害多少巾子!我要洗,把腳搭沿兒上行了。」

    他一向拗不過她。

    殷胥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沒去打仗,只見過一段斷壁殘垣和一點斷屍殘骸,但崔季明身上這樣,已經足夠讓他體味這場戰爭到底是個什麼規模。他又有點氣憤,惱她不老老實實守北線,冒這個險。

    抱着她進隔間,差點撞着她腦袋,脫衣裳總不能也這樣不下地,殷胥連忙撿了塊兒軟墊子來,她坐在墊子上,也不避諱,把白的都快變成黃的中衣給脫了,他又幫着給解了小衣,這才抱她放進浴桶中。

    殷胥:「腳抬起來,千萬別碰水!就不該讓你這樣胡鬧!壞了腳你也就別想出門,就在家呆着吧!」

    崔季明嬉笑,她抬起手來掛着他脖子,肋骨都瞧得見。殷胥裏頭衣裳也是寬袖,這樣將她放進水裏,未免袖子也濕透。崔季明死死抱住他脖子不撒手,跟小脾氣似的要將他往裏拽,殷胥一隻手撐在桶沿兒上:「我要幫你洗頭髮,別鬧了。」

    崔季明胳膊磨了半天,磨得殷胥腦子裏亂鬨鬨一片,她才道:「想不想我哎。」

    殷胥將她胳膊拽下來,沒好氣的道:「你不想我我自然不會想你。」

    話裏有話——你想我我自然也會想你了。

    崔季明傻笑,殷胥看她坐在浴桶里,翹着腳,心裏頭有種想哄她開心的柔軟,抬手去了外間,拿了個小緞荷包來,裏頭是紙包。

    崔季明捂嘴:「我這吃菜粥吃的胃都酸了,你就別讓我吃梅子了!」

    殷胥拈了一顆給她:「不是梅子,是糖。」

    崔季明:「怎麼改了性子,往日不是不讓吃糖麼?」

    殷胥笑:「偶爾。」

    她張嘴,連他指尖都含住嘬了一下,牙關用力把糖從他指尖奪去。含着他指尖好一會兒不肯撒口,殷胥臉上被熱水蒸起來顏色,半晌道:「早知道我就該在中藥里把手指頭泡一會兒。」

    崔季明嬉笑,吐出來道:「因為你手上沾了糖粉,我不想浪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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