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 254.248.0248.#

    崔季明聽聞這個消息,騰地一下起身,面上大喜過望:「他們居然來了!」

    她掀開帳簾,不顧下頭將士阻攔,攀上箭塔去。遠遠的,就看見雪漸漸融化的平原上,黑色的隊伍蜿蜒而來。對方從山中來到相州,地勢大多不能騎馬,全靠雙腳,踩着雪地而來。遠遠看見了他們的軍旗,怕是太原將士也相當激動,卻並沒有散亂了隊形,而是依然整齊有序。

    不愧是圍城三個多月,在戰火下活到最後的將士們。

    她心中激盪。從邯鄲苦戰退回來的朝廷士兵也大抵是這個模樣,她樂意去接受這樣的將士。魏軍常年勝利,將士們大多也都驕傲自大起來,這樣的隊伍愁雲慘澹,卻也有咬牙到最後不肯放手的,這樣的人融進來,彼此消減,倒是挺好。

    她手底下一下子多了幾萬人。

    當康迦衛攜着兆在內的幾位下屬走入相州的大營時,崔季明幾乎都認不出來眼前這個鬍子拉碴,兩鬢都要開始泛白的人,居然是哈哈大笑起來山都要震得響三聲的康將軍。

    康迦衛躬身行禮,崔季明連忙上前扶他起身,康迦衛一抬頭,望見崔季明,傻了。

    崔季明笑了:「季子介。如今河關行軍大總管,往後打恆冀的事兒,我要來負責了。」

    不單是康迦衛,兆一抬頭,驚得倒退半步,死死的望向崔季明。前幾日看見了思而不得的妙儀,今日又看見了死而復生的崔三,這是……最近這是全都蹦躂出來趟渾水了麼?!

    康迦衛死死盯着崔季明半天,他眼窩陷下去,鬍子拉碴,面上是東風吹裂的細痕,竟比當年崔季明帶人救他還要狼狽。他平日好像能斜飛上天的粗眉毛忽然搭了一下,半晌憋出幾個字:「……也算後繼有人……也算是後繼有人啊!」

    崔季明眼窩一酸,康迦衛猛地抱了一把已經長高了許多,比當年成熟也比當年意氣風發的崔季明,蒲扇似的巴掌狠狠在她背後拍了幾下,打的崔季明裏頭的內甲差點散開。

    康將軍兩手狠狠揉了一下臉,又道:「是!我瞎想什麼!你打小就有本事,早多少年就有人想要你的命,誰也沒這個本事!你怎麼可能折了呢!我一把年紀的時候,都要十幾歲的你來救來幫忙,如今呢——天底下除了姓夏的也確實黑心眼子有本事,別的能讓老夫服的,也就你這個臭小子了!」

    他伸出手來,就跟看見自個兒孫子平安長大似的,捏着她胳膊拎了拎,又伸手搓了搓她的脖子,一陣拍打,好像要確認她是否每個地方都完好結實。崔季明只覺得自個兒快讓眼前這說老不老說年輕不年輕的康迦衛,打的幾下,眼淚要滾出來了。

    康迦衛大概是里離那場變故最近的人,也是離賀拔公最近的人之一。至今她還沒有見過夏辰、沒見過王將軍、沒見過劉原陽,她不敢見那些圍繞在賀拔公身邊的人,既怕他們的感慨與悲傷,也怕他們熱烈的期許。

    每個人都把崔季明當作賀拔公的繼承者來看待,每個人都希望她能扛起倒在地上太久的大旗,這是一種合理的期望,他們也會盡全心全力幫助她。

    只是崔季明自己也有壓力,她心知自己身懷弱點,也知道自己永遠成不了賀拔公。

    康迦衛笑道:「好小子,這樣高了,如今做了行軍大總管,既然是你在掌管魏軍,那我聽到的一些傳言可都對在了你身上。我還心想什麼時候山東竄出了這樣一個人物,心裏總想着若是你……若是你還在必定要比這個什麼魏軍主將更有本事,誰能料到啊!」

    崔季明笑道:「康將軍,我在這兒您也可以稍微鬆口氣了,對恆冀您不必擔心,我也不能容許自己打敗仗。」

    康迦衛拽着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不住的拍她。

    崔季明微微斜開眼睛,看向了兆。

    裴六娘自稱殺死了兆,如今他卻在這裏,顯然這麼長的時間,不只是她,每一個人都經歷了許多許多。若不是裴六娘那一刀,若不是叛軍內部先散了,或許崔季明在一年多以前就打入兗州,殺死了他,將他的屍身遞還給了朝廷,如今想來也是造化弄人。

    兆也是呆呆的望向她,半晌微微點頭致意,輕聲道:「前幾日在山中,見到了你幼妹,也是巧了,正是她給我們引得路。」

    崔季明愣了一下,有些懷念似的笑起來:「我都多少年沒有好好久見過她了。我回了長安,她就入了棋院,在我心裏她還跟小孩兒似的,我這個做兄長的,實在是不稱職。」

    兆笑道:「高了些,模樣長開了,心性卻沒變。」

    如今兩方會面,崔季明竟慶幸裴六走了,否則這一對兒你死我活的夫妻指不定還要怎麼鬧起來。手裏頭接手了幾萬的兵力,有個算得上半個師父似的康迦衛,崔季明的境況卻並沒有輕鬆起來。

    恆冀當年和滄定聯手後,又被崔季明離間,畢竟是兩家叛軍,他們之間的不合成為了崔季明最好利用的弱點,然而恆冀也很了解這一點。他們和契丹、奚聯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主動攻打冀州、貝州這樣的魏軍城池,而是先突入滄定主城滄州內,殺了滄州王上和他手下一批將士,以極其直接暴力、釜底抽薪的方式,佔據了滄定。

    從此滄定雖有叛逃獨立的軍隊,卻也不會有能給他背後戳刀子的人了。

    於空韜這做法實在是很符合他狠絕的性子。

    這樣的混戰之中,對方或己方的軍隊互相叛逃,加入敵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然而崔季明手下的魏軍可是自認為下一步要成朝廷軍、要做官的人,必定是無一人會從金窩裏離開,對面就不一定了。滄定幾支雜牌軍主動向魏軍投降,崔季明並沒有處理,而是全打法他們去見朝廷了。

    這些叛逃的軍隊崔季明不願意用,也沒必要用,這種棘手的事兒就扔個殷胥得了。似乎聽聞鄆州的朝廷回報的結果,是給這些叛逃的軍隊封官加爵,然後將他們的兵力運送往了大鄴,分散了他們的勢力,或許去做些什麼地方守軍去了。

    當然也有不滿意這種處理的,崔季明就只能照着朝廷給來的旨意,把他們一律當作敵人對待了。

    然而恆冀卻遲遲沒有再往南打,按照北機的消息,涼州大營的一支隊伍已經到達了北線關內,紮營等待號令,幽州城門緊閉不再出戰。野心勃勃的於空韜卻停了手。

    崔季明的任務是護着恆冀大軍不要南下,既然恆冀沒有出兵,她也不願用手頭的兵力去率先出戰,只能等着。等河北一帶的冬天漸漸過去,像一隻豹子似的伏在草叢之中,持續的時間再久也不敢放棄警惕。

    這些時間給了於空韜喘息的機會,也給了崔季明練兵的時間。

    她知道賀邏鶻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既然奚和契丹能一次次獨立在被他打壓再獨立,顯然就是兵力、韌性都不可小覷。這些入關的突厥人,只會比她以前遇見過的突厥兵要強。而她手裏的兵力,還沒有哪一波是曾長年和突厥交手過的,更是連適合和突厥人作戰的騎兵都沒有。

    或許殷胥也是知道她的難處,從離相州不遠的運河上,來的不只是糧草和軍械,還有大批數量讓她想也不敢想的箭矢和馬匹。


    馬匹是因為當初叛軍初起的時候,殷胥接受了她的建議先攻打下產馬的太原周邊。而這些金屬箭頭打磨到銳利無比的箭矢,則是因為如今大鄴連年飛漲的產礦量。軍械是官營的兵械場打造,鐵礦卻大半來自於收購回購,崔季明見多了拔下來箭頭的三棱的縫隙和倒鈎里滿是血污鏽跡,還要插上木杆繼續使用的箭頭,如今這一批戰馬鎧甲和箭矢送入相州,她活像是賬戶里突然被沖了三十萬的網遊玩家,一時間覺得自己能上了天。

    她開始梳理手下的兵力。

    涼州大營也有重騎輕騎之分,卻分工並不明顯,她則決意想打造一批令人不敢觸其鋒芒的騎兵。輕騎兵佔六成,基本用作合圍、引誘、分割和側翼攻擊,重騎兵則佔四成,以衝散擊潰對方為主。更重要的是,她決意用個膽大的作戰方式,來維持每一個將士在軍隊中存貨的時間,想要造就軍隊中最寶貴的事物——紀律與經驗。

    她決定只要是非攻守城池的戰役,所有的交鋒突擊戰,全部以弓箭為主,在對方失去組織之前,儘量避免短兵相接的肉搏。弓箭為主的戰役,彈性大,戰線遠,只要是能絕對聽從指揮,在軍中的各隊之間保證消息傳遞,足夠折磨死對方了。

    當然這也是有錢才做得來,崔季明看着攻打鄆州時,只穿皮甲帶個頭盔的輕騎兵,到如今輕騎兵也能配備部分的鐵甲,不得不感慨,富,真的是一個國家的底氣啊。

    這時候開始,崔季明已經決心不能再手軟了。面對的敵人,已經不能讓她再繼續和將士們純粹的哥倆好了,想要刀鋒,還需要磨。

    從軍規中與戰事、聽令相關的條令進一步細化嚴苛,到一旦違反軍規殺無赦的律令開始全面實施。她開始了對於進退、側翼攻擊、隨機應變甚至是撤退時在馬上回頭有序的攻擊敵人等等開始了訓練,全部的戰馬也都離開馬廄,在冬季的野外進行放養、節食,鍛煉馬匹的忍耐能力,把所有不符合條件的馬匹全部改為馱馬。

    她大刀闊斧也不容許質疑的開始了訓練,一時間從騎兵隊被踹出來做了步兵的、違反軍規滿口抱怨的刺頭被當場殺死或者逐出軍營的,數量並不少。糖果給過了,如今輪到了錐子與皮鞭,崔季明收到了不少的怨言,魏軍畢竟是當年的俘虜,也有不少人根本達不到她的要求,崔季明望着漸漸悄無聲息,不如當年熱鬧歡樂,卻也愈發整齊劃一的軍隊,心中忍不住想:到時候他們大概就明白了。她能給他們最好的東西,不是酒後互訴衷腸兄弟相稱,不是開個玩笑也並不在意的平易近人,而是讓每一個人都能在未來的戰役里活下去!

    從訓練戰馬到改良兵器,從負重提升到騎射訓練,她以最高的標準來要求手下的這支隊伍,她也認為自己能夠訓練出像模像樣的鐵軍。

    到了剛入開春,溪水開始解凍的時候,於空韜也經過了幾輪的收糧、訓練,他以為自己如今手中已經掌控力勢不可擋的軍隊時,可他也即將迎來脫胎換骨、以聞所未聞的打法橫行天下的一支隊伍。

    老子天下無敵的錯覺誰都可能有。真正能踩在所有人之上的人是誰,真干一架才會知道。

    殷胥確認自己得了「沒有崔季明好想死」的絕症。

    這種病已經惡化到連醫治的必要都沒有了。

    外人是看不出這種病症來的,畢竟劉原陽的水師來勢洶洶,朝廷的軍隊也大批向南前進,雖不能說是勢如破竹,但連番的險勝也是莫大的勝利。殷胥開始插手軍務相關的事情,不論是前世今生,由於崔季明的影響,他對於軍務也算是了解頗多,更明白一些軍隊中運行的規則和無法規避的缺陷。

    以至於這個軍權在手的皇帝,雖然並沒有出征打仗的經驗,但卻也未必會被各方意見影響到舉棋不定。朝廷幾位主將向他提出的計謀,他也都能切入重點,挑出毛病。

    只不過裴家要是那麼容易打,也不會吞了鄭家能活到這個時候了,對方搶奪鄭家,突入宋州,為的就是屯糧守城。裴森也算是一條路走到底,他心知朝廷絕不可能再容他,如今只求成為山東南部的釘子戶,死死紮根。

    殷胥眼裏連沙子都容不得,怎可能留他這塊兒狗皮膏藥糊在中原。

    軍中重臣看來,大軍圍堵住了裴家幾座重城,劉原陽水師已經突入了微山湖中,佔據了周邊不少的村落用於補給。殷胥相當有耐性,耗得起這場仗。

    實際上殷胥則是半分也不想多耗——

    多待一天,就是晚見到某人一天。多一天,她就要在北線撐一天。

    更何況殷胥現在從軍帳下睜眼起來,滿腦子想的都是崔季明拱在他脖子邊,頭髮亂糟糟的扎人,兩隻手又蠻橫又用力的攀住他,睡的一連串細細的呼嚕聲。

    還有她柔韌的身體,粗糙的疤痕縱橫在細滑的肌膚上,雙腿擠進他腿間,跟一顆豆莢里的豌豆一般微微蜷着。

    這些一閉眼好像就能看到的情形,都快讓他分不清腦子裏的幻想和真實了,一伸手,被子裏唯一暖的不過是被子裏裝熱水的皮袋子。

    生活在軍營里,更有一種每天都被她的氣息環繞的感覺。

    她以前也算不上多好聞,畢竟軍營里也充斥馬奶、汗臭和草料味道,不好聞卻不代表不熟悉,他甚至時常感覺有個人走過去就像是她,手下的重臣謀士和他說話也像是她,無時無刻好像都能被她似有似無的存在勾起情緒。

    殷胥對於這種狀況,已經覺得要無可救藥了,他覺得自己從頭腦到身體都湧出無數的不清醒和衝動,時時刻刻影響他。殷胥夜裏獨自在被褥中想着她的時候,忍不住想,幸好喜歡的是她,萬一真的愛上了一個心性惡劣的,他指不定會幹出什麼混蛋的事兒來。

    他好希望能夠千里傳音,如今聽聽她說話,聽她拍腿哈哈大笑也好啊……

    就如今這種每天就跟發情期似的狀態,他覺得再見不到她,再持續幾個月,他就死在這地界了。

    再加上御駕親征也是燒錢,仗打的持久並不是好事,本來的計劃就是要速戰速決,如今這樣的停滯可能引起一系列的變化。

    就在北線於空韜正要開始動作的時候,殷胥也收到了令他震驚的消息。

    言玉圍攻建康幾月有餘,久攻不下,除卻黃璟帶台州水軍還在不斷抵抗以外,其他三公已經被圍困了太久。鄭翼主動向言玉謀求共處,兩邊牽線搭橋,五公之中其他四位也與言玉達成共識——

    說是達成共識,更像是保留尊嚴的變相投降。

    言玉成了南周的皇帝,而五公的職權則退一步,衍化為朝廷的相權。

    行歸於周不斷宣揚的變革,就在殷胥從未插手的封閉環境內,被歷史與人心自我修正為了皇權。唯一不同的就是言玉顯然不可能由後代接替皇位,他自稱禪讓制,說五公的職位不單是宰相,更是下代皇位的繼承者候選。

    這一條加上,以後南周的政權若是能平安過渡,老天爺都能笑出來。

    這裏頭有多少言玉的故意為之,殷胥也能猜個大半。而讓他真正有壓力的,則是言玉一旦登基,南周凝聚起來,大鄴就未必好對付了。

    於是他也愈發想要攻下這幾座城池,劉原陽從水路,朝廷從平原,兩面夾擊,總算打下了重城之一的兗州,可以就此分割裴家的勢力。殷胥也召見了劉原陽,給手下的將士下了死令——

    四月之前,不論想什麼辦法,也要攻下黃河以南的全部藩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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