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當真覺得,已經太久,人生沒遇見一件好事兒了。
從萬貴妃自殺,到他被捅刀,到了太原遇見了百年難遇一次的圍城架勢,好不容易熬出命來,成為了小將,帶着軍隊來突襲叛軍,就只有前兩次行動有成果,很快就被恆冀的大批叛軍打散,不得不退入太行山中。
天降大雪,將士們哆哆嗦嗦的在臨時駐紮的營地過了這個年。
說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恆冀並沒有能力割斷他們和太原聯繫的運糧道,也沒有能力把他們全部圍剿。雖然退入山中,天氣轉冷,至少還沒到沒有米糧只得吃人的地步。
他性情算是比較有韌性,這幾年連番的打擊也讓他有點懷疑人生了。
然而看周圍旁人,似乎找不出幾個在這幾年運道好的人,康迦衛這幾年也是愈發顯老。從賀拔公死後,叛軍突襲,佔了兗州又丟了兗州向西退回,又被朝廷指派來支援太原,這個從西域調至中原的名將一直過的也很無奈。
如今掰着手指算的大年初一剛過完,大軍又要按照之前的計劃,順着太行山腳下,南下和朝廷在邯鄲匯合,卻不知朝廷已經失守了邯鄲……
太行山上有連綿的高聳入雲的杉樹,如今落雪後只留下白絨絨的樹梢和光禿的樹幹,薄霧輕飄,晨光從樹幹之間射來。山路崎嶇,康迦衛牽着馬艱難的在雪裏走着,遠遠的一行人看見了似乎山那頭的谷中冒出似有似無的炊煙。
兆走在他身邊,戰馬和馱馬一併跟着他,臉上鬍子拉碴,在臉上薅了一把:「那裏是有村子?」
康迦衛:「應該是。你帶幾個人去問問,那村落叫什麼名字,最近的縣在哪裏?我們距離邯鄲還有多遠?」
不單是他們軍中,大鄴也沒有幾個人從太行山中穿行過,對於其中地勢村鎮相當不了解,康迦衛也吃了不少虧。畢竟中原已經多少年沒有失守了,大軍的地圖上只有山下的城池標註,他們這樣進山,實在是有點摸瞎。
兆點了點頭,康迦衛又拉住他,在自己鎧甲下的皮毛軍服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小把體味頗重的銅板,偷偷給塞到他手裏。
兆攥着手有點不太明白。
康迦衛低聲道:「如果有村鎮,你就給人家農戶幾個銅板,帶幾個小子吃點像模像樣的飯食。畢竟大軍在,你別拿回來,偷偷就當補一頓了。」
兆攥着那幾個銅板,臉上表情錯綜複雜,半晌才道:「大家也都是在節衣縮食,我哪能帶着人去吃東西——」
康迦衛擺了擺手:「就當跑腿費了。不是我把你當殿下看,只是你都快瘦的脫形了,吃兩口好的不算太違紀。」
他推了兆一把,兆再塞回去就太明顯了,只得踹在袖子裏,叫上兩三個年輕士兵,一起牽着馬,往山頭的方向走去。
山道落了雪走起來艱難,爬了許久才到達山坡上頭,兆眯着眼睛朝山的另一側望去,金色的晨光映照着雪,一座並不算小的村鎮坐落其中。其中似乎還有幾座磚瓦的小宅子,以這種規模,若不是因為年關沒人出門上山,否則他們早就發現了村民了。
兆連忙招呼上幾個人,牽着馬朝山下而去。
村鎮之中似乎正有集會,兩條土路街側擺了幾個木攤子,賣的也大多是豬肉羊肉、毛皮粗布料,或者是熬得糖人。路上行人和孩子倒是不少,看見他們三個頭髮凌亂,髒兮兮的軍漢,也忍不住側目。
或許是他們三個人年輕,人數又少,看起來村子裏隨便站起來十幾個拿農具的漢字都能幹翻他們,村人倒也不太怕,主動上來問兆。
村人倒是表情很熱情,可兆——半句也沒聽懂啊!
另外兩個人都是太原人,他嘗試着說了幾句自己會說的山東方言,村人一臉「你說啥」的表情瞪回去,兩人雞同鴨講說了半天,引得外圍一群男女老少過來插嘴。兆聽了半天也沒聽懂他們說什麼,只得拱了拱手,先去找點地方吃東西。
他懷裏揣的幾個銅板倒是油膩膩的,他明知這樣做不太好,可嗅着村中過年,各家飄出來的飯味兒,實在是有些坐不住了。他敲了一家門,遞上幾枚銅板,說是想買兩個餅子吃,結果那村婦還挺高興,給他們三個端了湯餅出來,挖了好一勺豬油,又切了幾片薄肉。兆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吃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飯了,看見那陶碗裏冒着熱氣撒着蔥花的湯餅,眼都要直了。
他們三個的確是衣服怪髒的,不比這些沒有收到戰爭侵擾的村落,人人都換上新衣,他們不好意思跪在人家屋裏,只得出來坐在院子裏吃。
等到兆吃飽喝足了,才發現這些人要是語言不通,又不識字,實在是很難問出路來。他們牽着馬,在村中逛了逛,只盼着也來了個外鄉人,能說幾句山東土話也算是得救了。
然而拐過一道彎,在一群孩子跟着他們的高頭大馬奔跑的時候,兆卻聽見了有個女孩子開口,似乎是低聲抱怨,但說得居然是正音!
在這種村子裏,有會說正音的人?兆幾乎都以為是來的哪裏的高官,戒備的都想拔刀了。他朝聲音的來源走了幾步,就看見了一頭綠衫少女,白襪繡鞋,頭戴草帽,頭髮編成長辮,尾稍夾了朵梅花,一邊掏着掛在腰上的小荷包,一邊在抱怨着。
她再開口,又是村民口中的方言,把那幾個銅板拋給擺攤子的老婦人,那老婦人立刻喜笑顏開,把竹編的小籠子遞給她。裏頭裝了兩個黃色的毛茸茸小雞仔,她高興的伸手透過朱龍的縫隙去摸。
兆走近那青牛,少女又開口道:「唉……本來壓歲錢就只有一點點,這就要花完了麼?我明明也沒買什麼呀。」
他忽然有一種奇妙的……微微暈眩的感覺,實在是那語氣太讓他容易想到某個人。當然那個人是不可能出現在這種村落之中,她應該在長安的棋院,應該在或者崔家的某個宅子內養尊處優無憂無慮——
世間不可能有這樣的巧合。
他只覺得自己腳底下猜的不像是土路,而是棉花。
她腳尖在老牛的身側,一翹一翹的亂擺,嘴裏哼着不知道哪兒來的曲子。
兆跟着她走了一段,才猛地開口:「請問——」
那少女猛地回過頭來,似乎是她也沒想到會在村子中聽到有人說官話。她草帽上的一點落雪在這猛地甩頭的時候窸窸窣窣掉下來,草帽被青繩繫着在她下巴下頭打了個結,眼睛圓圓的,好似一隻山野中的小鹿幾個碎步走下山坡,驚愕茫然的望着他。
兆當真覺得自己要昏厥過去了。
他有過無數次的幻覺,好像看見過她長大,好像看見過她遠遠而來。但那些是一觸碰就會消失的幻象,他自己也心裏清楚。這兩年遭遇的事情太多,妙儀的消息越來越少,她在腦海里的痕跡愈發單薄,以至於他似乎很久都無法想起她的具體模樣,只記得神情,眼睛。
眼前的少女跟他想像中她長大的模樣如出一轍,以至於兆無法辨認是不是他餓了太久吃飽了一頓,腦子都不靈光了。
崔妙儀是跟着李信業出來串門的,這個村落距離他們的棋院並不算太遠,又算是附近最熱鬧的,她也死皮賴臉跟過來想買東西。她隔絕外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只是從李信業口中得知過外頭在打仗,看着幾個穿軍甲的男子,立刻有些緊張,開口道:「你們是誰?」
兆呆了半天,看着眼前少女。
她不是認識他,是因為她不是妙儀,還是因為他實在是難以讓人辨認出來。
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自己的身份,以他現在的模樣說出身份合適麼,眼前的人若不是妙儀根本就認不得他吧。
兆半晌道:「我們是路過的朝廷軍,想要問路,卻發現聽不懂村人說話——你是哪裏出身?」
妙儀看着眼前鬍子拉碴、裹着破襖舊甲的年輕軍士,對方說話倒是很有氣度,不像是那種莽撞蠻橫之人。她這才轉過臉道:「我只是附近一個小棋院的生徒。你們朝廷軍都已經打到這裏了?那叛軍是不是已經被圍剿了?外頭太平了?」
兆聽她說是棋院,心裏驟然朝下落去。
這人絕對就是妙儀,她鼻翼兩側有幾顆淡淡的小雀斑,耳朵也是這種軟塌塌的形狀,頭髮永遠都亂蓬蓬的,抱着小貓小狗小雞仔就不撒手。
這絕對就是她。
兆想問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卻忽然不想她認出他來,半晌道:「你知道去邯鄲從哪個方向走麼?離這裏最近的縣是在哪裏?」
妙儀興奮道:「你們是去打叛軍的麼?我知道,我知道!這邊經常有人跑到邯鄲去買賣東西,但是前幾日聽人說邯鄲可不太平了,朝廷軍都撤走了!」
兆一驚——邯鄲敗退了麼!那麼他們這樣直接去往邯鄲,豈不是要遭遇恆冀叛軍了!
他臉色一正:「如果是這樣,或許我們就要改變路線了。但是還需要先去邯鄲附近觀察一下。」
妙儀很高興:「你們果然是朝廷的軍隊,我給你們指路。這裏距離邯鄲並不遠,很多人都走那條道去邯鄲!走走,你們上馬,我這老牛有點慢,你們等等我就是了!」
上次家中來信,崔式在信里夾了一張紙條,是阿兄寫給她的。她只知道阿兄無事,如今也在幫朝廷打仗,而且就在河朔山東一帶,她幫了這幾個朝廷士兵,是不是也算間接幫了阿兄!
她越想越高興,揉着老牛的後背說了幾句話,那青牛就跟顯靈似的,開始邁步往他們東邊走,引着他們三人。
兆身後的兩個軍士大喜過望,兆卻變了臉色:「你都不問問我們是不是朝廷軍,就這樣帶我們去!要我們是叛軍呢,要我們根本就是偷了幾件軍甲的逃兵呢!你就這樣獨自一人帶我們出村子,萬一被殺了怎麼辦!」
妙儀愣了一下,她有點後知後覺:「可、可你會說正音啊。你們的鎧甲也是朝廷的樣式,我認得的。」
兆聽她居然還反駁,絲毫不知道這亂世到底有多危險,更加火大,一把拽住老牛脖子上的繩環,怒道:「你是一個人來這裏的?沒有別人陪你?你不用跟他說一聲就帶我們去?我們可是三個男子,你能自保麼?!多少年了,你就沒一點長進麼!這不是在長安,這是在太行山上,往東走百里不到就是叛軍大營!」
妙儀這才剛引着他們出村口,被他罵出了幾分懼意。她已經太久沒有離開過山中,附近這幾處村落,都是民風淳樸,很多人都像她這樣一樣不設防,要是能聽懂兆說話,估計會有不少村人自告奮勇的幫他們引路。她本性就天真,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一年多,更是忘了設防。
她垂下頭去,細品了對方的幾句話,猛地抬起頭來,驚道:「你是誰?!」
兆胸口起伏,別過頭去,沒回答她的問題:「你是住在這裏麼?是一個人來的麼?沒有家中長輩麼?你去說一聲,我在這兒等你,過一會兒我再送你回來。」
妙儀坐在青牛上,半晌道:「我家中長輩在跟人對弈,我不能跟他說話打擾他的。不要緊,我直接去給你指路吧。」
兆:「你沒有僕從跟過來麼?」
妙儀搖頭:「沒來。就我和李師來了。兆哥哥,不打緊的,你難道還要殺我不成麼?」
兆聽見她的稱呼,只覺得渾身肌肉一緊,頭皮慢吞吞的麻上來。他知道的,自己成了叛軍、永王之亂因自己而起的消息,必定遞入了長安,她一定聽說過的——
兆就好像是被人把腦袋摁進水缸里一般呼吸不來,一時竟沒敢抬頭看她。
身負重傷躺在草蓆下聽見言玉和裴六娘的對話、帶着村戶一家歷經艱辛從山東南逃到汴州的路途,所聞所見幾次讓他後悔惶恐,但都不及此刻讓他覺得好似被扇了幾個巴掌似的臉上生疼。
他沒有想過,自己叛軍之名傳入長安之時,她會怎麼想。
他說過要她不要聽信,這話多麼可笑。明明就是事實,還要她不相信。
妙儀:「……我聽聞外頭說永王戰死了。」
兆半天才道:「假的。我沒死成。」
她垂下頭:「那真好。我倒是覺得這樣嚇我一下,在告訴我好消息,也不算壞事。我倒是希望好多嚇到我的事情,都能再時隔如此之久,還能聽到好消息。」
兆抬起頭來,望向妙儀。她眼眶紅通通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眼波似冬日的清澈溪水,倒是又揉了揉眼睛,破涕為笑。兆忽然好像是回到了自己被刺中後落水的那個夜晚。
活着可當真好,他或許只是想看她這樣的神情一眼。
妙儀:「……那你真的是朝廷軍?」
兆點頭。
妙儀竟然有些活潑不起來,她扯了扯青牛:「走吧,我們快走吧。」
兆底氣不足的應了一聲,牽着馬跟在她伸手。妙儀什麼也沒有問,好像她也不太關心,只要是活着就算是好事,再問一兩年前那段鬥爭,既無意義,她也無法理解。
他什麼也沒說,他無法說出口,往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是可以敘舊的。
兆猛地意識到,這一場相遇如此巧合,如此短暫,什麼也不會改變。
她留在這裏,應該是為了在山中與名師學棋的。他路過這裏,前頭還有不少要打的仗,能一塊兒走的就只有這一點路。就像是以前見面,能站在一起說話的空間不過是那處小院落。
走出村子去的一片雪地上,帶着草帽的少女將帽檐朝後撥去,繫繩掛在脖子上,草帽搭在肩上,騎着青牛,手裏折着一段細軟的樹枝,慢吞吞前往。束着冠的落魄將士,牽着黑馬,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她身邊,一路無言。
忽地,她唱起了走了調的山歌來,兆身子一頓,連忙跟上。光暖雪融,他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場沒有頭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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