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先遞帖給鄭家,去了趟鄆州。
三家在這寬闊也清澈的濟水勢力交錯,人心自然更是複雜。崔季明本打算只有裴玉緋同行,張富十卻覺得會面鄭家不是小事,不放心崔季明,執意要同行。十幾艘小舟,上百兵士,順水往鄆州而去。
她本沒來鄆州的打算,奈何形勢所迫。
裴玉緋挽婦人髮髻,穿紫色齊胸襦裙,外頭披着件紅梅袞黑毛皮大氅,指甲上都是新染的丹蔻,濟水上冬風帶着潮氣,她坐與崔季明坐在船頭,額前的發沾了水汽沉得吹不開。裴玉緋笑:「本來我投靠你,想要幫你奪齊淄青三州,是莫大的秘密,如今你居然要把這事兒捅開了說。」
張富十坐船尾,他漁夫出身,善於划船,一身布衣和船夫一道搖槳。崔季明立在船頭,望着水波道:「沒辦法,裴森那頭先做了防備。想來也是,他若是料不到這些,白白讓我拿了那三州,那點本事也不會活到今天了。」
裴玉緋嘆氣:「只覺得自個兒位置太不牢靠,對你沒了用處且罷,你還是個不喜歡女人的,我真是一點優勢也沒有。」
崔季明噎了噎,這才道:「怪不得我看你如今行事這么小心。」
裴玉緋笑:「女人不審時度勢怎麼活下去,我手裏沒兵沒權,甚至連錢都沒有,在外頭身份都死了。還不趕緊瞧着你的眼神過日子,倒是你那蘭蘭,看你都不來找我了,反倒不跟我爭鬧了。我倒有些無聊了。」
崔季明笑:「他小孩兒,你居然也跟他鬧。你要是真找不着路子,便離開魏軍吧,去哪裏都成,我也不會管你,你是跟我沒關係的人。」
裴玉緋呆了一下,又似甜美似冷漠的笑了:「好歹夫妻一場,這話真讓人傷心。等我見了裴森死,你給我二兩金就成,我願意走。反正天底下也沒人跟我有關係了,我這回再活的浪蕩,也沒人罵我有辱家門敗壞名聲了。」
崔季明背着手,背對着她半晌道:「如今外頭女人活路多,你有本事,別發愁。」
裴玉緋手托腮,瞧着崔季明背影一會兒道:「姓季的,你絕不是什麼農戶流匪出身。可惜了,你要不是個斷袖,我還想着禍害你一把。」
崔季明打了個哆嗦,回頭:「千萬別。」
她一回頭,正看着船尾的張富十呆呆的望着裴玉緋的側臉,聽了這話,極快的轉過頭去專心搖槳。
不一會兒,霧氣盪開,他們輕快的靠近了鄆州,崔季明拎起船頭的燈籠,拔出橫刀來望向對岸。對岸正是她熟悉的鄆州淺灘,曾經無數漁船在這裏集結,金龍魚在這裏將她拋進水中,崔季明有些發愣,連忙回過神來。
對岸也只有不到百人,孤零零的一撮站在灘上,點着火把看向他們。
崔季明嗓音又清又亮:「魏軍主將季子介求見。」
對岸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滎陽鄭家鄭澤野!」
船這才漸漸靠攏過去,崔季明沒有下船。對方只看見十幾艘如魚一般的船隻靠攏過來,為首船頭上立了個青年,裹着黑色披風,着黑衣銀薄甲,五官俊美雙眼明亮,他輕鬆的仿若是月夜漫遊江水,笑道:「鄭公。」
五日後,裴家已經距離鄆州只有百里了。聽聞季子介的大軍正在拓寬河渠,已經能讓自家大船通入濟水,而一路逆水而行中,濟水下游也出現了不少的泥沙,使得眾人不得不信。
外頭早有傳言,季子介搶了盧海軍的大船,收編了獨孤臧為首的上萬盧海軍,正以水軍強而自誇,他非要在水軍上消磨崔季明的銳氣。
在裴家淄青大營的部分大軍登上船隻,四五十艘大船浩浩蕩蕩而來,終於在白日下逼近了所謂季子介囤水軍的位置,寬闊的水面上,那些大船甚至各個都要比崔季明搶來的船還大了一圈。
再往前就是鄆州城了。
裴家目標是魏軍,沒有和鄆州作戰的打算,畢竟他們帶的是水軍為主,就算打贏了鄭軍的水軍,也不能就這麼攻下鄆州啊。更何況前頭鄆州和兗州都快和解了,各自都退兵幾十里了,裴軍的淄青大營主將萬沒有必要和鄭家開戰。
然而待他們靠近了鄆州城,卻看着濟州寬闊的水面上,擠滿了鄭軍的大船,勢力幾乎與他們相等!
裴軍大營主將懵了——這是幹什麼?
夾道歡迎?
鄭家也驚恐亢奮了,鄭澤野一把年紀站在大船上,望着遠處旌旗飄飄的裴家水軍:「果然裴家是想和兗州那邊的軍隊一同,水陸同攻打我們!」
不過鄭澤野看着裴家的水軍也在幾十里外停駐不再靠前,也心生懷疑。
鄭家也被幾日前會面時季子介帶來了所說的條件而誘惑。
季子介對外宣稱裴家女病死,卻實際供着她顯然是有理由的。裴家女必然是能給季子介提供好處,而季子介也需要她和裴家完全割裂關係。再考慮到當初裴家女自己帶面首占齊淄青三州,在山東河朔地界都是出了名的——
她若是用三州向季子介換權勢地位,絕對是可能的。更何況當夜雙方會面時,崔季明對於她和裴玉緋兩個影帝影后的雙忽悠組合很有自信。
而且她也同意讓鄭家派人查看他們的河渠,河渠窄的只能通過中等大小的漁船客船,所謂魏軍的大船根本不可能過來,對鄆州產生什麼威脅。
而鄭家若是能得到裴家的巨船,往後崔季明奪下齊淄青,他再通過水軍運兵,切斷濟水,從魏軍手中得這三州也是可能的!
表面風平浪靜,誰人心裏都揣着小算盤。當然魏軍協助鄭軍引誘船隻,幫助他們打下裴軍,也並不是什麼都不要的。他們要鄭家的大船協助他的兵將渡過濟水,在對方船隊而來的同時,魏軍步兵與騎兵突襲齊淄青三州。
裴軍看着鄭軍的船隻,心裏覺得季子介要不然就騙了鄭家,要不然就是和鄭家聯手了,打算暫時停靠在遠離鄆州的濟水北岸,看能否和鄭家通信,一同聯手反攻魏軍。
而此時,獨孤臧帶一萬五的精兵,繞開了裴軍隨船在岸上行軍的騎兵,已經帶着裴玉緋到達了齊州。
裴軍的船隻停靠在濟水北岸,那裏是一片掉光了葉子的樹林,樹林裏灰黃一片的乾枯雜草,裴軍覺得魏軍入濟水的河渠肯定很靠近鄆州,他們不敢用大船靠近查看,便想下船拍步兵騎兵下船去搜尋附近的河渠。
而在早早在樹林中如狼一般等待着他們魏軍等的就是這一刻。
張富十帶着無數薄甲外套着布衣的士兵,在樹林的另一端看着船隻隱隱的輪廓,已經跟着走了快小半個時辰了。崔季明早料到對方一定會在北岸停靠,他們要做的就是用布衣遮擋甲衣反射的光,拎着兵器沿着河岸的小樹林,跟着慢吞吞的大船走,只等着他們放下船上的橫板。
張富十領了有兩千人,長長的隊伍早已忍耐多時,站在樹林後悄無聲息的像是一垛垛稻草。
待到下令的彩旗一揮,這支隊伍才提長槊穿過樹林,猛地朝放小部分人下船的船隊而去!
兩千多人猛地從樹林中扎出來,雖然只有兩三艘大船放下橫板來,卻也着實讓人一驚!這群人扔下布衣,露出裏頭的銀甲,朝橫板上衝去!
有些剛下船的裴軍將士立刻回身,卻不料這些魏軍勇猛異常,兵甲甚至比他們裴軍還好!以五十人一小隊,各自小隊緊跟在一起,四十個小隊似乎早有各自的任務,有的先衝上船控制橫板不會被裴軍收起,有的率先沖入船中上層,尋找船上的主將率先殺死,有的則只負責殺負責搶跳蕩功!
裴軍聽說過多少次魏軍最難打,小隊中幾乎無人傷亡,一旦傷亡就是整個小隊全軍覆沒的傳說,卻第一次交手,被這種不像叛軍的打法驚得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除了一艘船及時放下了橫板,避免被魏軍衝上船,剩餘兩艘船均被七八百人的魏軍衝上了船隻!每一艘船上的兵力和魏軍幾乎差不多,然而船上廝殺可不叫水軍作戰,這跟地面上打仗沒差了,論步兵單人作戰能力,船上這些可比崔季明磨練了幾圈的步兵差太遠了!
沒能上船的步兵在陸地上向同樣沒能上船的裴軍發起進攻,而船上的戰況也並不輕鬆,鮮血塗滿甲板,張富十率先佔下一艘巨船,不過晚了片刻,緊接着另一艘船上也傳來了魏軍的鳴鏑。
張富十看着自己手下的兵也有兩個整隊負傷,甲板上滿是屍體,血漫的令人踩在木板上雙腳打滑,他命他們立刻取出裴軍屯在船隻上的箭矢,隨時拉弓等待。
而裴軍之中船隻相互聯繫,中間最大的主船和其他戰船均立刻知道了這件事——魏軍搶了他們兩艘船!他們根本就沒有水軍出現,而是在陸地上等他們下船!
說季子介猴精,果然是騙人的本事一等一!
他以為搶了兩艘船就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麼?他們也可以射箭,死死堵住這兩艘船,要他們不可離開岸邊!
裴軍立刻命船隻圍靠住那兩艘船,船隻緊緊相連,死死逼住這兩艘船。只是魏軍攻打之後既沒有拆船帆桅杆,也沒有掛軍旗,那兩艘船看起來和其他的裴軍船隻太過相似了。
就在裴軍主將準備命人朝那兩艘船放箭時,忽然不遠處隱藏在河渠中的無數小船,忽然出現,快的如箭一般順水朝他們飛來!
裴軍驚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卻先想笑起來了。
這船隻太小了,好多連草棚都沒有,簡直就是三十年成精大鯉魚身邊的小魚苗,一艘艘幾乎都是農家漁船,說好的魏軍的大船呢?這樣的小船他們只要用拍竿、巨石、重鐵魚鏢那幾乎是一擊就沉啊!
裴軍立刻命人準備擊碎小船的兵器,卻發現……船隻靠的太近,拍竿揮不動,巨石砸不下去,就算重魚鏢能扔,對方船隻又小又快,能命中的不過十分之一!
這是一計連着一計!
無數小漁船,順着大船船體上寬下窄的特性,船舷靠近後船底仍有縫隙,他們就利用這窄窄的大船之間的水面迅速插入船隊之中,三十艘小船攻一座大船,採用群狼咬死氂牛的方法,從各個方向靠近,小船上的兵手持短勾,扎在船體上,順勢往上攀!
一瞬間幾乎是七八艘大船的船壁上都掛滿了無所畏懼的魏軍,船體成了城牆,船上的水軍成了守城之兵,過程中不斷有人從船壁上掉落下去,或被兵器砍傷掉入冬季冰冷的濟水,然而幾乎所有人都無所畏懼。
同時從張富十率先登上的兩艘船的方向,一千多人同時放箭,就利用船隻上本來就有的箭矢,兜頭朝其他船隻射去,來當作掩護!
各個船隻上的水軍看着那些為了輕便穿着皮甲的魏軍,一個個就跟不要命似的,身邊人掉下去也不多看,眼裏只有自己的目標,也有點懵了。
都是叛軍,今兒你叛我,明日我降你,活命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個跟朝廷軍似的不要命打起仗來這是做什麼!
魏軍難道真的就是這樣的水準?
這還真是裴軍誤會了,往日裏魏軍有紀律,卻不算是這樣的勇往直前,畢竟都是俘虜養出來的,不會有大鄴將士那樣的報國肝膽。他們這麼拼命,就是因為有四十艘小船的隊伍,一刻不停,不顧箭矢和偶爾拋下的魚鏢,箭一般朝裴軍主船方向而去!
崔季明勇不可擋,孤軍深入,她就站在小船船頭,四五十艘巨船之中誓要取主船!
裴軍都以為這是一場持久的戰役,是一場會有幾次你往我來的戰役,誰能料到魏軍都不亮相,直接帶人就去一口咬向主船!
不是這麼玩兒的!你拿跳棋的玩法玩象棋,上來兩個玻璃珠子打在帥棋臉上,誰能跟得上你的節奏!
四十艘小船上的將士像他們一樣攀上裴軍主船,崔季明穿着和其他將士無差的皮甲,一身是膽。四十艘小船沒有固定,立刻隨水飄走,她就沒有再退下船的打算,絕不給自己留後路。
崔季明誓要自己做魏軍的第一猛將,不但是鼓舞其他魏軍士氣大振,勇氣倍增,更嚇得裴軍目瞪口呆。攻上巨船展開短兵相接的魏軍內心笑了:我們昨日在聽聞這個計劃的時候,已經這樣目瞪口呆一回了。
她有本事將你們的水軍之爭,活活拖成步兵短兵相接,步兵廝殺。
要怪就怪你們沒選對路子,這樣的人,是我們的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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