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友 203.0203.¥

    兆看着一行活像是撿破爛般的馬隊進入軍營。

    前頭馬上坐了個瘦長的姑娘,她裙腰別着兩把短刀,對康迦衛拱了拱手,出示了一塊玉佩。康迦衛瞭然,引着他們到主帳前:「我聽着前頭報,說來了位王爺。也真是一個個瞎說。」

    兆站在一旁,權當自己是背景一般掃向這老弱病殘的馬隊。

    阿穿往後頭掃了一眼,低聲笑道:「也是怪衛兵攔人,怎麼都不給我們通報,我們只得把睿王的名號搬出來。」

    康迦衛一愣:「睿王……」

    睿王等於前太子等於……

    阿穿說罷,她身後一匹馬上胳膊脖子上纏着布條,帶着斗笠的青年微微低頭,算是行禮。

    康迦衛簡直懵了,今兒是什麼天,他倒是聽過關於睿王出宮做遊俠的傳聞,居然還真的當上了風餐露宿跟流民沒差的遊俠啊。

    修啞着嗓子開口道:「康將軍不必在意。我既向朝廷認罪,又貶為庶民,如今在外行走,丟了命也沒甚麼人在意。更何況跟他們一行走來,我也丟不了命。此次來山東,也是聖人的意思。」

    兆驚愕的看向馬上那個男子。

    從帽檐下露出的半張側臉,看起來分明就是修。然而這說話的口氣,這性子,看起來卻……

    阿穿捏着信,剛要下馬對康迦衛說什麼,兆先邁出一步,道:「修?是你麼?」

    修驚得在馬上一僵,摘下斗笠呆呆的望向兆。

    就如同兆身在兗州也聽聞過修帶兵逼宮,大火燒宮城,先帝慘死的事情。

    修也從隻言片語中知曉了兆率叛軍攻向汴州,後死於戰線之上。

    然而如今卻都是一身平民打扮,站在各自眼前,竟一時覺得恍如隔世,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修怔怔才開口:「你居然還活着,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麼。」

    兆沉默了一下。

    修又道:「……我又有什麼臉說你,我自己做下的事也不比你好多少去。你不回長安?你活着也好,此事還是要報給胥的。」

    兆:「我不想回長安了。反正阿娘也不在,長安又沒有我能在的地方。如今我至少了解山東地區的兵力、郡望家族,想盡力……做點什麼。」

    康迦衛本還懷疑兆的身份,如今看着兩人相見,也不得不信真的有兩個落魄王爺都跑到汴州來了。

    阿穿在前頭翻了個白眼,道:「早幹嘛去了,如今仗都打起來,你的叛軍都已經在各地分立了,才覺得自己壞了事兒?」

    她跳下馬,對康迦衛道:「康將軍,這是到了洛陽的密信,滎陽附近鄭家有不軌之心,生怕出了意外,就由我們先遞過來了。」

    康迦衛瞥了一眼,上頭有朝廷的印痕,他對兆道:「抱歉,永王殿下既已被貶為庶民,您又曾率叛軍,臣等很難再相信。此事應有聖人定奪。更何況,殿下,你以為只有你了解山東地區麼?我們來打仗的,必定也是做足了功課。能使您不被收押不被砍頭而站在這裏的,不過是因為您的姓氏罷了。」

    兆臉色白了白。

    康迦衛抬手走進帳內,卻又退了出來,下定決心道:「您覺得自己還年輕是麼?崔家三郎算來應該與殿下同歲吧,她卻在這場戰役中帶兵幾千人,圍剿成武,滅了於仲世,然而就在您所謂從叛軍手中逃出來的路上,她帶兵死在了鄆州。」

    康迦衛說罷,只覺得乾涸了許久的眼眶愈發酸疼道:「殿下,天下有多少年輕人,弱冠之年,已經成就一方霸業。而您回想一下,您都做了些什麼!您怕是連戰場都沒上過一次罷!」

    他說話堪稱擲地有聲,將兩個青年人震在原地。

    修滿腦子都是……崔季明死了?

    兆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康迦衛擺手:「帶殿下去帳內休息,不可隨意在軍營內走動。」

    兩個衛兵架住了兆的胳膊,拖着他往營內走去。

    兆回頭朝修喊道:「你要去哪裏?!離開了長安你要去哪裏?!」

    曾經沒少鬥嘴、不合卻也曾一起讀書玩耍的兩兄弟,只來得及匆匆過面,幾句對話。

    修開口:「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到處去看看。」

    他還沒來的說完話,就聽着一聲哭嚎,阿穿撲向了康迦衛:「你說三郎死了?!你說我家三郎……戰死了?!」

    話被打斷,兆已經被衛兵拖得遠了。

    修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就聽着身後老秦也在喊:「扶我下馬!林修!扶我下馬!姓康的,這話不可亂說,我徒兒武藝高超……怎麼可能?!」

    修站在營中,聽着老秦滿面不可置信的敲着銅杖,阿穿是當真掩面嚎啕大哭,心中更生茫然……

    這世間變得太多了。

    旅途的終點成了混戰的戰場,行路上有太多他不忍直視的人與事,兄弟各自分離地位截然不同,昔日的玩伴成了屍骨。

    短短半年,山河分割,故人別離。

    他甚至忍不住想,難道世事就是如此麼,迎接着無數來不及感慨的變故兜頭砸來。

    他低下頭,想將癱坐在地上的阿穿拽起來,她撲進他懷裏,哭的不斷抽噎,修只得笨拙撫着她脊背安慰。

    康迦衛掃了他們一眼,竟此刻才知道崔季明一人身死,居然也會有如此多的人為她不公感慨,他心中稍稍得了一點無濟於事的安慰,向諸人行禮,走入了軍帳之中。


    建康湖內一座船舫之上。

    外頭驟雨急降,跟天上掉黃豆似的噼里啪啦砸在雨棚上,打的裏頭一陣細細密密亂響,就這樣的天兒,歌也沒法唱,琵琶彈起來,大珠小珠全跟水珠子的動靜混到一起,兩個年輕娘子只得穿着軟底的錦緞鞋,在地毯中央跳舞。

    偏生癱在榻上的那位英俊年輕人,眼見着抱着罈子眯倒過去,她們二人只要靜悄悄的一停,他就跟讓人一巴掌打醒似的,從榻上彈起來:「我沒睡,沒睡。不許停!」

    兩個娘子扁了扁嘴,小的那個才十二,大的也不過十四五,年輕人上了船,感慨的第一句便是:「這行業怎麼年齡層次越來越低了。」

    誰也沒聽懂,面面相覷。只是年輕人塞了幾片金葉子到大點的那娘子衣領里,順手拍了拍:「包船。想來這豪雨,你們生意也差,多給幾個子,明天就當放個假。哎,你說你吃什麼長大,小小年紀,胸這麼大!」

    兩個娘子看着金葉子,高興的原地一陣亂蹦躂。如今蓄家伎成風,顯然這些姑娘們也是遭遇了淡季。她們跑進船,讓兩個老的眼睛都瞪不開的樂師吹起了蘆笙,在吹了上氣沒下氣的動靜里,把那年輕人夾到二樓去。

    船舫很小,二樓的地板咯吱亂響。

    有錢就是大爺,更何況這麼好看的大爺職業生涯三十年都未必能遇見一回。這年輕人一身麻布短打,腳踏草鞋,帶着斗笠和蓑衣,甚至還拿着裹着布條的一人多高的燒火棍子。兩個小娘子也不甚在意,只要身上沒虱子,別一搓一層油灰,看起來多土都無所謂。

    年輕人還沒來得及說幾句,兩個娘子便挽着他胳膊,笑嘻嘻的問:「你不是漢人吧!我看你面向像波斯人——他們都說波斯人眼睛大的跟琉璃球似的,你也差不多!哎呀你頭髮也是卷的——這是什麼?原來你們波斯男人也打耳洞呀!這耳環可真大,是青銅的麼?你也不嫌沉呀!」

    兩個小娘子都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嘰嘰喳喳嘴上不停,合上門跨幾步,就把崔季明按倒在了床榻上。若說大點兒的還知羞,小的那個簡直就是跟玩過家家一樣爽利,三兩下眼見着急就能把自己扒光,崔季明眼睛都直了,伸手就去拔刀。

    嗆的一聲冷響,十二歲那個小娘子嚇得往榻邊躲,看着長刀的寒光,驚恐的往後縮去,一個沒在意,從榻上掉下來摔了個倒栽蔥。

    她們這才發現,年輕人手裏的燒火棍,是一把長的嚇人的刀。

    大娘子見過場面,連忙笑道:「呀!是南矛刀!原來是個兵郎!可別嚇我們這些連菜刀都拎不動的!」

    崔季明也是本來想去扶那小娘子,沒趕上。她聽了被叫做南矛刀,臉上冷了下來,卻抓住那木棍一樣的刀鞘,看也不看,分毫不差的插回了窄窄一線的刀口內,將刀橫在腿上:「不用你們伺候,這下雨天要不唱歌,要不跳舞。」

    看着那個腦袋着地的小娘子一邊穿衣裳一邊含淚,有點懼怕。

    崔季明無奈只得擠出了自認最能撩人的笑,果真那小娘子呆了呆,面上浮起笑,從地上爬起來,站在地毯上跳些已經爛大街的胡旋。跳舞顯然不是她們的強項,崔季明也不在乎,她最善誇人,一陣讚賞,兩個娘子跳得愈發起勁。崔季明走過去,分別拉開旁邊三個方向的三扇窗戶,任憑潲雨進來,浸濕地毯。兩個娘子想抱怨,崔季明又從懷裏扔了片金葉子到地上:「憑欄臥聽風吹雨,我喜歡這情調。」

    小娘子連忙把金葉子撿起來塞到裙腰裏,笑道:「奴也喜歡。」

    崔季明抓着旁邊的酒罈抱緊懷裏,拋起煮豆子扔進嘴裏,時不時不留痕跡的朝三面窗外望去。

    她忽地開口說道:「我吳語說的可還好?」

    小娘子捂着嘴嘻嘻笑起來:「莫不是外頭來的郎君,跟本地的婆娘學的?就算是江東,男人說話也不會像女人那樣拖音!倒是也沒錯,就是一聽——不像個男人!」

    崔季明撓頭,無奈崔式都不大說吳語,她從小學正音,吳語還是後來跟常年呆在建康的舒窈、妙儀所學,難免像女孩子。

    崔季明只得將音節縮短,再說幾句,兩個娘子吃吃笑着才點了頭。

    她本來以為,湖雖大,等上一兩個時辰也能等到,卻不料一等就是將近三個時辰,兩個娘子早就跳不動,坐在一旁矮凳上,吃着下頭也不吹蘆笙的兩個老太給煮的餛飩,問崔季明:「還不靠岸?」

    崔季明嗅了嗅餛飩的香味,強忍着餓,道:「先不靠岸。我這還想感受一下雨夜的湖中呢。……餛飩有沒有多煮的?」

    小娘子笑嗔道:「就多剩幾個了,你好歹也是為有錢的主,就跟我們一道吃食?剩幾個悶在鍋里,晚就爛了,我去給你盛吧。」

    她打着傘就要推開門下樓,回頭眨了眨眼睛道:「不問你要錢,幾個餛飩,權當白送。還望郎君可別忘了人。」

    崔季明連忙笑:「忘不了忘不了!」

    只是當那小娘子剛把餛飩端上來,卻看着崔季明手持棍一般的長刀,半個身子探出窗去,隔着雨簾朝外望。遠處,她等待了幾乎一整天的船隻,終於出現在了湖面上。

    果然,當年的凍災大雪擋不住,如今的暴雨依然擋不住。

    更重要的是,縱然他們知道她背叛了行歸於周,或許朝廷也知道他們如何會面,卻仍然選擇了舊的方式。

    一是如今流民、時疫與動亂圍繞着整個江東,建康為防傷寒傳染,城門緊閉只進糧不進人了,他們也不會覺得朝廷會派人來。

    二就是因為行歸於周內部的互不信任。李治平不信任他們,他們也不可能信任李治平,不論找哪裏的宅子,都有可能旁邊埋伏。而船上只要提前檢查過沒有多的人,誰都不帶侍衛上去,湖內航行着也不可能埋伏。

    崔季明大喜,道:「不若往湖心島靠一靠?原來下雨天湖上賞景的也不只有我。」

    小娘子塞了碗給他:「可別,那一看就是達官貴人的船,靠的太近,上岸就有人盯着咱們了。」

    崔季明笑:「不必靠太近。」

    她說罷喝了兩口餛飩,燙的渾身都有了力氣,船靠近了一些,湖面上仍有一段距離。崔季明沒有撐傘,穿着斗笠跑下樓去,兩個娘子也跟着持傘跑出來,她們倆心裏突突的跳着,也感覺出來,怕是這郎君不是來買樂子,而是來幹事兒的!

    果不其然,崔季明解掉蓑衣,跳下船去,一隻手扒在船沿,另一隻手伸手去夠船內的長刀。十四五歲的那娘子跪在船內,連忙把刀遞給她,崔季明接過,她卻沒鬆手,拿着傘道:「我□>

    崔季明摘了斗笠,半個身子在水裏,被兜頭大雨打的前額的發都貼在臉上,呆了一下:>

    春杏緊張道:「郎君姓甚名甚?是哪裏人!」

    崔季明笑了,春杏臉上更紅,神色焦急。

    崔季明道:「你這是圖我錢財,還是圖色?」

    春杏咬唇大膽道:「都圖!」

    崔季明扒着船沿哈哈大笑:「你湊近點,我告訴你!」

    春杏側耳貼近,崔季明抬頭極快的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她滿面呆滯,鬆開手來,崔季明卻反手將長刀別再身後,大笑着在船底一蹬,翻身如同游魚似的竄進水中。

    春杏手一松,油紙傘也掉進水裏,淋了一臉一身的雨。

    後頭那個小娘子不顧着給她打散,跺着腳喊道:「我還沒說呢!我還沒說呢!我叫青桃啊!也親親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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