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翼半晌接不上話,點頭道:「我確實是不知她願不願意。五娘子年紀也小,殿下前頭又有太子的婚事壓着,太子不成婚,您也談不成。這幾年變數大着呢。」
修以為他說的「變數」是能讓舒窈回心轉意,他竟也點頭:「正是。」
說着修從袖中掏出一柄摺扇來,細雕象牙骨,撒花緞面,墜有淺綠色纓絡與玉珠,問鄭翼:「你說這個她會喜歡麼?我若是給了她,她會不會覺得我唐突。她總是不太好說話的。你最懂各家娘子的事情,快給我參謀參謀。」
鄭翼冷冷一笑:「我也不清楚。」轉身便朝樓下走去。
修望着他背影,總算是品出一兩分不對勁來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下頭擊鼓傳花玩樂的局也散了些,各家貴女正挽着手漫步在寬闊的畫舫之上,少年們顯然更喜歡地上那些騎馬射箭的遊戲,有些興致缺缺的喝着甜酒聊天。舒窈本和鄭如巧在一起聊天,但鄭家小娘子聽着路過幾個少女聊起崔季明的喜好和八卦時,心和耳朵就跟着跑了,果斷的拋下守口如瓶的崔舒窈,投奔了「崔三郎長安粉絲後援會」的小團體。
舒窈一個人托腮靠着欄杆,聽着那頭有個少女胡吹逼「有一次去射場時,看見了光着膀子的崔三,汗珠在陽光下划過他堅實的臂膀」。她默默心中吐了一口老血,扶額考慮着她姐還有沒有能救回來的可能。
忽地聽到背後忽然一聲大叫,崔舒窈嚇得一哆嗦,手裏團扇都從欄杆邊掉進了水裏,她氣惱的回過頭去,就看到修像是一隻猴子般從樓上的欄杆上攀下來。
他紅着臉,卻又仿佛不知道該如何在這場景下開口,惡作劇似的從上頭跳下來,道:「瞧你被嚇的!」
少年郎心中總是懷着滿腔的豐富感情,連出口也找不到,永遠頑固笨拙、不合時宜,將自己與對方越推越遠。舒窈瞪着眼氣的臉紅時,修再遲鈍也終意識到自己的不合適,然而往往他找到的補救方式,便是更不合適。
他看着崔舒窈拿着的團扇順着水往船後方飄去,雖心虛,卻仍拿出自己準備給她的象牙摺扇,道:「那個不要了,這個給你好不好。」
舒窈看着他袖中早早備下的女子摺扇,簡直要氣笑了:「我要不起!殿下好好收着吧,我去撿我的扇子去。」
她提着裙子便走,修看她扶着欄杆去追那往後漂去的扇子,欄杆到了上船的位置便戛然而止,輕巧的摺扇在上船口盤旋,她伸手去撈,一截披帛掉入水中浸了個濕透,她素手探入水中卻抓不住那漸漸飄遠的團扇。
舒窈蹲在那裏,快氣的不行了,牙齒緊緊咬着嘴唇,正想回頭要罵,卻看着身邊一個人影從船上跳了下去。
她被濺了一身水花,修水性極佳,夏衣本就不算拖累,他在船邊蹬了一腳,如魚一般在水面上竄出一段波痕,抓住了那摺扇,對着崔舒窈高高抬起。
他髮髻濕透歪斜的搭着,外袍鼓滿了水浮着,臉上全是水珠,卻笑出一口牙,似乎在安慰她:「別急,你別生氣啊,我給你撿到了。」
舒窈讓他嚇着了,扶着欄杆蹲在原地,修濺起的水順着她額前劉海往下滴,她有些呆呆的瞠目結舌。
修仿佛跳下水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先小心的游過來,將那滴着水的團扇遞給了舒窈,才撐着船邊爬上來,如落湯雞般渾身往下滴水,他將碎發往後頭抹過去,摸了摸袖子,才發現自己竟然帶着那柄象牙扇子下了水,連那柄扇子的纓絡也濕透了。
他懊惱的拿出來,道:「我不知道你喜歡團扇的,這個也濕了>
舒窈緩緩站起來,拿着那被撈起來的團扇,半晌才道:「你跳什麼湖!讓別人看見睿王殿下掉水裏了,豈不要亂套!」
修又不願說是怕她生氣,只兩隻手給自己扇了扇風,望着別處:「天太熱,我就是下去乘涼玩水而已。」
崔舒窈算是真的明白了。如今愈演愈烈的奪嫡也未能讓他對別人多太多提防,他確實不懂得那些花里胡哨的廢話,只是一腔的熱情想要表達。就像是拿慣了刀槍的軍漢小心翼翼的拈着繡花針,又想做好,又不知該如何下手,急的滿頭大汗。
她又覺得想笑,又有些感慨。
舒窈記得崔季明曾提起,自幾個月前太子萬花山遇襲事件後,修也變得性情稍微深沉一點,但就他這天真的本性,再怎麼去學會懷疑,也不可能斗得過那些人精。
她低頭,手指捏了捏纓絡浸滿的水,貝齒半晌才放過她自己殷紅的唇,頓頓的吐出兩個字:
&蛋。」
修的視線里,仿佛只剩下舒窈的唇。她輕輕啟唇,兩個字似乎是又氣又無奈的吐出,雖是在罵他,卻仿佛將他的骨骼都在她貝齒中嚼了嚼。他一下子無法抑制的漲紅了臉,這兩個字帶着她的賭氣,卻是她沒有在假笑的真實模樣。
修猛地將手中緊緊捏着的象牙摺扇遞了出去,一言不發,有些賭咒般,在一片沉默中,就是不肯收回手去。
舒窈心裏頭鬥爭了半天,她心思本就多,盯着那扇柄恨不得連天下局勢都考慮進來,但考慮再多,她仍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接過了那把扇子。
她安慰自己一般道:「這是你的賠禮。」
修看她真的收下,差點蹦起來,卻強行矜持道:「嗯。是我對不住。」
舒窈轉身就要走,卻忽然頓住了腳步,回頭小聲道:「殿下不必如此,三日後我便回建康了。或許幾年內不會回來。」
修半晌沒反應過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要走?你不是剛來長安一年麼?!」
舒窈笑了笑:「家中有要事,不得不回去。」
修:「那、那豈不是見不到了?」
舒窈客套道:「或有緣也能再見。」
修急道:「過兩年我就能分封了,我若是分封,便去南地——」
舒窈笑了:「殿下要成婚後才能分封哦。」
修這才反應過來。長安到建康這麼遠,若是舒窈真的走了,或許真的是此生便沒再有可能了。他總是懵懵懂懂的長大到這個年紀,才認識到一些事情。比如生殺大權,比如無能為力,比如落空的期許。
而女孩子總是要先成熟一些。
崔舒窈看他渾身濕透面上迷茫的站在原地,有些不忍,還是道:「殿下年歲還小,請保重。」
她說罷轉身便走,背對着修,她走的有些急,偷偷展開了那摺扇,扇面上繡有兩隻很可愛的幼貓的圖案,在幾朵夏花下蜷成一團睡着。
很合她心意,舒窈忍不住勾起了唇角,手指撫過扇面。這長廊盡頭鄭如巧正在找她,遠遠的朝她招了招手,舒窈如同什麼也沒發生般將摺扇收入袖中,陪在鄭如巧身邊的鄭翼卻看清了那摺扇綠色的纓絡,以及舒窈唇邊的笑容。
他輕輕捏了捏指節,打趣道:「崔五娘,我家這個妹子,只因你是三郎妹妹而巴結你,你可別輕着了她的道。」
鄭如巧瞪了她哥一眼,挽着崔舒窈的胳膊,往一邊去了。
舒窈本還想在這場遊船上,再讓修出醜幾次,可如今計劃全被打亂,她甚至到下船都有些心緒不寧,鄭翼似乎看出來了,一直隔着鄭如巧逗她開心,崔舒窈勉力的笑了笑,自下船後她也沒能再見到一眼修。
修歸了東宮後,便發了熱。他身子一向很好,整天爬樹下水,摔得渾身青青紫紫也從不喊疼,頭一次燒的連眼睛都要睜不開,林皇后也着急了,幾次跑到東宮來。
殷邛在幾個兒子中,非說要最寵的也是修,幾波御醫連夜往東宮跑。修做了好多夢,全都是他被塞了個根本不曾相識的貴女成婚,手拿長柄秤掀開蓋頭,卻是哭泣的舒窈,她抬起頭來憤憤的控訴:「你為何要逼我!你為什麼要去向聖人求旨,我恨死你了!」
一會兒又是他已經弱冠,分封去了南地,帶着兵馬開府,路上卻遇見舒窈着婦人髮式,與不相識的郎君共程一車,手裏牽着幼童,正笑着逗那孩子。
翻來覆去的夢境,仿佛找不到一個讓他能夠得到安慰的場景。
他可以背劍策馬馳騁天涯的少年夢,再一次蒙上了陰影。快樂的幻想,被失去的夥伴、複雜的權勢、各懷心思的兄弟與剛剛萌芽便要凋落的情感,擠得無處可逃。
但如同所有人都不得不長大,在遊船之後第三日,修還是醒了過來。
他醒來時,還是早晨,林皇后一直在照顧他,便趴在榻邊睡去,宮人們也拗不過堅持要在這裏的皇后,此刻更不敢去驚醒她。
修動了動手指,他渾身都沒大有力氣,林皇后好似與他有感應似的,忽然就醒了過來。
修還是第一次見到林皇后未帶妝有些憔悴的模樣,不過林皇后立刻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額頭,面上笑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修啞着嗓子道:「……阿娘。」
林皇后沒有說什麼「你可知娘親多擔心你」之類的話,仿佛修只要好了,一切都不必提。只笑道:「你是不是知道有旬考,故意生一場病躲過去。」
修也擠出了幾分笑意:「沒用,何先生嚴苛的很,我還是要補考的。」
林皇后將手覆在他額頭,捋過他汗濕的額發。道:「要不要吃些東西。」
修卻說不餓,一直問今天的日期,得到了回答,他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今天舒窈就要離開長安了!
林皇后側頭問道:「怎麼了?」
修有些慌,卻仍道:「阿娘,我已經好了,再讓下人煮點藥就好了。阿娘看起來好累了,快回去歇下吧,別我才好了,您又累倒了。」
皇后笑道:「阿修也知道關心我了呀,好,你醒了阿娘也就放心了。我叫下人給你熬了些粥,叫他們好好照料着你,我先回去歇一歇,等夜裏再來看你。」
修點頭,林皇后撐着床沿起身,三步一回頭的在蘭姑姑的攙扶下離開了殿內。
修登時爬起來,叫下人給他準備衣裳,可還沒站起身來,他便雙腿一軟跪倒在了榻前,幾個宮人連忙將他扶上床。修心中頓生幾分難過,他如今去也未必來得及,就算去了舒窈也未必肯見他。都有什麼用,這一年,他甚至都沒能跟舒窈說上幾句話,算得上什麼交情!
只是他性子本就是兀自猶豫的那種,他扔抬起了頭,叫下人備了紙筆,披衣趴在案台邊,虛無力氣的手指差點抓不住筆,寫在一張薄宣上,着急忙慌的吹乾墨痕,仿佛連這一點時間也生怕錯過。
修頭一回覺得墨乾的時間都如此令人煩躁,他好不容易等到,將那紙邊緣對齊疊好,塞給身邊的黃門:「你出宮去一趟,送到崔家去。給崔家五娘,快去!」
那年輕黃門捏着宣紙,點頭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年輕黃門才跑出殿外,穿過長廊,拱門外忽然一隻手攔住了他。年輕黃門抬頭,才發現攔他的人正是蘭姑姑,而不遠處林皇后雙手相交,垂袖笑着看向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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