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捏着書笑嘻嘻倒在地在車內榻上:「死讀書讀的多了還挺管用呀。」
殷胥不想搭理她的嘴欠,他有些煩躁的坐在車內。崔季明道:「你光以為出來就是單純見世面的,你這還是坐馬車,我以前騎馬的時候,大腿里磨得都是血。曬得腦門爆皮,渾身汗臭還沒地方洗澡。這幾日不能洗頭,要不你篦一篦得了,這種梳子把頭髮梳透了,能舒服得多。」
殷胥無力的擺了擺手,車裏跟蒸鍋一般,他算是知道崔季明為何總是不大講究了,在這種情況下,講究都講究不起來。
崔季明笑:「得了得了,我來給你梳就是。我要是在長安也恨不得一天洗一次澡,走到哪裏都有香爐環繞。」她跪過去幫殷胥解開頭髮,披在肩膀上,用極細的銅梳梳開。
若是舒窈見了,估摸能讓她姐如今細緻的樣子嚇得手抖。畢竟崔季明在外偶爾需要自個兒梳頭的時候,基本都是一手拿梳子,一手握住發尾,滿面猙獰苦大仇深的蠻力一梳到底。
馬車內幾乎讓人要中暑,殷胥熱的快虛脫了,他單衣也難得領子開低些,挽着袖口,坐在那裏閉着眼睛,仿佛多說兩句話真的能要了命去。
崔季明看着他後背汗濕,隱隱透出脊背中的極其優美的凹處,笑道:「我倒是沒有急行軍過,聽說要是徹夜急行,都是要全程不能下馬,想要小解都只能尿在褲子裏,到了戰場上還沒揮刀都能熏死一批敵軍。」
殷胥知道她是故意講些趣事想讓他打起精神,可他實在昏昏沉沉。本來殷胥只是以為自己的痴傻與體弱只是娘胎中帶的毛病,那日與薛菱聊過以後,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可能的真相,便找柳娘來給他探了一下脈。
柳娘臉色相當不好,說他是從娘胎裏帶的毒也沒錯,只是這毒卻是藥物直接導致的,積累在體內極難消除,一般很難長命。殷胥聯想到前世三清殿那些和他一樣痴傻的弟弟們,似乎也沒有幾個長到成年過。
這也真的是無法抵過的命。
崔季明看他半天沒有動靜,拽了拽他頭髮:「你不是喝了解暑的湯,怎麼還這樣。」
殷胥散了發,披在肩上,顯得尤為的乖。他回頭看着崔季明捏着他發梢正在梳,心裏一句話陡然就壓不住,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說出了口:
&的頭髮是不是跟言玉很像。」
崔季明怔了一下。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猛地後悔起來。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挺像的。」
殷胥喉頭動了動,又道:「是不是我許多地方都與他很相似。」
崔季明眉毛扭動了一下,神情有些匪夷所思,勾唇笑道:「怎麼可能,你哪裏跟他像了。長得嗯……稍微有點像吧,不過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性子差的挺大的啊,你怎麼會覺得你跟他像了?」
殷胥仍不信,眼裏卻多了幾分光:「當真?」
崔季明笑:「天底下也沒幾個人跟你似的口是心非,面上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心裏整天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更何況,你是個真誠的人,與他……不同。」
殷胥還想再問一遍『當真』,又覺得難免露出蠢相,轉過頭去,把她說的話反覆嚼,滿心的酸楚不安總算是時隔許久平定下去。
只是殷胥想起那日因嘉尚而看到的幾分片段,心中更是沉默。
那些事顯然崔季明是不知道的,他有時候猜她會傷心,想說一句「言玉或許也算是救過你一命」,卻也心知自己心裏是不願告訴她的,更況解釋不清,乾脆壓住不提。
只是顯然如今的言玉或許只是旁人的傀儡,那操縱傀儡之人竟然連前世都未曾讓他窺得蹤跡,到底有怎樣的耐性和勢力……
崔季明也算是甚少見有這麼安分,她捏着殷胥的發尾給他梳開。
她跪坐在車內,聽着將發束起來的殷胥替她讀書,念的都是些志怪故事,無非是大蜈蚣化成了俊美男子與小寡婦在破廟這樣那樣,這還沒讀到後半段小寡婦生下蜈蚣的恐怖戲份,單是念着前頭你親一口我嘬一下的戲碼,殷胥自覺有些坐立難安。
只可惜本應該聽得直搖尾巴的崔季明,卻托腮在一邊,不知神遊何方了。
殷胥本想開口,又覺得她最近心事重,卻又盡力來逗他,仿佛就沒有個能安靜的時候。他裝作沒有發現她的發呆,翻過這一頁繼續讀了下去。
崔季明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在賀拔慶元離開長安前,深夜來了崔家一趟,崔季明睡的輕,聽下人都活動起來,也有些好奇。她遠遠聽着二房書房那邊有些人聲,便乾脆摸上琉璃鏡,披着薄衣翻身上了房梁,一路踏到書房上去。
她也沒有想到賀拔慶元會來,賀拔慶元不是很喜歡崔家的氛圍,在崔季明從小到大的印象中,賀拔慶元縱然是偶爾送她回南方,都送到崔翕所在的村落門口,就算失禮也不去見崔翕一面。很難想像這樣兩家會湊成賀拔明珠和崔式這樣一對兒夫妻。
崔式也是沒有想到,賀拔慶元進了書房掩上門,說話開門見山。
&式,我是萬沒想到你最後還走了你阿耶的路子。」
崔式半晌才道:「賀拔公,我這個給人收拾攤子的,難免要將自個兒賠進去。」
賀拔慶元冷笑:「如今我倒知道為何七八年前,崔翕為何非要將妙儀抱走了,他這是要拿孩子來捏你啊。帶走了妙儀,再給你塞個言玉,讓你養個亂臣賊子,再脫不開干係。」
崔式嘆口氣:「賀拔公,我姓崔,有些話總不好說。但您明知道言玉身份,卻將他當作白紙,也未免有些太感情用事。您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在與我阿耶作對,只是年輕氣盛作繭自縛過,又連我阿耶都與我要反目,我如今要想讓三個孩子在身邊平安長大,唯有老老實實聽話一回。」
賀拔慶元仿佛是連痛心疾首的力氣都拿不出:「你難道也打算讓三兒走這條路子?」
崔式輕聲道:「她性子怕是比我當年還固執,如今是絕不會跟她說這些,但以後……只能說我先拖着吧,畢竟阿耶知道她是女孩兒,還未必肯要她擔什麼重任。」
賀拔慶元道:「言玉走後,你一直再沒與他有聯繫?」
崔式冷笑:「他在崔家的時候,我都不想多見他一眼。他遠走了,是他們再與他聯繫。誰也沒能料到他們倒真喪心病狂到去與突厥聯繫,甚至想先來那鮮卑姓開刀。我現在已經袖手旁觀,誰死也罷,我在這院內抱着我閨女們好好過日子罷,什麼天下大勢,是火中石、夢中身,前赴後繼的人去送死,別加我這個。」
賀拔慶元道:「我知你一貫這般性子,當年帶明珠走,也是恨不得雲遊天下,撒手將姓氏改了般不回頭。可你與聖人當年交好,且言玉好歹算你手下養出來的,三兒又實在與他交心,他去埋下禍根,你當真不管。」
崔季明趴在屋脊上,聽着屋內細微的說話聲,風一吹過,後背儘是冷汗。
祖父當年抱走妙儀,竟是為了逼迫阿耶?!
若說崔家趟了些不該趟的渾水,那阿耶也曾大力反對過,只是那時候或許他還年輕,也做錯過事情,最終沒能抗得過各方的壓力,認了輸,如今為了三個姑娘,不得不老老實實走上崔家要求他走的路子?
想當時阿耶不顧外人的沉耽玩樂,見到妙儀被抱走後痛不欲生的哭泣,仿佛承載的遠比她想像的多。
那有愛人死去的悲痛,有父親反目的怨恨,有多年抗爭卻又不得不重回老路的苦楚。
崔季明雖不知道阿耶這些年堅持的究竟是什麼,但或許那時候,他跪在雪中,回首看去,快事盡成了再不會有的回憶。
崔式過了好久,才低聲道:「賀拔公,你是大丫頭的英豪,是天下人的主帥,可我只是個……普通不過的父親,是姓崔的當中都懶的在家譜上記上一筆的兒郎。」
他嗓音幾不可聞的顫了一下:「這事兒,我管不了。」
這一句管不了,崔季明心尖猛地抖了抖。她自認缺心少肺,想着阿耶像個笑面虎,但也是個心裏門清,認真起來雷厲風行的人物。
可她萬沒有想到,這三個字兒,仿佛是個雙腿殘廢的將領見千軍萬馬而來,拍着欄杆卻站不起來;或是當年權臣已落魄成山林老叟,看着妻女難暖飽卻張口借不來米。
他阿耶年輕時候的張狂的是大鬧長安的弼馬溫,如今五百年卻壓禿了毛肯伸着舌頭去接一滴山石的露水。
崔季明活了兩輩子,不會不知道什麼叫無能為力。正因如此,她才愈發想知道,崔式當年到底是為何與崔翕意見不合。
賀拔慶元是孤膽英雄,他執意要來定了這三州一線,盡力取言玉狗命,崔季明也想。但她還想將刀架在他脖子上,問幾句話,將那些令她煩擾的迷霧,統統窺個清楚。
這回她再不會傻傻的問「你真的去了突厥麼?」亦或是「到底為什麼?」,她非要讓他將他知道的東西能倒出來不可!不說便等着挨刀!
這話在心裏念的時候,透着一股崔季明自己都不肯承認的傻氣,仿佛言玉真的會俱怕她能有的一切手段。若真與她半分猜測相符,言玉如今踩過了多少玻璃渣,怕是再沒有什麼能傷到他了吧。
崔季明知道這是恨或不甘也罷,是念念不忘的錯誤和悔意也罷,她終究還是腦子裏有他。
她漸漸眼皮沉下去,伏在小桌上,腦子裏想的儘是,有什麼方法,非要將他也捅個心裏血肉模糊也好,馬車內平靜的讀書聲卻停了。她感覺有人拿起了桌面上的竹扇,費力的將眼皮抬起一條縫,眼前她曾咬一口的手腕擺過,悄無聲息的為她帶來了一陣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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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泰當真覺得自己是把腦袋別在腰上才有這麼大的膽子。坐在適合草原行走的高輪馬車內,他望向了連綿的皮帳,若不是還要給身邊的阿繼做個表率,非要哆嗦的連酒杯都端不住。
阿繼還是發現了他的不安,斜眼道:「至於嚇成這樣麼?」
俱泰指了指外頭:「你也好歹是跟着崔三他們一路從播仙回西域的,你雖一頭紅毛可是藏得好,可我頻繁在人前露臉。阿史那燕羅和言玉可都是認得我這瞎眼的矮子呢。」
阿繼道:「咱們不必太露臉,伺犴又沒有回來。以伺犴名義來突厥的胡商不知有多少,你不露面只叫下頭人去開市,跟那幾位天天往大可汗面前跑的,撞不着臉。」
也不怪俱泰緊張,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吐火羅鄉民出身,走過大半個西域做生意,既腰纏萬貫妻妾成群的發達過,也淪為奴僕家破人亡的悽慘過,南至長安大興宮內在聖人面前演過戲,北到克魯倫河突厥牙帳邊當細作。他這些年的經歷也夠寫作戲本子,賺個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俱泰不得不說,他不太有那種心如磐石的堅定,當奴才那會兒每天都想着趕緊磕個頭打個滾把今天先過去,到了西域開始撿起一點往昔的活法,等實在忍不住對崔季明說出「命不值錢」幾個字兒時,看着她迷茫卻又好似依稀找到方向的樣子,他心裏也多出幾分不信天命。
再到了這能有人肯重用他相信他的能力,他也再度品嘗到了刀尖上笑言,一句話改大勢的成功與得意,他漸漸開始想要更多了。以至於馬車往西市而去,幾乎可以看到突厥牙帳金光燦燦的尖頂和彩旗了,他才有種自個兒只憑衝動做事的恐慌感。
東西突厥分裂戰亂多次,由於各部獨立,時常有部落反叛、獨立或效忠大鄴,疆域年年不一樣,導致突厥內人口流動也很大,俱泰頭一次來到這裏,也算是好奇。可還沒入西市,這一片連綿的民帳外,似乎遠遠的響起了刀盾之聲。
突厥人對這聲音一向敏銳,幾乎所有談笑買賣的突厥人全都站了起來,朝這聲音的方向張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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