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背後一僵,眼前的轎簾驟然被短匕首劃開,裂帛聲突兀的仿佛是在人心上撕開口子,病懨男子條件反射就要往後退去半步,殷胥身邊的幾十侍衛如同不要命般朝他們四五人衝去!
蔣經的長刀握在手裏,多年沙場的條件反射永遠能讓他找到危險的縫隙,他的刀就要反手揮去時,十幾步遠外的崔季明陡然動了。
她刀尖的一點春光因極快的移動拉成一條光痕,那騷包的琉璃鏡掉下來掛在耳邊,露出緊閉的雙眼和纖長的睫毛。時間拉長,無數動作在這靜謐的深林中同時發生,眨眼如同一次黑幕的落下,等到蔣經再睜眼時,崔季明已經到了他面前。
她放棄了使用那雙礙事的眼,卻準確無誤的朝蔣經肩頭抓去。
蔣井動作也快,他身子往後一擰,抬手將刀背朝崔季明的胳膊打過去,卻不料崔季明一手提刀,另一手化拳朝他肋下驟然擊去。這一招如游龍般神出鬼沒,蔣井大驚,她的拳看着力道不足,打在他肋骨上卻仿佛是力道穿透皮肉打在內臟上一般!
她仿佛渾身燃燒着火,一碰到敵人,如同一滴油掉入火堆中,不是一簇火苗跳起,而是整簇火焰猛然炸起,接觸後力道才如同火炮般打去!
這是什麼邪門的武功!
崔季明這段時間幾乎將視覺拋棄,如同心裏長了一雙眼,身體流動的感覺成為她條件反射的根源,她已經敏銳到午睡時誰路過窗邊看了她一眼,她都會立刻醒來。
此刻蔣經的動作雖快,可不論是他的呼吸,還是力道的傳遞,風的流動,崔季明說不清道不明,卻總能通過本能,做出第一時間的反應。
崔季明看不見旁邊四五個灰衣人被殷胥的侍衛撲住,也不能去了解抱着太子躲在轎中的侍衛如今滾到一邊的緊張,甚至連遠處無數人持刀從山坡而來將他們團團圍住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她專注到了極點。
蔣經的經驗與武藝均在她之上,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武藝也十分相似。
蔣經揮刀的速度極快,可再快也快不過那綁着匕首的迴旋木樁。崔季明再一次拿命去貼,手中的刀推開,十幾聲交手的叮鐺聲響在她反應之前。
就在這一瞬,一眼都眨不完的間隙中,她的刀劃開了蔣經的肩頭,挑出一條鮮血淋漓,忽然有灰衣人跳出來,朝崔季明拔刀而去。
殷胥猜到了她要動手,只為了與她連眼神溝通都沒有的決定,將手邊的侍衛毫無保留的撒出去。此刻他看見有人朝她背後而去,而崔季明仿佛連眼睛都忘記掙開,有條不紊的抽刀再朝蔣經而去,他心臟都差點能嚇得吐出來。
聽說她從刀光劍影里走過去與實際看她揮刀絕對是兩種感覺。
對於她高超武藝,他半分與有榮焉的心情都沒有,仿佛他的心正掛在她時隱時現的刀尖上,驚得幾乎是站不住。
朝崔季明背後而來的那把刀,將她身後後紅衣的布料壓得微凹卻仍未劃破的千鈞一髮間,崔季明身影如鬼魅般,毫不猶豫氣吞山河的往前踏了一步,手中直如鋼尺般的刀迎光自下而上,劃出一個耀眼的圓形光痕,挑向蔣經的胸口。
殷胥仿佛覺得那一刀能盪開一座城上空的雲,能削下半座山的不平稜角。
蔣經堪堪後退半步,一道血豁仿佛是要將他從中間撕開,血直直落在地上砸成一灘,他幾乎以為掉出去的是自己的腸子。就在他驚魂未定,伸手去摸腹部的瞬間,崔季明反手一拳打向偷襲的灰衣人,那個人仿若是撞上一匹奔馬,弓着身子倒飛出去。
她身子再貼去,手指抓住蔣經的手臂,將他一拽,刀反手一轉。蔣經瘦骨嶙峋的脖子籠在了崔季明的刀下。
幾十個侍衛將蔣經身後四五個人殺死在地,轎中隱藏的侍衛抱着清醒幾分的澤退在十幾步遠的溪邊,無數灰衣人衝下了山坡圍繞在他們周圍。發生這一切變故的時間,仿佛只是在殷胥吐出一口氣內。
蔣經被崔季明架着往後退了幾步,那群灰衣人果然也相當忌憚的往後推了一步。
殷胥會以為從崔季明臉上看到勝利般的笑容,或者她會向他眨眨眼,卻不料崔季明睫毛抖了抖,半天才睜開她那雙忘記存在的眼,面上有幾分說不出的悲愴。
崔季明輕聲道:「蔣經叔。你這是要把阿公往死路上推啊。」
那病懨懨的中年男子不說話。
崔季明輕輕吸了一下鼻子:「您阿哥還在軍中,我知道您走了有幾年了,阿公想找找不到你們,我卻沒想到你做起了這種行當。」
殷胥知道賀拔慶元軍中有一親信名叫蔣深,崔季明叫着人蔣經,顯然二人是兄弟。這人也是賀拔慶元曾經的手下麼?怪不得崔季明的刀法與此人有些類似。
崔季明知道,賀拔慶元這些年幾次被迫裁軍,單涼州大營林林總總就被裁去將近四萬人,有哪些多年混在底層的兵油子,也有年紀漸長或者受過傷的老兵。
蔣經就是四五年前被裁走的最後一批,他與蔣深曾均是賀拔慶元的親信,甚至他也是知道崔季明的女兒身份。蔣經染上寒食散,又幾次在作戰中精神恍惚,受了重傷,賀拔慶元多番爭取,他還是被選入了裁軍的範圍內。
蔣家兄弟均是貧農出身,當年是被外軍大營豐厚的軍獲吸引而入營,一步步是搏着命走上來的,每次戰場上輕點軍獲,他們連突厥人的頭髮都割下來想去賣掉,兩兄弟從牙縫裏擠出錢往老家寄去。
蔣經被裁後歸了家,蔣深依舊將軍獲往家中寄回去,卻在幾年難得一次的歸家中,發現老家的村子早在一年前被流匪屠盡,半村的人都死在睡夢中的洗劫里,而他寄回家的軍獲卻被其他倖存者給默不作聲的侵吞了。
蔣經的屍體並未在村中找到,他也四處打探不到蔣經的消息。
有的說他騎着一匹老馬跟匪首戰的你死我活,有的說他早知道流匪會來一個人逃走去做雇兵。
蔣深多年也沒有再找到他的兄弟。
崔季明最早入軍營的刀法和箭法都是蔣經手把手教出來的,畢竟賀拔慶元太忙,言玉又對外不顯露武藝,蔣深帶着她這半大丫頭,也吃喝也陪玩。他多年沒結婚,卻很喜歡孩子,總是要崔季明坐在他肩上,玩打仗遊戲。
崔季明絕沒想到多年後再見蔣經叔,他卻一臉行將就木的枯死模樣,將屠刀揮向太子。
而他連臉也不願意蒙,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賀拔慶元的舊部。
賀拔慶元的威名在大鄴傳的太廣,旁人認定他帶出來的兵縱然是被裁了,也是肯為了他拼命的,這刺殺太子一事不就是要往賀拔慶元頭上引麼。
殷胥卻想的更多。
他手裏有消息,說是西北危機剛解除,殷邛就有意要對賀拔慶元出手,他卻打算將太子當槍使。此刻若是準備好了要參賀拔慶元一本的太子突然被賀拔慶元舊部殺死,有這麼一條,可以讓賀拔慶元翻不了身了吧。
殷胥甚至第一時間想的是,會不會是殷邛謀劃的此事,威逼利誘蔣經刺殺太子。
若是拿其中一個親生兒子的命,換懸在頭上幾十年的三軍虎符,相信殷邛絕對願意。他那麼多兒子,澤也以前根本不討他喜歡,澤死了再換一個修,就單說修那樣的沒心眼,殷邛更可以少提防自己的兒子幾年。
殷胥仔細的考慮後,卻覺得這殺手太無所顧忌了。蔣經若不是看在崔季明的面上,恐怕是要將修和崔元望的趕殺殆盡的,殷邛再怎麼喪心病狂,應該也不可能會將自己的兩個嫡子都殺掉,更不會殺死崔家長孫再樹敵。
殷邛想殺澤,完全可以讓陣仗的針對性更強。若是這場襲擊發生在長安的大道之上,更能打的賀拔慶元抬不起頭來。
殷胥心中考慮了幾番。
以他如今的身份而言,如果崔季明不插手,他或許可以袖手旁觀。澤與修如果雙雙殞命,皇后膝下只有個年紀尚小的嘉樹,殷邛這人慣常功利至上,皇后僅剩的可利用之處沒有,他必定會找由頭廢了皇后,扶持薛菱回後位,殷胥也會成為名正言順的儲君。
他這一世最難的坎或許就能這麼輕易的邁過去。
可殷胥目光掃向了眼淚決堤的修,勉力扶着侍衛妄圖站起來的澤,以及面無表情卻閉着眼的崔季明,包圍他們的灰衣人。
從理智上來說,他縱然袖手旁觀,如此混亂的狀況下,他也未必能活着逃脫。
從情感上來講,他發現他自己沒有想像中那種閱盡千帆的鐵石心腸。且不說崔季明,就是敏感卻拼命努力的澤,沒心沒肺卻快樂單純的修,他都難以坐看他們赴死。
重生一回,縱然是目的明確的想抓住一切,可若真是兄弟無人存活,他登上皇位,也不過是前世一樣的孤家寡人麼。
更何況,他前世是撿漏才登上皇位的,難道這一世也要坐着撿漏麼?
縱然他決定為了皇位想要對兄弟出手,那也是應該他自己派人下殺手,自己承擔罵名或污點,而不是這樣站在一旁故作清高,渾身不沾半分血腥。
殷胥開口道:「蔣經是麼。你知道今日你在這裏對太子下手,太子手中正捏着一本要參賀拔慶元的摺子,你是他的舊部,會有多少人說賀拔慶元忌憚也怨怒太子,決定對太子痛下殺手。今日你不怕死,明日賀拔慶元被抄家壓入天牢時也不怕死,可邊關百姓怕死。」
崔季明萬沒想到殷胥會在這時候開口,她難以聚焦的雙眼朝他方向望來,眼瞼下那層薄霧讓殷胥心裏一顫。
蔣經身子一抖,他的嘴仿佛已經提前入棺材般合死,不肯再多說一句話。
殷胥道:「人各為其主,各有活法,你或許已經不在意賀拔慶元的生死了。但大鄴如今的將領明顯有斷層,從賀拔慶元、夏將軍這類老將之後,無年輕一代接替,一旦賀拔慶元不在,或許未來五年十年,邊關都可能打不勝仗,無數村莊城市會被突厥與靺鞨入侵,多少百姓死於戰火,你或許自詡沒有這樣的大義,但也請你這一刻想想。」
殷胥:「人是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崔季明掃視了一圈灰衣人,她眼睛看不清,卻猜得到,怕是其中大半,都是這些年殷邛從各地裁下來的兵。這話對普通的殺手說沒用,可對這些曾保家衛國卻被拋下的軍人而言,不可能不觸動。
她將刀往蔣經的頸下貼去,半晌開口道:「阿公年歲已大,我雙目失明,蔣經叔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求你給我阿公一條活路吧。」
她嗓音有些啞。
蔣經面露痛苦之色,半晌才用極低的聲音道:「我已是半個死人,三郎若是連接下來的果斷也沒有,日後的路還不如不走,回家去繡花吧。」
崔季明心尖一顫,她依然明白所謂的果斷是什麼,刀面抖得盛不住日光。
蔣經仿佛用着逼死自己的勁兒,才擠出一句能想到的最簡短的忠告,輕輕送入崔季明耳中:「天下分二,三郎,你要提前給自己找個位置。」
崔季明一時沒明白,什麼叫「天下分二」,蔣經揮了揮手,那些灰衣人被殷胥的話打的心神震動,此刻往外退了半圈。
崔季明:「胥,你帶着太子與修、元望離開吧,拜託你了。」
殷胥第一次聽她這樣單念他的名字,點了點頭:>
她讓殷胥來送太子與修,就是信任他不會中途下手,這份信任沉甸甸的,仿佛她一句話間,就肯定了他內在的全部,肯定了他的心。
殷胥感覺心裏頭壓了一份暖意,扶起了澤,幾人朝山邊一條小路去了。
他回頭望過去,看了她直立的背影一眼,她鬢角兩縷捲曲的發吹進風裏。
蔣經不會就這麼放他們走的,殷胥心裏清楚。他們離開後,追殺的隊伍很快就會趕來,殷胥覺得自己很可能也活不了。他就算是帶了龍眾的人來,也未必能從這種場景中活下去。太子出事也有一段時間了,御前的侍衛到現在還沒來,一切可供人猜測的餘地太多,但好似哪裏都不是活路。
他雖覺得蔣經不會殺她,但這半邊山上,或許未必都會聽蔣經號令,崔季明仍然身處危險之中。
殷胥看着崔季明的腳步考微微後退,靠近了河面,心裏陡然生出一種默契的想法。
崔季明一定會順河而逃,那他就繞回河岸邊,去與她接應,說不定還有機會能躲過灰衣人的搜查。
殷胥心下有了個大概的計劃,扶着澤順着山路走下去,轉頭不再看她。
兩人各自給對方留了背影。
崔季明一直不開口,風灌過織成網的枝葉,她腿都站的幾乎要發麻,才開口:「蔣經叔,其實我也算了解你,你會怎麼做我也很清楚。可對我來說,我將阿公排在了前頭。我要走下去。」
蔣經作為這撥人的首領,她必須要殺,也必須打亂對方的計劃。她若是真的讓太子死在灰衣人手下,賀拔慶元才是一身洗不掉的冤枉了。
她話音未落,蔣經猛然抬肘向後擊去,崔季明腰向後一擰退了半步,刀尖明晃晃的朝蔣經頸上划去。她條件反射的用上了蔣經年輕時候教給她的刀法,直且剛烈的刀刺入了蔣經的喉嚨,蔣經強忍着不讓自己發出狼狽的「嗬嗬」聲,血都仿佛沒有力氣噴涌而出,順着她的刀往她掌心流。
崔季明毫不猶豫的拔刀,她一腳踢去,手中刀再手中盤了半圈,蔣經青灰色的頭顱就掛在了她的手中,崔季明提在手中抬高,血灌進袖筒,她吸了吸鼻子,高聲喝:「你們誰還要來!」
誰還要來!
她的聲音迴蕩在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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