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指了指自己那張曬黑的臉:「你覺得我像個娘們麼?」
俱泰心道:把那張狂氣收一收,好好塗一塗臉,至少比別家漢子像多了。
他苦口婆心道:「播仙鎮中有許多路過的商隊,登記的牌子和公文都在裴森那裏,陸雙正去拿的路上。突厥人攻城後還想拉攏南道各部落,商隊他們可能不在乎,可若是拜火教徒的隊伍,突厥人一般不敢動手。南道各部落篤信拜火教的不計其數,他們若是動了手,日後就不好跟南道上的各部落談事了。咱們唯有如此,才能穩妥離開。」
崔季明點了點頭。
俱泰:「更何況三郎你的容貌十分顯眼,若不裝扮成女子,恐怕是難以躲過未來一路的盤查。而突厥人掠奪成性,若是看着可疑,很可能就直接掠走,您還不能扮成普通侍女,必須要是拜火教的聖女,才能被突厥人忌憚。」
崔季明:「……我怎麼不攻上光明頂呢。」
與崔季明印象中刻進腦子裏的武俠小說不同,拜火教在元朝時候相當衰落,而如今大鄴所在的年份,正是拜火教最流行的時候。
這種流行甚至傳播到了長安,畢竟它是波斯的國教,西域小國信奉者極多,長安也有兩座襖祠,中宗設薩寶府進行管教,其中有用宗教與西方大國波斯交好的目的。
不過波斯的薩珊王朝如今勢弱,不但西突厥瓜分它,阿拉伯人也對其有極為強勢的入侵。連年戰爭、經濟衰退,阿拉伯人的強攻也導致了□□教的侵佔洗腦,拜火教的本土在這兩年盡失,於是西域不少小國接納了拜火教徒,如今各個部落,遍地都是不知道真假的自封「聖女」。
她琢磨了一下大概就懂俱泰考慮的全面之處了。
如今拜火教聖女泛濫,但突厥人還是不敢動的,由於拜火教相當注重血統的純正,所以她們大多都有波斯血統,崔季明阿婆是波斯公主,她五官也有明顯的波斯特質,幾乎不會讓人懷疑。而且拜火教聖女喜潔、遮面、不見屍體血污,這些教義與習俗還是會被突厥人與沿路大部分地區所尊重,崔季明能夠因此避開許許多多的麻煩。
她正思索着,陸雙從窗口翻了進來。
他將一大包衣服與手裏的公文往桌上一摔:「快!快——磨蹭什麼呢?!」
&怎麼也跟着走?」崔季明瞪眼。
陸雙笑:「哎喲我幫你撈了一把賀拔羅的狗命,你不是說什麼條件都答應麼?車馬都已經弄好了,我的人也要撤離這裏,會跟你們一起走。咱們一隊人馬也好行事,他們都是平頭百姓,在陸行幫掛個名而已。」
崔季明就要開口。
陸雙道:「是你搭我們的順風車,而不是我來占你便宜!」
崔季明撇嘴:「謝謝雙爺抬舉,不過我就扮作一個奴僕就好,才不要扮成什麼聖女。」
陸雙笑:「別傻了三郎,剛剛封了城,第一波的商隊百姓都在封城前跑出去了,咱們留在這裏,就是要等城破後突厥人放行。你不要小瞧他們查人的手段,你縱然有一雙帶繭的手,但是渾身都寫滿了『貴族出身』,這根本不是你想遮掩就能遮掩得了的!」
崔季明若真是個爺們,讓她去扮個女人,她沒有什麼不樂意。
可重要的問題是她本來就是個女的,如此裝扮後暴露的可能性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她若是暴露了,牽扯的不只是她,還有崔家和賀拔家!
崔季明垂眼道:「好,那我換好衣服叫你們進來。就我這練武的身子,除了身高像個女人,其他就沒有像的地方了。」
崔季明將這兩個傢伙推出去,陸雙一回頭,兩手扒住門:「不用我幫忙?我比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了解女人多了,哪裏該凸該翹,我心裏特別有數,絕對能把塞成一個傾城大美人!」
崔季明翻白眼:「滾蛋!我又不知沒見過女人!」
陸雙壞笑:「你沒見過沒穿衣服的啊。」
崔季明挑眉:「你是覺得我一個虛歲都快十五的崔家少爺還不懂人事兒?我家裏的女人,比你遇見過的質量高多了。」
陸雙傻眼:「……真的假的,就你、你這個年?」
崔季明笑:「羨慕?」
陸雙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你、你這簡直是,階級不同待遇不同啊!到了長安,勞煩崔郎帶我這小民去躺溫柔鄉!」
崔季明冷笑:「長安的姐姐們,你買不起!滾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陸雙捧着臉,滿腦子都是長安的姑娘們,眼神都飛到了千里外。
崔季明關上門,看了一眼床上的衣服,狠了狠心。
她其實還沒怎麼發育,胸口的繃帶也只是松松的纏着,崔季明費了半天勁兒總算是將倆大饅頭塞進繃帶里,胸前立馬鼓鼓囊囊的嚇人,她好好撫摸了一把大饅頭,趕緊套上了白色的衣裙。
榫卯結構般的帥印被崔季明拆成小部件,掛回腰上,又從床下的行囊中,翻找到了她從長安帶出的一個沉重的小盒子。盒內正放着一把精緻的袖中小弩,她套在手腕上,用白色寬袖遮擋住。
這衣裙相當複雜精緻,崔季明長這麼大就沒穿過這麼麻煩的衣服,白底金邊,層層紗幔,又有一大堆金色的耳墜、項鍊、鐲子,她套上了之後,仿佛覺得自個兒如同風中搖曳的首飾鋪子,簡直是府內小妾要把老爺的全部寵愛穿在身上。
幸好是冬天,這裙子只露了肩膀,並沒有露出腰腿,否則崔季明腰上薄薄的肌肉和結實的大腿估計遮不住。她低頭一看,才發現這身衣裙遠比大鄴的襦裙緊身的多,清清楚楚的勾勒出她縱然沒發育也隱約的女子腰線。
分辨骨架性別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盆骨大小,女人當然能比男人屁股大一圈,崔季明聽着外頭拍門的催促聲,一咬牙扯了床上的一些棉料塞到裙下,這才走出門去。
陸雙捧着個大盒子,在外頭眼巴巴的等着,看到崔季明愣了一下:「你丫到底在屁股上墊了多少東西?你也不能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就把自己打扮成什麼樣啊。」
崔季明從裙子下頭扯出一截兒布料:「我弄掉一點,這樣行不?」
陸雙咂嘴道:「挺好挺好,你快改改你說話的樣子,女人最重要的特質就是不會去完全直視別人的眼睛說話。」
陸雙說着就捧着盒子要帶崔季明進屋。
崔季明往門框上倚了一下,故作嬌柔的抬起一隻手,細聲道:「你還想進老娘的屋幹嘛?」
&妝!就你現在這樣,出去嚇人麼?」陸雙拎着她就進屋。
&不像個女人?!」崔季明瞪圓了眼睛反問。
陸雙笑:「你以為墊個饅頭就像女人了?就你這張糙臉,這雙全是繭的手,不好好修整,難道就讓你這麼上街嚇人?」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該放心,還是該傷心了。
陸雙從盒子中拿出面脂來:「你別擔心,我雖然真想給你化成個花臉報復你,但這會兒還需要你,才能往東逃。相信我化妝的技術,我給不下三十個女人描過各種眉型,吃掉過不下五十個女人的各種唇脂,這行兒,我是專家。」
崔季明:「……我怕你直男審美,越畫越丑。我只相信基佬的化妝水平。」
陸雙拿着一堆小工具,嘴上開始停不住了。
&呀你這眉毛粗的,這毛髮旺盛的,張飛都長不了你這麼黑的眉毛。」
那是她小時候,為了更像男子,專門一次次刮過,就是希望眉毛能更濃密。
&雖然你是個男的,臉上曬得皴也不少,但是真的是貴家子弟,就是細皮嫩肉的底子在啊。」
&你怎麼不長鬍子,你到了該長鬍子的年紀了吧。」
崔季明身子暗自繃緊,立刻放鬆下來,無所謂的道:「我也不知道,我雖然個子竄的高,但是你看連喉結也不明顯,鬍子也不怎麼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大人的樣兒。」
陸雙還安慰道:「過兩年就好了,有的男人就是長得晚。你已經在別的地方已經夠爺們了,等過兩年指不定我就看着你鬍子拉碴,胸毛叢生了。」
崔季明:「……」
陸雙手指頂着她下巴,崔季明天生膚色偏深,他偷來的妝奩的□□顏色太亮,他直接就放棄了給她上粉,只稍微修飾了一下臉頰,使她看起來更柔和一些,在唇色與眉眼上增加了幾分顏色。
崔季明感覺到一種骨子裏的尷尬,陸雙目光太專注,划過她面上,仿佛讓她覺得各種破綻都暴露在他劍鋒下般。
她這種時候,只好無所事事的犯貧:「你手洗乾淨了麼?我可沒少見你各種亂撓。」
陸雙垂眼笑道:「碰你這位五姓的郎君,我就差把手洗掉皮了。倒是以你的身份,應該得見聖顏,甚至跟長安的各位年紀相仿的殿下關係不錯吧。」
崔季明任憑他用黛粉畫上眉,明明動作已經很快,她卻覺得覺得時間太久,心不在焉答道:「只不過是見過幾次面。」
陸雙笑道:「聽說現在長安,幾位殿下都已經入朝聽政,總覺得局勢要變天。又聽聞崔相如今為太子少傅,崔家貌似是跟太子一派很親密啊。」
崔季明:「怎麼,你自稱的這等小民,也管這些皇家事?」
陸雙笑:「就跟種地的也會幻想一下皇帝是不是米缸里長大的。咱們畢竟是走消息的,耳目靈通,也愛討論。這不是西域沒路子混,想跑到長安混口飯吃,既結識了位崔家的達官貴族,怎麼也要緊抱你這條大腿。」
他說着,拿硃砂在崔季明眉間戳了個紅色花鈿。
陸雙:「咱們三郎在長安屬於哪一派,我們這幫平頭百姓進了長安,也要知道點狀況。」
崔季明最後抿了抿唇,道:「我是『干我屁事兒』派。先不提你主子是誰,我要是對哪位殿下有些偏頗,這個年紀早就入弘文館做伴讀,也不會跑出來到這兒遊蕩。」
陸雙挑了挑眉,笑着不再言語。
那他倒是好奇了,長安的那位九殿下要求陸行幫保崔季明,這種所謂的「情分」是哪裏來的了。
他停了手,望着崔季明的面容,似笑非笑的點了個頭:「我的技術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啊。」
崔季明:「呸,那是奴家底子好!」
陸雙大笑。
崔季明並不關心自己被化成了什麼樣,她收拾了東西,將短刀和竹笛塞入懷中,快步走出門去。
阿穿從外頭撲進來:「北城門已經破了!嚇!你、你你誰啊!」
崔季明帶上面紗:「你大爺。」
阿穿如遭雷劈:「郎君、郎君啊!」
&走!」陸雙拎了一把阿穿:「所有人集結在城南,其他人都已經準備好了麼?!」
阿穿眼睛從崔季明身上挪開了:「準備好了,所有人已經換好了衣服。」
她也穿了一身侍女的服裝,崔季明帶上了啞婆,一行五人奔出去,橫街上已經亂成一片,到處都是瘋跑尖叫的人群,一隊突厥兵已經在不遠處馬上揮刀砍殺,她心也跟着沉下去。
突厥人這是不放過任何人,城北門破後,他們立刻留一部分人看住城門。剩餘三門,若是開門就會讓城南的突厥兵更快衝進來,若是不開門,則很有可能讓許多本來來得及逃走的百姓困死城門中。
崔季明根本在一片混亂中不知道突厥人到了哪裏,她耳邊只有百姓的哭喊、尖叫,突厥人沙啞的笑聲,種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如同是狹窄小巷裏迴蕩的鈴聲,不斷撞擊迴響在每一家每一戶。
下雪的天,黑的很快,天色是一種墨汁掉到水裏的渾濁灰色,崔季明拽着跑不快的俱泰。
陸雙一把抓住了崔季明的手腕:「相信我,突厥人在南道北道尚不敢屠城。」
崔季明:「就算不是屠城,也差不多少了。」
只要再過幾個時辰,她或許就看見賀拔家親兵的頭顱掛在突厥人的馬鞍上,看到無數女人赤|裸着被拖入暫時搭起的營帳,看見突厥人組成小隊遊蕩在街道上如同蝗蟲般掠奪。
而她如驚慌失措的百姓般,是逃亡的那一方。
她沉沉呼出一口氣,陸雙忽然道:「小心!」
崔季明反應也極快,往旁邊一閃,一截斷了的刀刃深深打入她身後的土牆上,陸雙一把抱住她的肩膀,低聲道:「你要記着你是個女人!」
崔季明本來想要順着往他懷中倚靠,來遮掩剛才的動作,卻忽然身子一僵。
身後斷了的刀刃來自不遠處滿身是血跪在地上的賀拔親兵,小巷深處,他手中只有半柄橫刀,兩臂不停顫抖,卻抵擋着一個突厥人下壓的寬刀。
他身後是一個背着籮筐的年輕和尚。那年輕和尚一身破爛的灰袍,跪在地上慌張的去撿落在地上的經書。
這個突厥人仿佛再也無法將寬刀往下壓一分,然而他身後兩三個同伴跳下馬來,扛着朴刀,對着死前抵抗的黑甲兵嗤笑一聲,朴刀就朝他腰腹捅去!
崔季明抬起了手臂,手按在了袖弩的扳機上。
陸雙一把拽住她:「別衝動!」
房頂上陡然衝下來一個農夫打扮的男子,他手中一柄雁翎刀朝拿朴刀的突厥兵背後砍去!那突厥兵突然受襲,背後劃開一道血豁子,倒地不起。
在場其他三個人,登時放開賀拔家兵,朝那農夫攻去!
農夫背上還扛着籮筐,劍氣卻相當凌厲,他雁翎刀長而鋒寬,快的瞬息萬變,甚至突破了崔季明心中刀的極致!如同是北地邊關凜冽的風雪,鋒芒與刀風交替,堪稱是暴怒浩瀚、淋漓暢快!
崔季明心頭一驚,陸雙低聲道:「好功夫!」
那農夫腳下草鞋猛然一頓,腳掌在地面劃了個半圓,刀也是掄圓了如滿月般驚鴻的一招,三人中兩人躲避不及,直接劈開了肚子。
他目光一直不斷的往受傷的和尚哪裏瞥,剛剛撿回一條命的突厥兵離那和尚極近,他獰笑着,知道自己活不了也要拉上和尚墊背,手中朴刀直直往那和尚刺去。
農夫大驚,就要上去攔截,眼見着來不及。
崔季明驟然按下扳機,一枚短箭朝突厥兵揮舞朴刀的手腕而去!
短箭力道不小,震得崔季明手腕一麻,更是打的突厥兵朴刀離手,擦過年輕和尚迷茫的臉面落在地上,農夫立刻衝上去,雁翎刀劃開了突厥兵的喉嚨。
農夫一把拽起了地上腿腳受傷的和尚,朝崔季明看來,又低頭去看已經倒下的賀拔家兵。
崔季明甩開陸雙的手,往那賀拔家兵跑去,她一身白色衣裙,半跪在地上,伸手將那位賀拔家兵翻過來。對方已經面色發烏,沒有多少生氣,他胸口被開了好幾刀,腰腹也中了箭,眯着眼睛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吸聲。
崔季明見過許多人死,她知道那是肺內空氣逸入胸膜腔發出的痛苦聲音。
這些人,她每一個都叫的上名字來,甚至連他家鄉在何處也明了。都是早課時候在親兵營跟她一起跑步練劍的大男孩兒們,在崔季明挨罵的時候噓她,崔季明得誇獎的時候笑她。
那農夫與和尚也靠過來,跪在他身邊,雙手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謝謝你。貧僧一條不產五穀的命,怎麼值得……」
崔季明道:「你這麼說,太對不起他了。在他眼中,你也是人命。就如同你們連動物都不肯傷害一樣,作為大鄴的士兵,他只是見不得面前有人被殺。
那和尚抬起頭來,二十歲左右,目光澄明,只可惜眼裏含了兩泡淚。若不是過度的跋涉與風霜打的他那張年輕的面容消瘦下去,他十分俊朗的五官看起來更像是個長安城的世家郎君。然而袖口髒的都能剝下一層泥灰,兩腳全都是粗糙的凍瘡和水泡,一切都證明着他承受着的苦行,年輕和尚紅着眼睛朝崔季明一禮。
農夫則一看便是武夫裝扮而成,也不過十七八歲,五官堅毅,眉若刀裁,神情卻茫然,有一種不知如何是好,只相信手中之刀的天真。
&來是拜火教的聖女,聽聞拜火教中掌握許多醫藥秘法,可否能救他一命。」年輕和尚居然說着說着都快哭出來了。崔季明讓他這種哭包設定震驚了:「你、你別哭啊!」
年輕和尚動作極其少女的跪坐在地上,雙手捂臉當真發出了哭聲:「他因為救我而死……我從薩羅國歸來的一路上,還從未見過這樣肯為了別人拼命的人。」
崔季明若不是看他身材高大,喉結凸出,隱隱都有了些胡茬,甚至要以為是個大家閨秀剃了光頭。
她搖了搖頭,從手中拿出一柄細窄的匕首,解開了那親兵的鎧甲,在他濕透的衣服上摸了兩把,將匕首抵在他胸膛側面兩肋之間的縫隙中,猛然刺下!
&做什麼!」那年輕和尚不可置信的上來就要拉崔季明,卻被農夫攔住了。
崔季明拔出匕首,那賀拔親兵仿佛是窒息的人吸入一口氧般,驟然呼吸順暢起來,也再沒有剛剛尖銳刺耳的聲音了。
農夫道:「她是在開胸排氣。」
這種張力性氣胸,崔季明縱然能一刀排氣,避免肺部受到壓迫不能舒張,卻救不回他的命了。
那賀拔親兵總算是睜開眼來,他見到崔季明,卻認不出她來,只扯出一個痞氣的笑意喃喃道:「臨死……前見個天仙,也、也算是沒白活。」
&佛法不精。聖女心善,求送他一程吧,嗚嗚。」年輕和尚又哭了出來。
崔季明俯身,湊在他耳邊。
&不住,我竟不能解馬革送你回家。」
那親兵已然神志迷離,聽見耳邊熟悉的聲音,費力轉過頭去。
她眼眶盡紅。
親兵呼吸也順暢幾分,艱難道:「……你活着,就能讓許多人不白死……世道如此……你的命,比我值錢。」
崔季明因這最後一句,背後陡然升起一道徹骨的涼意,心智神魂卻仿佛在歇斯底里的燃燒。
俱泰將恍惚的她扯了起來。
階級千年固化,人命可謂草芥。
&郎,你的出身註定了,你作為好人、有用之人存在,就能讓更多庸碌之人活着。我們絕大多數人隨波逐流身不由己,此生沒有取捨的權利。因為取捨、選擇,是屬於你這種人的。」俱泰忽然用突厥語低聲道。
崔季明茫然的看向他。
俱泰僅剩的一隻眼睛湧出點淚來,他哭卻並不全是因為城破、身死,而是因為他一生的命運,被一句總結。
因為他的命不夠值錢。
&們的不甘心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這滿城上萬性命的不甘心,抵不過你回長安長大後的一句話。世道如此,由不得我們,由得了你。」俱泰細聲細語。
崔季明七八歲時見流民遊蕩、入長安見皇家五姓之家的富奢,心中縱然感慨階級的存在,也未曾如今日俱泰的這番話震撼。
這時代,由不得人們在階級之間遊走穿梭,寒門的高官還是寒門,世家的罪人還是世家。
性命與性命不等價,痛苦與痛苦差天地。
她前世是普通人,從憋着一口氣要與不公為敵,到遍體鱗傷,強裝無事,縮回了老家,故作一派忘了曾經的瀟灑。
這一世,她卻生來是個貴族,食珍饈、着綾羅,時間久了,就以為自己練武吃點那點苦就是苦頭。她忘記,她不再是之前拼死也未必能撈回一條命的無能之人,她如果夠優秀,就能改變些什麼。
至少不該有龔寨那樣的地方存在。
至少不該有突厥人輕鬆踏過城池。
縱然許多改變對於這世道來說如同石沉大海,但與她前世相比,也足以寬慰她的心。
崔季明強壓下身體的顫抖,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
那農夫似乎聽懂了俱泰用突厥語說的話,卻還是一臉如同永遠慢半拍的茫然,白配了那犀利的刀法:「聖女要去長安?」
崔季明已然淡定下來,正要起身離開,忽然看到那農夫和和尚忽然跪下去,兩個大老爺們將頭往地上按下去:「求聖女幫忙!」
農夫倒是實心眼,磕的崔季明腳下的地都在震。
和尚打開籮筐,臉上還掛着沒擦乾淨的淚水:「聖女,這些都是家師十幾年間遊歷安達羅國、馱那羯碟迦國周邊列國所搜集來的經書與典籍,他命我帶回大鄴去,他說大鄴天象大變,要我去探知真相。這其中還有歷算、醫學、農耕的圖解,十年前中宗派他西行,這都是多少年來他的心血。」
崔季明並不感興趣,戰爭中喪失的書籍不下其數,她雖有鮮卑血統,又不是佛教信徒,並不在意這些,只是聽到那個派人西行,有點感興趣,多問了一句:「你法號是什麼?你師父呢?」
那和尚連忙道:「貧僧法號嘉尚,家師法號玄奘。」
崔季明:「……」
陸雙:「快走吧!你瞎問什麼,怎麼着你還在長安聽過那大和尚**?」
崔季明瞪眼:「……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籮筐里那些都發黃卷頁的書,就是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拿到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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