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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安靜了一瞬,只剩下昏黃的燭火在空氣中跳躍,發出「滋吧滋吧」的聲響。
韓凌賦雖然不知道這中年大漢是西夜的何等人物,但見那使臣達里凜一副以其為尊的樣子,顯然此人必定身份不凡。
韓凌賦心底隱約有了一個猜測。
難道此人是……
「大將軍,」韓凌賦歉然地對着中年大漢抱拳道,「本王此次從王都千里迢迢趕來西疆,自然是為求和而來……」
一旁的達里凜冷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打斷了韓凌賦道:「恭郡王,你們大裕就是如此求和的?真真是兩面三刀,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韓凌賦面上有些僵硬,忍着不悅說道:「達里凜大人,本王一片赤誠可昭日月,父皇更有求和之心,只是所託非人,那韓淮君好大喜功,不顧皇命,為了他自己的功勳執意要戰,本王此次趕回王都就是為了彈劾他的罪狀,讓父皇治罪於他……」
達里凜沒有說話,而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中年大漢的神色。
韓凌賦眸中閃過一道銳芒,心道:這達里凜在西夜雖然不過是一個三品武將,卻是西夜此次十萬東征大軍主帥撻海的親信,直接聽命於撻海。想必唯有撻海親臨,才能讓達里凜如此卑躬屈膝。莫非……
中年大漢一雙銳目盯着韓凌賦,半眯眼眸,靜默了片刻,方才沉聲道:「恭郡王你是在戲弄本帥嗎?」
一句「本帥」等於承認了他的身份,此人果然是撻海。韓凌賦心跳猛然加快了兩下,「砰砰」,他的瞳孔之中一片幽暗深沉。
「恭郡王你是大裕皇子,又是郡王,」撻海緩緩地冷聲道,聲音洪亮而有力,「那韓淮君不過是親王庶子,你竟然拿他莫可奈何?!」他的聲音中透着冰冷的嘲諷。
達里凜冷哼了一聲,接口道:「區區一個臣子,也太不將恭郡王你放在眼裏了吧!」
這兩人的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是刀子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剜在韓凌賦的心口,讓他腦海中不由浮現他在西疆所遭遇的一切,蔑視、欺騙、陷阱、軟禁……那該死的韓淮君和南疆軍的人連成一氣,忘了皇命,忘了他們都姓韓,幫着外人對他極盡羞辱,真真是可氣可恨!
想着,韓凌賦俊美儒雅的面孔已然一片鐵青。
「等本王回到王都,大將軍自然就看到本王和大裕的誠意。」韓凌賦直視那中年大漢又道,聲音像是從牙齒間擠出來的一樣。
房間裏又安靜了下來,死一般的沉寂,那跳躍的燭火將幾人的面孔照得半明半暗,看來有些詭異而陰沉。
一旁的小勵子垂首站着,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只聽得自己的心跳在耳邊砰砰地響着……
須臾,撻海忽然有了動作,隨意地在一張圓桌旁坐下了,然後對着韓凌賦伸手作請狀。
這是一個手勢,一個善意,也是一個信號。
韓凌賦心裏暗暗地鬆了口氣,並隱約升起一抹期待,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在撻海的對面坐了下來。
「嘩啦啦……」
撻海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動作隨意,語氣卻是陰沉到了極點:「恭郡王,那本帥就姑且信你一回。」
撻海給達里凜使了一個眼色,達里凜便問道:「敢問恭郡王打算以何種罪名彈劾那韓淮君?」
韓凌賦直覺地答道:「自是違抗皇命,以下犯上,欺……」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撻海冷笑着打斷了他,提點道:「恭郡王做事未免太過循規蹈矩。你們中原有一句古語:『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吾王時常掛於嘴邊……」撻海抬眼對上韓凌賦的雙眸,語氣之中意味深長。
韓凌賦心口又是猛然一跳,眼睛不自覺地瞠大,看着撻海。
做大事者不拘小節?!
原來撻海此行來找自己是奉西夜王之命,西夜王想要謀劃什麼?
見韓凌賦若有所思,撻海露出一個得意陰狠的笑容,又道:「本帥就喜歡和聰明人合作。恭郡王,本帥幾十年征戰沙場,百戰不殆,悟出一個理,在沙場上,刀劍無眼,既然看準了目標,下手就要狠,決不能給敵人奮起翻身的機會……」
他擺弄着手中的茶杯,慢吞吞地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韓凌賦眸光閃了閃,如果按照他原本的計劃,父皇應該會召韓淮君回王都,之後恐怕又是一番漫長的唇槍舌劍……而撻海想要的不僅僅是板倒韓淮君,還想要韓淮君的命,以絕後患!
想着,韓凌賦胸口怦怦直跳,呼吸急促了幾分,道:「大將軍,要對付一個韓淮君容易,可是韓淮君的背後人脈錯種複雜……」韓淮君是宗室,是皇帝的親侄子,也是皇后的侄女婿,更有詠陽大長公主的支持,想要他的命,可沒那麼容易。
撻海眼中閃過一抹嘲諷,心道:都說大裕人奸猾,也不過如此!哪似吾王英明神武!
「恭郡王,能否成事是要看你想不想!」撻海緩緩說道,「想當年官家軍還不是如日中天,當初誰又能想到大廈將傾呢?!」
官家軍?!韓凌賦身子微顫,瞳孔猛縮。
難道這撻海是想要……
構陷!
韓凌賦若有所思,是啊,只要觸及了父皇的底線,父皇又有什麼下不了手的?!
當年,官如焰被構陷通敵叛國,滿門抄斬;而如今,韓淮君與南疆軍走得這麼近,「罪證」不就在眼前嗎?
除掉韓淮君,一來可以向西夜示好,二來可以為自己出口惡氣,三來更是能斷五皇弟一臂,實乃一箭三雕之計。
想着,韓凌賦的眼神變得陰毒起來。你不仁我不義,這一切都是韓淮君自作自受!
「嘩啦啦……」
又是一陣倒水聲響起,達里凜親自給韓凌賦倒水,然後把茶杯呈到了他手中。
兩個茶杯同時高舉,以示雙方合作的決心。
茶水蕩漾起層層的漣漪,讓韓凌賦倒映在水面上的半邊臉龐變得扭曲、猙獰……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必須將阻擋在他前方的人一個不留地剷除才行。
這一次就是大好的機會!
「大將軍,你想讓本王怎麼說?」溫潤的男音在屋子裏驟然響起,透着果決……
誰也不知道這個小小的驛站里正醞釀着一場不可告人的驚天陰謀。
此刻,外面的天空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漆黑一片,暗夜遮住了藏在天空中的陰雲,夜幕上,群星黯淡,幾乎隱而不顯,連那圓月似乎都晦暗了下來……
半個多時辰後,就有一隊人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驛站,除了韓凌賦,沒人知道他們是何時來,又是何時走的……
夜還很漫長,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將一切見不得光的陰暗污垢藏納其中。
次日一早,天方亮,韓凌賦就帶着隨行的二十幾人繼續上路。
雖然不過休息了大半夜,韓凌賦卻是精神奕奕,下令眾人快馬加鞭。
一行人日夜兼程,把原本還需要至少五日的路程縮短至了三日,十月十九,韓凌賦就行色匆匆地趕回了王都。
雖然形容略顯憔悴,但是韓凌賦也顧不上歇息,立刻進宮去向皇帝復命。
韓凌賦雄心勃勃,可進宮後的進展卻不如他預料般順利,因為皇帝還在病榻上,所以,韓凌賦的摺子是遞了上去,卻沒有被皇帝召見。
韓凌賦又怎麼會如此輕易就放棄,不悅地對着一個來回話的小內侍道:「本王要給父皇侍疾,還不讓本王進去!」
小內侍屈膝又行禮,拂塵隨着他的動作微微搖擺,賠笑道:「王爺,皇上說了,他累了,讓王爺回去吧。」
韓凌賦只覺得滿腔熱血被人當頭倒了一桶涼水,心頭怒浪起伏,卻也不敢在此喧譁,這裏是父皇的寢宮,若是他在此失儀,不止會落人口實,更會激怒父皇。
可他也不甘心就這麼離去,在皇帝的寢宮外靜立着,希望皇帝能感念他的一片「孝心」改變主意。
他沒等來皇帝的召見,卻在一盞茶後,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形朝這邊走來,那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一件簡單的玄色織金褙子在陽光下閃爍着奪目的光輝。
老婦的腰杆挺得筆直,步履沉穩有力,只是這麼不緊不慢地走來,就散發出一種不遜男兒的勃勃英氣。
她是大裕皇室與朝堂的一把絕世名劍,一旦出鞘,必然會掀起一番波瀾。
一瞬間,韓凌賦的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的畫面,想起詠陽一次次救皇帝於危急之中……一直到詠陽這次助五皇弟揭穿了二皇兄的陰謀。
想着,韓凌賦心中有一絲複雜,既慶幸她幫了五皇弟一把,沒讓二皇兄的詭計得逞,自己才能在這尚有可為的時刻趕回王都,卻也忌憚她,提防她。
如果她是站在自己這邊,那麼自己恐怕早就大權在握了,偏偏啊……
思緒間,詠陽已經走近,她自然也看到了韓凌賦。
韓凌賦不動聲色地上前,作揖道:「侄孫參見皇姑祖母。」
「你從西疆回來了啊……」詠陽淡淡地說了一句,似是自語,銳利的眼眸中隱約透出一絲不以為然。王都那些關於恭郡王府烏七八糟的傳言,詠陽自然也聽說了。
以為詠陽是關心西疆的軍情,韓凌賦心念一動,也許他可以……
韓凌賦急忙道:「皇姑祖母,侄孫剛回到王都,想見父皇……」
可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詠陽冷聲打斷:「你已經成家,我這姑祖母本不該管你屋裏的事,但你我血脈同源,我既然身為長輩,今日就勸你一句,好生處置好內院之事。」
說完,詠陽已經甩袖而去,進了皇帝的寢宮。
韓凌賦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頭霧水地看着詠陽離去的背影。
他在寢宮門口又躊躇了片刻,眼看着太陽西斜天色不早,再等下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他也只能在宮門落鎖前出了宮,打算明日一早再進宮求見皇帝。
韓凌賦意氣風發地趕到,卻是意興闌珊地離去,只能借着策馬疾馳發泄心中不得志的抑鬱……
二十幾匹駿馬徑直馳回恭郡王府,韓凌賦才剛下馬,就見一個嬤嬤候在了一旁,屈膝行禮道:「奴婢恭迎王爺回府。郡王妃有請……」
韓凌賦本來就心情不悅,聞言,不由微微蹙眉。陳氏找他,定是為了她父親陳仁泰的事。說起來,這陳仁泰也真是沒用,奉旨走一趟南疆居然就被鎮南王府的人扣下了,至今還沒回來……
想到陳氏那哭哭啼啼發牢騷的樣子,韓凌賦就覺得心中一陣煩躁不耐。
可是陳氏畢竟是他的正室,他的郡王妃,就算沒了陳仁泰,陳家在軍中也還是頗有根基。
對他來說,陳家還有用!
他就得給陳氏這點顏面。
只是彈指間,韓凌賦看似儒雅淡然的面孔下已經心思百轉,他頷首應下了。
陳氏早在自己的院子裏等得急不可耐,一聽丫鬟來稟說王爺來了,就急急地出屋相迎。
「王爺,您可總算回來了!」陳氏一邊屈膝行禮,一邊說道,焦急之色溢於言表,「這段時日……」
看着陳氏那一驚一乍的模樣,韓凌賦心中更為厭煩,這種女人偏偏是他的郡王妃,將來他登上大寶,就是他的皇后……這陳氏她擔得起嗎?!
「有什麼進去再說。」韓凌賦語氣淡淡地打斷了陳氏,大步跨過門檻,在上首的太師椅坐下。
屋子裏服侍的丫鬟立刻眼明手快地上了茶,韓凌賦輕啜了一口熱茶,那溫熱的茶水下腹讓他感覺渾身的疲憊似乎去了一半,精神稍微好了一些。
放下茶盅後,韓凌賦方道:「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值得你一個堂堂郡王妃如此驚惶失措,你是王妃,要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勢。」他語氣中帶着訓斥,還有旁人不可察覺的嫌惡。
陳氏被他訓得怔了怔,面色有些僵硬。她勉強定了定神,接着道:「王爺,這段時日,王都的各府之間流傳着一些關於白側妃的傳言……」陳氏有些難以啟齒,這事無論是真還是假,都必然會激怒韓凌賦,又有哪個男人能忍下這種屈辱呢!
「什麼傳言?」韓凌賦還沒在意,隨口問道。
陳氏咽了咽口水,有些艱難地說道:「那傳言都說白側妃……她……她偷人,還說世子他來路不明……」說到這裏,她不再往下說,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韓凌賦的面色。
關於「成任之交」的傳言,陳氏是知道的,可是她卻故意換了一種方式來說,一方面是避免自己被韓凌賦遷怒,另一方面也是想要把矛頭直指白慕筱。
韓凌賦的面色瞬間變了,羞惱交加,再不復剛才的淡然清雋。
他眸中閃爍着塞芒,對着陳氏拍案怒道:「是誰在那裏造謠生事!」那狠厲的目光朝陳氏直射而去,仿佛她就是那個罪魁禍首似的。
陳氏急忙道:「這事是妾身的一個表姐上門說與妾身聽的……說是王都的高門大戶之間幾乎都快傳遍了。」
這等醜事自然是傳得差不多了,才會傳到當事人的耳中。
韓凌賦的臉色漆黑漆黑的,陰沉得就像要滴出墨來,他咬牙道:「你且與本王細說。」
既然韓凌賦這麼問了,陳氏這下也不敢再隱瞞,把那「成任之交」的傳言一五一十地說了,形容之間,一副低眉順目的樣子,心裏卻是樂開了花。
出了這等醜事,無論是真是假,以後那白氏的名聲就算是有了污點,王爺對她必生嫌惡,以後,白氏那賤人休想再在府里作威作福。
韓凌賦越聽臉色越是難看,只覺得一口老血如鯁在喉。他根本就沒在意陳氏的想法,他的心中已經被某個想法所佔據——
到底是誰把此事張揚出去的?!
這件事太隱秘了,除了當事人,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知道,不管是他,白慕筱,還是奎琅,都是絕對不可能把此事透出去的。
對他們而言,如此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肯定是有人在算計自己!
問題是,那會是誰呢?
他是皇子,敢拿他開刀的也不過是那麼幾人,如今,大皇兄和二皇兄相繼失勢,形同廢人,能對付自己的也唯有皇后和五皇弟了。
韓凌賦腦海中浮現韓凌樊那愚蠢天真的樣子,立刻就確定了。
是皇后,幕後之人十有八九是皇后!
但皇后是怎麼知道的呢?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年初,父皇抱恙令自己監國,皇后沒有出手;年中,為了南疆、西疆之事,五皇弟幾乎被自己逼到絕境,可是皇后還是沒出手……也就是說,皇后是在他離開王都後才得知此事。
又是誰告訴皇后的?
……
韓凌賦閉了閉眼,沒有再想下去。再糾結於此,也不會有什麼結論的。
他的拳頭在袖中握了起來,心裏後悔不已。
自己這次去西疆的決定真是太失策了,可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但錯過了王都這邊的大好機會,白白讓五皇弟撿了個大便宜,還給了皇后背地裏敗壞自己名聲的機會。
想到這裏,韓凌賦恨得咬牙切齒,額頭青筋亂跳。
坐在下首的陳氏一直觀察着韓凌賦的神色變化,見他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心中暗喜,自以為得了好時機,便輕聲嘆道:「王爺,如此下去,妾身就怕這傳言越傳越離譜,污了王爺的清名,王爺您是白玉,將來是要……」登大寶的人。
她故意頓了一下,請示道:「王爺,您看此事應該如何是好?」
韓凌賦猛然回過神來,深沉的目光看向了陳氏,神色晦暗不明,淡淡地問道:「你……說應該怎麼辦?」
陳氏壓抑着心頭的喜悅,立即道:「妾身以為,為今之計,只能快刀斬亂麻,除了傳言的『根源』,才能平息此事……王爺,不如就讓白側妃暴斃吧?」
陳氏自以為說中韓凌賦的心思,眼中再也掩飾不住期待的火花。
卻不想,等來的竟是一個茶盅朝她迎面砸來。
「啪!」
那茶盅正好砸在陳氏的裙裾邊,碎裂開來,熱湯的茶水濺濕了她的裙角和鞋襪,驚得她低呼了一聲,直覺地縮腳,狼狽不堪。
「蠢婦!」韓凌賦的臉色更難看了,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斥道,「你有沒有腦子,現在這個時候讓白氏暴斃,你這是想要坐實了傳言是不是!」
如今的韓凌賦並不在意白慕筱的死活,甚至也恨不得白慕筱去死,但不是現在。
現在,白慕筱還不能死,她在這個時候死了,情形只會更糟,別人都會認定傳言是真,所以他才惱羞成怒得要了她的命。
只有白慕筱活着,自己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駁那傳言是有心人士的污衊,是陷害,是居心叵測……
想着,韓凌賦看着陳氏的目光更冷了。
偏偏陳氏這個沒腦子的,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些,每日只想着怎麼爭風吃醋,真真是頭髮長見識短,怎麼自己就娶了這麼一個蠢婦!
臉色蒼白的陳氏在最初的驚恐後,變得心冷不已。
她一心為了韓凌賦,一心為了王府的名聲,可是韓凌賦又是怎麼對待她的?!
韓凌賦的心裏還是只有白氏這賤人!
哪怕是出了這等醜事,他還是捨不得白氏……
明明只需要對外宣稱白氏以死明志,就可以一了百了地了斷此事,他卻不肯同意,還如此輕辱自己!
她自從過門後,為了他掏心掏肺的,他卻根本就不把她放在心上!
他根本就是被白氏這賤人迷了心竅了!
陳氏越想越是委屈,一簇心火隨之熊熊燃燒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道:「妾身是蠢,哪有白側妃有一顆『七巧玲瓏心』!」
如果是過去,韓凌賦恐怕是深以為然,可是如今什麼「七巧玲瓏心」的,就極具諷刺。白慕筱就是心太大了,太野了,才敢對自己下五和膏,才敢和奎琅有了私情,才敢幻想着讓她的奸生子將來登上大裕的至尊之位……
這個女人還真是「敢」!
韓凌賦憤然起身,心裏更惱怒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氣陳氏哪壺不該提哪壺,還是在惱白慕筱。他冷哼了一聲,拂袖離去。
離開陳氏的院子後,韓凌賦本來打算去星輝院找白慕筱發泄心頭的怒火,可是走到半路還是折回了。就算去見了白慕筱又如何,也不過是逞口舌之快,於事無補。
於是,他又改道去了外書房,小勵子始終沉默地跟在韓凌賦身後,看着他削瘦的背影,擔憂,無奈,心疼,萬般情緒到最後皆化成了心頭一聲重重的嘆息,隨着王都冰涼的秋風散去……
韓凌賦獨自關在外書房裏許久,終於漸漸地冷靜了下來,吩咐道:「小勵子,讓人去打聽一下,目前那個『流言』擴散到了什麼程度,它又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說到「流言」這兩個字時,韓凌賦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眼底浮現一層陰霾。
「是,王爺。」小勵子趕忙退下辦事去了。
當天,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以前,小勵子這邊就得了結果,說是這件事已經在王都的高門大戶之間傳遍了,但是因為關乎皇子皇孫,大家也不敢在明面上說,所以暫時還沒傳到民間,消息的源頭是從宮裏傳來的……
他稟完之後,整個外書房就籠罩在一片死寂中,氣氛沉重而令人窒息,連外面的院子裏都是萬籟俱寂。
韓凌賦沒有說話,直愣愣地透過窗戶看着外面陰沉的夜空,那是皇宮的方向。
果然,他的推測沒有錯,一定是皇后在幕後策劃推動……
韓凌賦一方面怒不可遏,但另一方面,又有一絲慶幸。
如今,情況還沒發展到最糟糕的地步,幸而自己回來得不算太晚,現在局勢雖然不妙,卻還沒到不能逆轉的地步!
想着,他望着夜空的眼眸眯了眯,之前黯淡的眸子裏又綻放出異彩,那其中蘊藏着野心,決然,還有如毒蛇般的陰狠……
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王都的夜空中,數以萬計的星光閃爍,一眨一眨,就像是在風中搖曳的燭火,似乎下一秒就會驟然熄滅……
深秋的王都越到深夜就越是陰冷,一夜飛快地過去了。
次日一早,韓凌賦就再次向宮裏遞了摺子,但還是入泥牛入海。
他不死心地連着幾天遞了摺子,說是西疆有十萬火急的緊急軍情稟報,終於在十月二十一,得到了皇帝的召見。
皇帝自從甦醒後,精神恢復得極為緩慢,無論是體力還是精力,比之常人都相差甚遠,不過總算已經可以下榻了。
皇帝在東暖閣召見了韓凌賦,天氣才是深秋,但是東暖閣內已經燃起了一盆銀絲炭,溫暖如春。
瘦了一大圈、形容憔悴的皇帝坐在羅漢床上,慢悠悠地喝着藥茶,一看到韓凌賦進來,臉色就有些鐵青。
韓凌賦大步上前的同時,飛快地瞥了一眼皇帝的臉色,跟着就是低眉順眼地撩袍下跪磕頭行了大禮:「兒臣參見父皇!父皇龍體抱恙,兒臣沒有在父皇身邊盡孝,實在是不孝。」
皇帝沒有動容,也沒讓他起身,直接道:「說吧,西疆有何軍情?」
這一瞬,韓凌賦心裏已經確信,皇帝肯定也知道了那「成任之交」的傳言,也是,皇后又怎麼會放過這個構陷他的大好機會!
韓凌賦立刻冷靜了下來,垂首作揖稟道:「父皇,兒臣辜負皇恩,未能辦妥和西夜議和的事……如今西夜大怒,正要全力進攻大裕,大裕恐危矣。」說着,他謙卑地匍匐在地。
「什麼?!」皇帝頓時臉色發白,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怎麼會呢?!
韓凌賦的嘴角勾出一個陰冷的弧度,在他抬起臉龐時,已經恢復如常,一副為國為民憂心忡忡的樣子,跟着,他就把他和韓淮君抵達西疆後的事一五一十地稟了,在適當的地方又誇大了幾分,最後義憤填膺地說道:「父皇,您對韓淮君寵信有加,對他寄予厚望,可是韓淮君與鎮南王府和謀抗旨,實在是不忠不孝不義,拿大裕江山兒戲!」
他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慷慨激昂。
皇帝越聽臉色越難看,明明小五與自己說西疆一切順利,局勢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皇帝的胸口一陣劇烈的起伏,面色一陣青一陣白,一旁的劉公公擔憂極了,趕忙給皇帝順了順胸口,安撫道:「皇上,太醫說過,您絕不可再動怒啊……」
如今最不想皇帝出事的人恐怕就是韓凌賦了,他膝行了幾步,急忙道:「父皇,大裕江山還要您來捍衛,您要保重龍體啊。」而他,還需要皇帝活着,才能進行接下來的計劃,才能等到皇帝把皇位交託於他的那一天……
皇帝在劉公公的服侍下喝了半杯定神茶後,人才漸漸地緩了過來,只是眉宇之間掩不住的疲憊。
跪在下方的韓凌賦深刻地感受到他那個曾經英明神武的父皇如今真的是大不如前了……
皇帝再次看向了韓凌賦,淡淡道:「小三,你起來吧。」他的聲音中不喜不怒。
韓凌賦心中一松,皇帝這麼親昵地叫他的乳名,也就是說,今天這件事最難的一關已經過去了。
「多謝父皇。」韓凌賦站起身來,垂首恭立。
皇帝審視着韓凌賦,沉聲質問道:「小三,你在西疆時,為何不發密折給朕稟明此事?」皇帝面沉如水,眼眸中幽深似海。
韓凌賦毫不躲閃地對上皇帝深沉的眼睛,回道:「父皇,兒臣早已經連續往王都發了幾次密折了……」他說着,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皇帝差點就要脫口追問那些密折現在又在何處,但是立刻想到了什麼,面色微微一變。
韓凌賦接着道:「若是父皇沒有收到兒臣的密折,可能是被韓淮君攔下了,也可能……」韓凌賦似乎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驟然噤聲。
東暖閣內,靜默了一瞬,皇帝緩緩地問道:「小三,你是哪一日發的密折?」
「九月十五,兒臣發出了第一道密折,隨後又連發了三道。」韓凌賦垂眸回道。
九月十五的密折快馬加鞭地送來,就算九月底不到,十月初也該到了。皇帝若有所思地想着,那麼,這送到王都的密折又到了誰手中呢?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皇帝心中,如今是五皇子韓凌樊在監國……
皇帝不由想起自己甦醒後,曾問過五皇子關於西疆的事宜……
當時,小五是怎麼答的?
他說:「父皇放心,西疆有三皇兄和君堂哥在,一切都好。」
這就是「一切都好」?!
也是,對小五而言,這才是他所期望的!一直以來,小五都是主戰派,如今自己臥病在榻,無法料理朝政,小五也就有了機會暗中和韓淮君串通一氣,他這是打算忤逆自己,獨攬大權呢!
想着,皇帝的面色越來越凝重,晦暗。
韓凌賦在一旁小心地察顏觀色,心中暗喜不已,然後又道:「父皇,兒臣在西疆孤掌難鳴,又聽聞父皇病重,所以才快馬加鞭趕回王都。可是如今西疆前線,韓淮君身為一軍主帥卻極力主戰,已經惹惱了西夜人……兒臣現在就怕西夜王再派增援,西夜鐵騎不日就會踏平我大裕山河!」韓凌賦越說越是激動。
皇帝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冷聲道:「來人,去叫五皇子來見朕!」
一個小內侍立刻領命而去,不一會兒,五皇子韓凌樊就來了。
見韓凌賦也在這裏,韓凌樊腳下的步子緩了緩,眸光一閃。
皇帝本來想質問其隱瞞軍報的事,但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在韓凌樊行禮後,問道:「小五,如今西疆的局勢如何?」
韓凌樊心裏嘆息,恭敬地作揖回道:「回父皇,兒臣很久沒有收到西疆的摺子了。」
皇帝的額頭一陣青筋浮動,差點就要急火攻心。皇帝握了握拳,深吸幾口氣後,總算勉強緩過來一些,拔高嗓門怒道:「小五,你太令朕失望了!你……你膽敢欺君!」
皇帝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又道:「你說,你是不是早就收到了西疆的摺子,卻故意幫着韓淮君欺瞞朕,縱容韓淮君擅自與西夜開戰?」說着,皇帝的情緒又忍不住激動起來,指着韓凌樊的鼻子道,「你……你是大裕的罪人!」
「……」韓凌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自己當初雖然沒有攔截摺子,卻為了安撫父皇,犯下了欺君之罪……聽父皇的意思,君堂哥在西疆想必是打了勝仗,痛快,君堂哥真不虧是他韓家子弟,無懼蠻夷,揚大裕國威!
想着,韓凌樊的眸子綻放出一絲異彩。
看着跪在地上的韓凌樊,皇帝心裏失望極了,原來真的是這樣!虧他之前如此信任小五,還想把大裕江山交託給他!
韓凌賦自然把這一幕幕都看在了眼裏,心裏不屑:果然!他這五皇弟就是迂腐之極!不過,也正因為如此,自己才能有所為!
「父皇,」韓凌賦關切地說道,「您莫要氣壞龍體!五皇弟年紀小,所以不懂事……」
東暖閣中迴蕩着韓凌賦緊張擔憂的聲音,又是讓人傳太醫,又是讓人點安神香……
而韓凌樊一直跪在地上,皇帝也沒讓他起身。
一直到半個多時辰後,宮人忽然來稟說,詠陽來了。
皇帝猜到詠陽是來為韓凌樊求情,本想打發了她,但隨即又心念一動,宣了詠陽。
如同皇帝所料,詠陽是聽聞韓凌樊被罰才趕來的,皇帝卻沒給她機會,直接把西疆這幾個月的軍情和韓凌樊的種種「罪狀」告訴了詠陽。
「皇上,」詠陽對韓凌樊的性子還是有幾分了解,肯定地說道,「我相信小五不會故意欺瞞皇上的,再者……」她頓了一下,又看了韓凌賦一眼,堅定地道,「我大裕乃泱泱大國,為何要屈膝於犯我邊境的西夜,淮君錚錚鐵骨,實在不愧是我韓家男兒!」
皇帝的心徹底地沉了下去,韓淮君是這樣,小五是這樣,姑母也是這樣……他們一個個都不把自己這皇帝放在眼裏!
什麼韓淮君「錚錚鐵骨」,也就說自己是軟骨頭?!
皇帝的臉色變了好幾變,但最後變得冷靜了下來,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然後。抬了抬手,道:「小五,你起來吧……姑母,小三,你們都退下吧,朕累了……」
皇帝的疲憊眾人都看在眼裏,其他人也都沒再多說什麼,行禮後,就都退下了。
這偌大的東暖閣中,又只剩下皇帝和劉公公。
皇帝一直沉默,屋子裏寂靜無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忽然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聲,在這空蕩蕩的東暖閣中顯得尤為沉重。
皇帝喃喃地說道:「朕真是病太久了,再病下去,大裕怕是要翻天了……」
皇帝的聲音極輕,卻一字不漏地飄進了劉公公的耳朵里,他只覺得心驚肉跳。
------題外話------
今天依然萬更。唔,欠的加更都還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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