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天邊霧色漸起,相比起景國境內,蜀中這邊的天氣要更多變一些,往往有時候白日裏還是艷陽高照,到了晚間就下起暴風雨,冷風刺骨,今日雖不曾有雨,天暗下來後便開始颳風,這種也並非風吹到皮膚的冷,而是有如滲到骨子裏一般的陰寒。
少女手心被男人牽着,一股淡淡的暖意經久不息的流轉在她掌心,半邊身體愈發溫熱起來,湖面上冰冷的風也不覺得多麼陰寒——
林妙妙攏起頰邊紛飛的長髮,慢慢伸出另一隻手,同他交握在一起……
包着淺白頭巾的掌舵人時不時回頭看兩眼。即使乘船的兩人衣着樸素,可男人眼底不經意流轉的寒光,叫船家不得不打起精神,不過他倒是不曾有太多怪異,篝火節雖是外族的傳統節日,但由於族人舉辦的一次比一次盛大,近年來有漢人參與也不奇怪。
「到了。」船家往岸邊的木樁栓好繩子,舉目望去,遠處紅得耀眼的火焰虛虛跳躍在眼中,仿佛即將走入一片沸騰盛景。
岸邊隱隱傳來戰鼓作響和激昂的歌聲,每往前走一步都越發清晰,高亢的嗓音中,充滿了一股沙啞而勃發的力量……是男人在唱歌。
林妙妙忍不住走向那道聲音的發源地。
「這是他們的戰歌。」和漢人相比,這些外族人更像是天生為戰而戰的存在,他們生命的力量,就在於戰鼓下的激昂。
沈澤牽住少女的手,微一挑眉,「我們的更好聽。」
也許是火焰融融下,照的人面色也柔和下來,林妙妙抬眼看向他側臉,只覺得眼前的人不再是那個穿着一身黑甲的冷硬將軍,微微地,她心底的懼怕也少了一點。
「……我們的?」
沈澤笑了笑。
「赳赳大國,復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戰……」男人笑起來很好看,他雙目落在少女臉上,黑如深潭的眼睛染上了一層薄霧,口中輕聲唱和。
他的聲音不復談話時的淡漠低沉,而是如黎明破曉一般的昂揚清朗。
遠處的鼓點仿佛也隨着他的節奏,火光魚躍在眼底。
「——西有大國,如日方升。百年國恨,滄海難平;」沈澤抬頭,眉尾緩緩拉平。
他下巴已冒了胡茬,卻並不顯得頹廢,光線從他側臉打下,仿佛映照出的不是絢爛的夕陽,而是一抹塗在指尖的血光。
「天下紛擾,何得康寧。景國銳士,誰與……」誰與爭鋒……
鼓點和沸騰的呼喊還在繼續,他的聲音卻沒有一點徵兆,——戛然而止。
景國銳士……
林妙妙這才發現,他唱的竟然是景國的戰歌。
少女張了張嘴,還沒想好該說些什麼,遠處卻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數千匹駿馬的嘶鳴響徹半空,幾乎把天都要喊亮了!
「勇士!」「勇士!」的呼喊頓起。
馬蹄聲靜止,高台上數十道雄壯的身影靈巧如猴攀爬上以木頭壘起的紅塔,也不過幾個呼吸時間,已有一人伸手摸到紅塔頂端,抽出插在頂端的金刀。
堆做花苞的紅綢轟然爆開,數十條細綢緞從半空中悠悠飄落,精準的墜入四面燃着烈焰的傘形火具中,火苗呼啦一聲順着紅綢上竄至塔頂,整個高台都仿佛籠罩在一場大火。
浴火下,杯盞中的烈酒揮發着濃香。林妙妙緩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臟。
勇士在場中肉搏,沈澤帶了林妙妙進入場地,熟門熟路的找到一處看台,他勾指叫來附近的攤鋪里的外族小媳婦兒,給少女要了一碗羊奶。
小媳婦兒端了奶汁,擱在桌上,就着肩上的汗巾擦了擦手,笑眯眯道:「咱們的篝火節,這位大兄弟不是第一次來吧?」
沈澤:「恩。」
「看得出來,很少有瞧見像大兄弟這麼疼媳婦兒的男人了。」那小媳婦兒瞧着林妙妙盯着碗面看了幾眼,不由掩着唇笑了一聲:「這奶-子全是自家裏煮的,趁熱喝了對身子有好處。」
說罷,她又眨眨眼:「大兄弟,你這夫人可真好看。」
遠處瞧着還沒覺得怎麼樣,現下往近處一看,小姑娘臉蛋不光潔白如玉,就連皮膚都水靈靈的,她賣羊奶這麼多年,一般遇見的全是保養得當的貴小姐貴婦人,可再怎麼保養,也免不了皮膚上的瑕疵。
「夫人平日裏是怎麼養的身子?莫要告訴我……是叫大兄弟給滋養的……」男人女人在一塊做-愛做的事,有些時候都是能治病的,這事知道的人雖多,卻沒幾個會說出口,只是小媳婦兒畢竟是外族人,生性比景國人開放,因此說話大大咧咧沒個把門兒。
林妙妙愣了一下,仔細一想,這才明白過來,紅着臉,半晌不知該如何回應,她前世確是明白此事,但她本身不曾嫁人,全是綠液的功勞……
「她臉皮薄,夫人莫要開她玩笑。」小媳婦哧哧一笑,沈澤伸手攬過少女的腰肢,將羊奶推進了一分。
奶腥味從瓷碗騰騰外冒的熱氣逸散而出,少女湊過去嗅了嗅,拿起勺子小心翼翼的嘗了一口,味道如以往在澧城嘗到不太一樣,雖是相同的濃醇,這邊的奶汁居然夾帶着一絲清香和微酸的。
非常可口,但不像是羊奶特有的味道。
林妙妙扭頭問道:「裏頭可是加了什麼香料?」
「並非香料,只是一些調養的藥材,還有些許山梅子……」小媳婦兒又是笑了笑,「往後若夫人有了身孕,容易疲乏,更是要多喝一些補充體力。」
身孕……
林妙妙身子一僵,耳邊卻傳來一聲低笑。
少女手忙腳亂的解釋:「夫人誤會了,我還未曾……」
「借夫人吉言。」沈澤握住她的手,溫聲道:「我倒還盼着內子快些生個孩子,最好今年就有了身子。」到時候,她就是孩子的娘親了。
不管男孩女孩,他定都愛惜疼寵。
林妙妙:「……」
為什麼會有種,一碗羊奶把自己賣了的感覺。
身邊男人力氣太大,林妙妙沉思半晌直覺自己反抗不能,而且……對方似乎已經聰明的找到對付她的方式,不管怎樣,都能達到想要的目的。
同一開始的手足無措截然相反。
林妙妙深吸了一口氣,她並非不願嫁人,只是……太過不確定,不明白對方為何只一眼便瞧中了自己。論長相,除去泡了綠液的嬌嫩肌膚,她也絕對達不到什麼傾城之姿。
心中輕嘆一聲,林妙妙看向場中,成對出戰的勇士已決出勝負。
是個皮膚黝黑的漢子,身材雄壯,眼窩極深,一雙烏黑的眼睛霸氣的掃視全場,他拍拍發達的胸肌,帶着侵略意味的瞧着看向自己的少女。
「又是翎部勝了。」
「加上這一次,翎部已經連勝三年了,每一屆武比都出一個金刀勇士,看來再過不久,祈顏部這個龍頭老大就得退位讓賢了……」
周圍的人低聲討論,林妙妙耳中一動,準確的抓住祈顏部這個名詞。她倒是沒什麼想法,林父和沈將軍一同進入蜀中,本身她們一家便已和蜀軍綁在一處,只要不是危害到蜀軍的事,她只聽一聽就過去了。
只是今日祈顏部這個名字出場率太高了,先前她救治的灰衣男人還是祈顏部的族長,她傾了傾身子,準備繼續聽下去。
「……不過祈顏部畢竟是數百年來蜀中第一大族,就算翎部多出幾個勇士,想要撼動第一的位置,只怕也難。」那人說到這裏,聲音一頓,口中卻發出一聲驚呼。
林妙妙不知他看到了什麼,正要抬頭,手臂已被沈澤握住,搭着腰騰空而起,原先的所在尖叫聲嘈雜。
只見高台上傘形火具不知何時墜落地面,火星四濺。
駐守在篝火場地外的數千鐵騎中,有一半人馬抽出武器,他們彎刀的刀柄上都繫着紅色的絲絛,砍向一同駐守的其他鐵騎。
來不及躲閃的,都被方才的同伴一刀斬殺。
高台上前一刻還在耀武揚威的勇士,下一刻便叫人一角踹翻在地,頭戴紅羽的少年反手握住勇士手中的小巧金刀,唇邊帶着笑,用對方的武器將對方的脖頸隔斷,小指大小粗細的血柱斷斷續續噴涌而出。
四面八方湧來豎着『祈顏』旗號的鐵騎,將翎部等其他部族的人圍困在一處。
「扔下手中的武器,可饒你們不死!」中年男人走上高台,站在少年身側,而從他補上台階開始,整部戰爭便是以他為忠心。
林妙妙眯起眼,高台上的兩個人,正是她今日所遇上的兩父子。
下午還被毒害的奄奄一息,過幾個時辰便可做出這般大的舉動,不管事速度還是效率,當真……快的不可思議。
林妙妙移開目光,不經意發現沈澤搭在她腰間的左手連動也未動,她瞧瞧抬頭看了一眼,男人面色鎮定,目光靜靜的看向混亂的場地,似乎早已知曉這場暴動。
他竟是……先前便猜到的嗎?
那麼,刑軍醫早先同她說一起來篝火節,只怕也並非她想的那般來此玩樂,而是意指着這場動亂。
沈澤目光越過高台,從男人和少年的臉上一一掃過,突然攥過身邊少女的手,緊緊一握。像是在解釋,又好像僅是一個通知,甚至不需要她的任何反應,淡淡道:「我也是這樣的人。」
「呃?」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沈將軍目光似隨意的落在她臉上,但薄唇緊抿,脊背繃起,仔細觀察她的神色。
……這是什麼表情。
少女點點頭:「哦。」
沈澤胸口劇烈的反應了一下,只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對反好像……並不在意這些。他這般想着,不由心中一定。
徑自從懷裏掏出一隻刻着雛鷹的竹筒,塞帽打開,一截屁股冒光的煙火倏地一聲竄向空中,自夜空中爆出一朵金黃色雄鷹翱翔的圖案。
數百黑甲兵哥從岸邊冒出頭來,而後又是數百人,一波接一波,高台上還沒好好感受喜悅的外族父子登時被這景象驚了一瞬,一陣疲乏的戰亂後,祈顏部的兵力已經無力再戰,蜀軍正好群雄碾軋,坐收漁翁。
在場誰也沒想到,螳螂捕蟬,更有黃雀在後!
「爹,怎麼回事?」少年驚駭莫名,「咱們臨時才定下的動作怎會叫蜀軍得知?」
中年男人沉靜地閉上眼,微嘆了口氣,「他們終於忍不下了,我早已猜到,藏起利爪的雄獅,絕不會變成雌兔,終有一天……只是沒想到回來的這麼快。」他眉頭皺起,只是據他得知的消息,蜀軍不該在這種時候出動。
除非……他眼中微微一動,看向蜀軍中排眾而出的男人,苦笑一聲,果然,「居然真的是你?沈將軍,你不該出現在此處。」
沈澤面沉如水,「族長何出此言?」
「我以為——你正在營中昏睡不醒。」祈顏部族長搖了搖頭,目光深深的盯着沈澤,「畢竟一個離魂之人,如何能醒?」
沈澤目光陡然一厲,他沒想到自己會從對方口中聽到離魂這個詞,他以懷疑的目光打量對方,「是你?」
「不是我。」祈顏部族長背起手,下巴微微抬起:「當我得知的時候,他們已有所行動,祈顏部已被各族忌憚,如此大事,他們絕不會同我商議。只是我有些不明白,蜀中部落中自古相傳的離魂術,為何到將軍身上就失效了?」
沈澤冷哼一聲。
失效?若當真失效他的魂魄也不會附着在豬身上,他倒是不知,這群上百年的古族中竟有如此古怪的法術,令人防不勝防。
看來往後更是要深入的查探一下蜀中各族的秘密。
「不,或許並非失效,而是將軍有貴人相助……」祈顏部族長掐着食指,眼中金光一閃,目光掃到林妙妙身上,只瞧見其鬢角處一抹金紅刺目的亮,耀眼的幾乎要將他亮瞎,他後退了一步,猛地閉上眼,頭腦一片發暈。
少年接住父親的後背,「爹,你怎麼了?」
族長指尖顫的厲害,他定了定神,卻還是再也不敢朝林妙妙看去,只揮了揮手:「無妨。」祈顏部能成為各族第一大族,正是因為傳承了占卜之術,趨利避害,而如今,祈顏部族長才知什麼叫天外有天。
那是姑娘的……天生的吧?若是生在他族中,恐怕會是天下間學占術最快的天才。
雙方沉默許久,知道一個祈顏部的鐵騎經方才大戰一場,全身失了力氣,手中彎刀垂落地上,發出一陣鈧戕鐵鳴,打破了這方對峙。
「沈將軍,事已至此,你我不如結為盟友。」
祈顏部族長微微一嘆,沉聲道:「你助我收攏蜀中各部,我祝你成就霸業,如何?——翎部之中,可不止有離魂術這一項本事,其他部落更是如此。」
沈澤冷聲一笑。
「族長不必危言聳聽……若我不曾猜錯,這等法術想要施展,只怕條件極為苛刻,第一次也許是碰巧,第二次,第三次,或可就全無效用。」
祈顏部族長見沈澤已猜到先祖法藏里的限制,便不必再隱瞞下去,他點點頭:「確是如此,只是祈顏部良將居多,倘若在此拼盡全力,只怕蜀軍也要傷筋動骨一番……」他口中的話還未說完……
「降,或死。」沈澤淡淡道。
這時渡船口又多了幾抹火光,零零散散六百多人舉着火把進入場中,趙子毅走近一瞧,阿呦一聲,嚇了一跳,這般血光四濺、嚴陣以待的場面是什麼情況?
不是會所什麼篝火節嗎?
刑軍醫口風剛一透出,他和大哥就有些放心不下,商議一番還是決意來此……生怕小姐給那人佔了便宜。
怎麼感覺像是來了戰場了……
鐵面穿過蜀軍,目光冷冷的看向沈澤牽着林妙妙的那隻手,他淡淡道:「小姐,夜出不可晚歸,若有人敢勉強你,咱們兄弟自有法子對付他。」
林妙妙:「……」楊庭大哥,兩千蜀軍都在看着你呢。
咱們加起來連零頭都不夠。
沈澤心下冷哼,淡淡的重複,「再給你一次機會,降,或者死。」
又多了六百人……而且一看便是兇悍之輩,也不知是哪裏冒出來的……
祈顏部族長心口都開始滴血了,他看了眼身側的少年,從那雙眼睛裏瞧見自己無力的臉龐,咬了咬牙,他低喊一聲:「降了!」
「爹……」少年叫了一聲。
族長回頭看他,少年吶吶道:「真的要降嗎?」怎麼辦原來這就是沈將軍,他原先一直以沈將軍為目標,現在爹要降了,豈不是說明……日後他就能跟着沈將軍上戰場了!
好傢夥……
跟在兩千蜀軍屁股後頭默不吭聲的趙子毅這時才終於明白過來,自己這夥人其實是叫刑軍醫給算計了吧!明明是浩浩蕩蕩來找茬的,現在倒成了專門找來給他家將軍撐門面的了?天下還真有這種好事?!
然而沒等他憤憤不平完,一眾人馬跟着蜀軍回到營中時,只見偌大的軍營張燈結綵,各處擺滿了好酒好菜,營帳前掛滿的大紅喜字在月色下閃閃發光,簡直……刺!目!的!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快進之類的太費腦筋,開空調寫着都出了一身汗
窩能說……將軍居然唱歌了嘛!233333
好萌qaq
最新全本:、、、、、、、、、、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4s 3.817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