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簪記 第116章番外10再認

    凌欣習慣了早起練武,再睜眼,發現床帳中透入些光,柔和的灰色里,她微扭了下頭看向旁邊,果然,賀雲鴻還在安睡着,他側身對着凌欣,頭向凌欣微傾,面容安靜平和,一點也看不到他醒時的犀利和強硬,神情里,甚至隱約有種羞澀和溫柔……凌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和她通信的蔣旭圖,那個對她寬和細緻的「兄長」……

    有什麼東西深深地觸動了凌欣的心:這是一個才及弱冠的青年,在後世,他該是個大學二年級的學子,無憂無慮地享受着校園生活,可是這裏,他已經是個博弈官場的朝臣,曾經苦刑,身負重任,沒有了任何退步之地……她的眼睛濕潤了,她想把這個人好好抱在懷中,讓他從此再不傷心。她會一直保護他,只要她一息尚存,他就有一個與他並肩的戰友,一個為他不惜生命的愛人……而她完全明白,她也是這樣被愛着。

    凌欣慶幸兩個人的分離已經過去了,她不敢想像她還能和賀雲鴻再分開九個月,一個月,哪怕一個晝夜……難怪姜氏說賀雲鴻犯了相思病……

    賀雲鴻的睫毛似乎動了一下,凌欣怕自己的注視驚醒賀雲鴻,忙閉上眼睛,被子裏,她察覺到賀雲鴻的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他的手指動了一下,凌欣以為他要醒了,忙放緩呼吸,果然,賀雲鴻沒再動,看來還沒醒。凌欣這才感到身上的不適,昨夜誰是山大王?賀雲鴻更像個小土匪!他明顯沒有技巧,該是以前沒有過……可卻有強烈的控制欲,爭強好勝,就知道蠻幹胡鬧……

    凌欣心中暗嘆,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身邊竟然睡了一個人!是賀雲鴻!她感到安逸而滿足……迷迷糊糊地,她好像又睡了一覺……

    忽然,她覺得賀雲鴻動了一下,凌欣醒了過來,可沒睜眼,知道賀雲鴻肯定在看她——就像她醒來看了賀雲鴻一樣,賀雲鴻半天沒聲音,凌欣卻忍不住了,臉上露出了笑容。她剛要睜眼,有什麼東西一下蒙在了她的臉上,賀雲鴻輕聲說:「娘子先躺會兒,我去洗漱……」

    凌欣一下子伸手,把賀雲鴻在胸前橫抱住,腿也抬起,八爪魚一樣把賀雲鴻壓在了床上,可是她沒有抬頭,依然把臉埋在了賀雲鴻蓋在她臉上的粉色睡衣里。

    兩個人都沒有穿衣服,肌膚相貼,香艷無比……過了一會兒,凌欣忍不住嘿嘿笑,賀雲鴻也笑了一下,低聲說:「看來娘子還想……」

    凌欣閉着眼睛,用臉磨蹭着賀雲鴻的肩頭,就是隔着絲綢睡袍,她也能感到上面不平的傷疤,她不睜眼地說道:「想也不行啦,要起床了。」

    賀雲鴻一隻胳膊被凌欣抱着,抽出另一隻手臂,撈起凌欣的長髮,在嘴邊吻着,說道:「娘子敢說這話,晚上可莫要後悔。」

    凌欣笑,調整了下姿勢,將腦袋枕在賀雲鴻的胸膛上,耳朵聽着他的心跳,輕聲說:「當然不會後悔,雲郎怎樣都是好的……」

    賀雲鴻沉默了許久,凌欣都開始心虛了,後悔自己做得太露骨,賀雲鴻明顯是不想讓自己見到他的傷疤,才不在她面前更衣,可是兩個人都這麼幹過了,有傷疤算什麼?這孩子真是太要面子!

    最後,賀雲鴻終於說道:「娘子給我穿衣吧。」

    凌欣高興了,睜眼笑着坐起,到被子邊找到了黑色長衫,拿了過來,賀雲鴻先從被子抬了一隻胳膊,凌欣將袖子套上,賀雲鴻才坐了起來,凌欣將黑袍圍過他的後背,將另一隻手穿了,忙為他掩了前襟,說道:「別凍着。」

    賀雲鴻挑眉看凌欣,凌欣臉一紅,忙拿起自己揉成一團的睡衣穿上,低頭見自己身上青紫交加,不由得回眸狠狠地瞪了賀雲鴻一眼,賀雲鴻微歪了頭,說道:「娘子說此時不行,還如此色++誘我,真是不擇手段……」

    凌欣一咬牙,張手抱了賀雲鴻來回蹭:「誰不擇手段啦?!你冤枉好人哪!」

    才蹭了兩下,賀雲鴻有點臉紅,稍側開了臉,不看凌欣。凌欣沒想到自己這麼輕易就成功了,剛要笑,賀雲鴻的眼睛又慢慢看過來,凌欣見到賀雲鴻眼裏的微光,立刻心驚肉跳,趕快放了手,到床邊匆忙穿了繡鞋說:「我去洗漱了!」奪門而出——剛破處的熊孩子不能亂撩……她身後賀雲鴻不屑地哼了一聲。

    凌欣動作快,洗了澡出耳房,發現雨石已經被叫了過來,在屋外等着賀雲鴻。凌欣進了正堂,賀雲鴻披着頭髮,雖然自己穿了便服,帶子都沒系,敞着懷,坐在椅子上。見凌欣進來,他起身往外走,凌欣忽然很不舍,看着他想跟着他去,賀雲鴻路過她身邊時小聲說:「以後吧……」出了門。

    凌欣也知道現在地方太小,耳房在正房旁邊,中國古代風水不喜歡盥洗室與臥室或者正堂相通,她開始琢磨改建住宅,怎麼弄出個大澡堂來……

    張嫲嫲帶着個賀府的婆子出了臥室,賀府的婆子手裏拿着塊摺疊好的白布,凌欣有些臉熱——她早上才發現自己身體下有巾子,看來是賀雲鴻昨天鋪的,自己拿了枕邊的手巾就給他擦汗了……

    張嫲嫲面帶着平板的笑容,說道:「方才賀二公子傳話過來了,說等三公子和夫人準備好了,給他遞個信兒,他再帶着老相爺和老夫人過去,三夫人不用匆忙。」

    夫人?!凌欣心中對這個稱呼是有些牴觸情緒的!她還是喜歡被叫「姐兒」或者「姑娘」什麼的。現在一夜之間,她就成了夫人!凌欣不得以正經了許多,點頭說:「謝謝張嫲嫲!」

    張嫲嫲說:「夫人不必這麼客氣。」

    秋樹和春花幾個人過來,幫着凌欣梳妝打扮,因是喜期,張嫲嫲指點着選了紅珊瑚的簪子和兩支金色步搖,凌欣穿了喜衣,賀雲鴻才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往椅子上一坐,春花等人不好意思上前了,凌欣也不想讓其他人來動賀雲鴻,就笑着說:「我來吧。」

    張嫲嫲忍不住笑意,說道:「好。」對其他幾個姑娘說:「把衣服拿來就是了,我們在外面等着。」

    張嫲嫲帶着女孩子們出去了,不久,秋樹笑着將賀雲鴻的衣服送了進來,搭在了椅子背上,又出去了。

    屋裏就剩下了凌欣和賀雲鴻,凌欣拿起梳子給賀雲鴻梳理頭髮,賀雲鴻閉上眼睛,很享受的樣子,低聲說:「娘子是個善妒的人呢。」

    凌欣說:「當然了!你要小心哪!我可不許別人來碰你的!」

    賀雲鴻嗯了一聲,說道:「你的夫君守身如玉,也不會讓別人碰的……」

    凌欣一下子笑了,「說什麼呢你!」

    賀雲鴻不睜眼:「娘子可是該多碰碰,為夫等了這麼多年……」

    凌欣使勁梳理賀雲鴻的頭髮:「你再說!你再說!」

    賀雲鴻嘶了一聲,凌欣趕快放輕了些,賀雲鴻問:「娘子可讀書?」

    凌欣說:「多少讀一點點吧。」

    賀雲鴻說:「那娘子可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何意?」

    凌欣又笑,給賀雲鴻挽好了髮髻,說道:「該是說有人滿肚子壞主意的意思……」拿起梳妝枱上相配的男式紅色髮簪,給賀雲鴻簪了頭髮。賀雲鴻睜眼伸手一拉,將凌欣拉得坐在了他的腿上,賀雲鴻看着凌欣的眼睛說:「真是那個意思嗎……」說着,嘴吻上了凌欣的嘴唇……

    兩個人擁抱着長久地接吻,最後,賀雲鴻分開了些,眼睛微開,眼眸如星地看凌欣,低聲問:「娘子可有了新解?」

    凌欣有些喘息,笑着又吻了吻賀雲鴻的嘴唇,小聲說:「該是說我心裏對你的喜歡……」

    賀雲鴻一笑,溫存中帶着一絲傲慢:「比前面的好了些,但是還不算正確,夜裏我會告訴娘子……」

    凌欣咯咯笑——這個某蟲上腦的傢伙!使勁抱了抱他,小聲說:「別讓你父母等着……」

    賀雲鴻肩膀一松,放開了凌欣。

    凌欣站起來,忙理了理衣服,手摸了下頭髮——還好,沒有亂。賀雲鴻站起來,去裏屋拿出了那個放着結髮的錦盒,到了架子前,把檀香木的盒子端了下來,從一個古董花瓶里拿出鑰匙,打開了盒子,將那個錦盒放了進去。凌欣好奇地過去看,見裏面有一捆綁得緊緊的黑色衣料,不禁問:「那是什麼?」

    賀雲鴻一抿嘴唇,沒有回答,凌欣又瞥見一卷卷的紙,都是裝裱好的,盒壁邊有一角白帛……賀雲鴻關了匣子,鎖好後放回到了架子上,把鑰匙放回古董瓶,對凌欣說:「娘子可不能偷看喲。」

    凌欣眨了下眼,賀雲鴻對着椅背上的喜服抬了下下巴,凌欣過去拿起衣服,幫着賀雲鴻穿了,最後一件是斗篷,也幫他披上。凌欣不怕冷,一身繡得輝煌的袷衣已經夠了,就挽了賀雲鴻的手臂,一起出了房門。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張嫲嫲李嫲嫲站在廊下,其他的姑娘們在她們後面站了一排,雨石笑着站在門邊。

    見他們出來了,張嫲嫲說:「三公子,三夫人,我帶着李嫲嫲、秋樹和春花跟你們過去。她們其他人留在院子裏。」

    夏草看凌欣,凌欣微微搖了下頭,對冬木說:「時間晚了,我們回來再吃早飯。」

    冬木點頭說:「好的姐姐。」

    凌欣過去聽了無數遍「姐姐」,本來都已經麻木了,可現在聽了覺得格外悅耳,覺得比「夫人」年輕多了。

    雨石在前面走,賀雲鴻和凌欣在中間,後面張嫲嫲讓李嫲嫲秋樹和春花提着要給人的禮物跟着。

    冬日的陽光明亮,只是空氣寒冷。凌欣走路有些艱難,心想幸虧自己這麼多年鍛煉,又騎馬又登山,這要是嬌生慣養的小姐,還不讓賀雲鴻折騰死?

    好在賀雲鴻走得很慢,凌欣倒也跟得上。

    走了一段路,賀雲鴻小聲問:「你要不要坐軟轎?」

    凌欣忙搖頭,也小聲說:「那怎麼行?與我山大王的形象太不符了!」

    賀雲鴻握了凌欣的手,凌欣覺得他的手有些微涼,小聲問:「你冷不冷?」

    賀雲鴻說:「娘子這麼熱,我想冷也不行……」

    凌欣用另一隻手去掐他的手背,當然不敢使勁,掐了兩下,索性捂住了賀雲鴻的手背,等於是兩手合握了賀雲鴻一隻手,凌欣揉來揉去,終於覺得賀雲鴻的手熱了些……

    兩個人走了一會兒,凌欣忽然叫了一聲:「哦!」

    賀雲鴻停步,問道:「怎麼了?」

    凌欣慌忙搖頭:「沒……沒什麼……」她知道那盒子裏黑色的布料是什麼了。

    賀雲鴻才繼續走,凌欣更緊地扣了賀雲鴻的手,與他五指相交,還用一隻手按在賀雲鴻的手背上。

    他們走過一道月亮門,進入了另一個區域。凌欣左右看看,問賀雲鴻道:「這府里多了一堵牆?」

    賀雲鴻嗯了一聲:「隔開我們的院子,我們那邊可以不從前面出入府門。」

    凌欣點頭——他這是在內部分家了。

    他們走近一個院落,賀雲鴻低聲說:「無妨事。」

    凌欣雖然有些心跳,可嘴上說:「別擔心,我……我……」我不怕?凌欣覺得自己比過去沉穩多了,這次,她絕對不會發脾氣!她放開一隻手,賀雲鴻拉着她進了院門。

    院門站着的婆子對裏面說了一聲,院子裏沒人,只有正堂門口站着兩個丫鬟,幫着打開了門帘,與上次凌欣所記得的滿院子的人不一樣。

    賀雲鴻進了正堂的門,才鬆了凌欣的手,自己先行了禮,說道:「父親,母親,二哥,大嫂,二嫂。」

    別人都到了!凌欣忽然有些抱歉自己起得這麼晚,誰家的新婦不是早早起床前來拜見,而自己卻這麼大模大樣。雖然是為了讓賀雲鴻多睡會兒,可在別人眼中,當然是目無他人。她還沒有認親,只能沉默着尷尬地抬眼看了看周圍,場景似曾相識,卻又大不相同:正席上還是坐着賀老相爺和賀老夫人,只是賀老爺眼睛上蒙着黑布,面容滄桑。這是凌欣第二次見到賀老相爺,將兩個印象重疊起來真的很困難。賀老夫人頭髮幾乎全白了,滿臉皺紋,神色陰暗,兩個嘴角下扯着,像是在忍着眼淚,她迎着凌欣的目光,眼裏充滿憤怒和憎恨。

    他們的下首一邊是趙氏,面無表情,看着像個中年的婦人,兩個孩子大了一些,見凌欣看他們,眼神馬上躲閃。另一邊站了賀霖鴻,他臉上帶笑,旁邊的羅氏雖然依然美貌,可清減了許多,眼中有種淒涼。屋裏還站着幾個丫鬟婆子,匆忙間,凌欣沒有仔細打量。

    張嫲嫲帶着人在他們身後進了門,對着大家行禮。

    賀霖鴻笑着說:「父親,母親,三弟他們進來了。」

    賀老爺臉上現出笑意,點頭,咳咳做聲。

    羅氏從一個丫鬟手中接過了茶盤,含笑過來遞給凌欣,凌欣稱謝,端着茶盤走到了賀老爺和賀老夫人面前,雙膝跪下,舉了茶盤過頂,說道:「請用茶。」

    一時間,屋子裏靜靜的,賀老爺顫巍巍地向空中伸出了手,賀霖鴻走了兩步,將茶杯端過去,放在父親手上,賀老爺舉手喝了,可是賀老夫人沒有伸手。

    往事重現,但凌欣卻心平氣和。

    她要感激這位老婦人。就是因為她對賀雲鴻的專心寵愛,給了賀雲鴻霸道的自信,強悍的驕傲,才能讓他敢於抓住自己,排除萬難地要和自己在一起。他珍藏着自己那時鋪在牢獄地上的斗篷,將自己寫的破字裝裱起來,他忍着傷痛下城去救自己,他在破城之夜去兌現了他要與自己同生共死的諾言……自己所愛的賀雲鴻,在俊美文雅的外表之下,堅毅剛強,不屈不撓……他是這位老婦人的兒子,只是賀雲鴻有襟懷和見地,為人更上了一層樓……賀雲鴻怎麼能不償還她的養育之恩?凌欣已經無需打這場戰爭了——她得到了賀雲鴻的心,她完全可以寬容一個憤怒而絕望的老人……

    此時,她諒解了賀老夫人對自己的仇視……她愛了那個人,願意為了他,放棄自己的記恨和針鋒相對,甚至會替他回報他所欠的恩債。

    也在此時,凌欣終於能原諒前世的父母,知道世間不可能事事完美,有些地方得到,有些地方失去,這何嘗不是一種平衡?她不再追究過往的糾結,從此只想專心去愛,去快樂生活。

    她原諒了自己——覺得自己就是有不足,也算是一個挺好的人,她感到了喜悅和輕鬆……

    賀雲鴻一撩衣襟下擺,在凌欣身邊跪了下來,舉起一隻手幫她托着茶盤。他的衣袖落下,露出了手腕下的道道傷疤。

    賀老夫人哽咽了一下,可是啞聲說:「不!我就是不認!我看不起這個粗野的女子!我就是不能讓她進門!」

    姚氏看着這個在她面前跪下的女子,她所有的恨,都從胸中迸發:就是因為這個女子,賀家分崩離析!對她幾十年寵溺的丈夫,與她爭吵成仇。對她順從的孩子們,欺騙她,玩弄她,背着她散光了家產,包括她的嫁妝,都不告訴她一聲!這是多大的不敬!她最疼愛的三郎,竟然完全不理會她的意願,執意要娶這個女子!到了今日,這個女子依然輕慢無禮,竟然姍姍來遲,讓大家都等着她!她無法阻攔婚禮,她能做的,就是不認!不認這個女子是她的兒媳!讓這個粗野的鄉下女人進不了賀家的家譜!

    屋裏的人們從驚詫中反應過來,賀霖鴻皺眉道:「母親,您怎麼可以……」

    姚氏怒看他:「我怎麼不可以?!你叫我母親?!我是你的母親!是他的母親!我當然可以!」

    賀九齡手摸到了桌子,使勁拍了兩下。

    凌欣側目見了賀雲鴻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傷疤,心肝兒顫,極低聲地對他嘀咕:「就是不認也沒什麼,我不在乎,你別跪着了……」單獨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古代人就是看不開……

    賀雲鴻垂眼看着地,沒有表情,只是身體微微地貼近了凌欣,肩膀與她緊靠在一起。

    張嫲嫲先規矩地行了一禮,說道:「賀老夫人,三夫人不僅是陛下的義姐,也是皇后娘娘的義姐,這樁婚事得陛下允婚,並來參加喜宴……」你竟不認?

    賀霖鴻忙說:「張嫲嫲見笑了……」他對姚氏說:「母親,我身為家主……」

    姚氏使勁搖頭:「我不認!就是不認!你們又能怎樣?!你是家主?你就敢違背母命?!我是這府里的老夫人!想讓我認,就讓她跪着!跪上一天一夜!我也許會改主意……」

    賀九齡在空中揮動手臂,看着是想去推姚氏,一個動聽的聲音響了起來:「老爺,不必動氣,有傷身體。馮姐姐,你看,賀老相爺如此震怒……」


    另一個聲音說道:「大長公主讓奴婢們前來照顧賀老相爺和老夫人,這事讓賀老相爺這麼生氣,我們怎麼都得回去告訴一聲吧?只是,大長公主本來就對姚氏宗親評價不高,從此怕是要連女眷都看不上眼了。前些日子,姚家族長的夫人,曾到大長公主府去拜見大長公主,因為大長公主破城時說的一段話,人們都說是暗指姚家。一句『家教渾濁』,就讓人不敢再娶姚家女兒,定了親的,都有人退親。族長夫人想讓大長公主為姚家正一下名,可是,大長公主沒見她……」

    屋子裏這兩個人旁若無人,公然對話,凌欣聽出她們就是姜氏提到的大長公主派來的嫲嫲。

    那個動聽的聲音道:「馮姐姐這麼一提,我也想起來了。聽說那位族長夫人在門房落淚,她的嫡長孫女正值芳齡……」

    馮嫲嫲說:「何止一個女兒,姚家宗族在京三百餘人,適齡的女孩子有十幾人,其中就有賀老夫人兄長的長孫女。現在戰後,女多男少,本來親事就艱難。我倒是好奇,大家知道賀老夫人竟然不認賀尚書新娶的妻子,日後誰家敢再娶姚家的女子。這可不是什麼任性嬌蠻,這是看着陛下心性好,與賀尚書情厚,就敢如此冒犯聖意!如此毀家喪門之舉,就是高門大戶,也容不下……」

    賀九齡拼命地拍桌子,砰砰大響。方嫲嫲忙說:「老相爺,您仔細手……」

    趙氏行禮道:「母親,請您為賀家留些顏面,我的孩子們姓賀……」賀老夫人那時當着大家的面說她「克夫」後,她對這位婆婆就再也無法親近了。

    姚氏氣得流淚:「你……你敢這麼說你的長輩?!」

    李嫲嫲目瞪口呆——她是小地方來的,真沒見過這世面。秋樹和春花交換眼神——這次可不是姐姐的錯,凌欣都沒發火,賀家照樣吵起來了……

    賀霖鴻嚴厲地說道:「母親!」對羅氏示意,羅氏從茶盤上端起了茶杯,遞給姚氏,姚氏哭着接了——她可以不在意賀家如何,但是姚家若是因此名聲大毀,姚家的女兒嫁不出去了,多少人會指着她脊梁骨大罵,她哥哥們的後人也不會對她尊重……

    姚氏微抿了一口茶水,羅氏接了過來,將茶盤從凌欣手裏拿開,賀雲鴻一手攬着凌欣的腰,一手扶着凌欣的胳膊,特別愛憐地把她攙了起來——凌欣覺得很沒氣派,誰是山大王?怎麼弄得我像是個嬌滴滴的小姐?但是此時示弱,也沒壞處……

    凌欣對賀老爺和賀老夫人行禮:「父親,母親。」終於認了雙親。

    凌欣身後的張嫲嫲示意了一下,秋樹給凌欣遞過來兩雙鞋,凌欣接過來,雙手捧上,賀霖鴻和羅氏一人拿了一雙,發現是家常穿的拖鞋,只不過做的精緻,知道是宮裏人的手藝,賀霖鴻將鞋交給了賀九齡身後的方嫲嫲,方嫲嫲說道:「三夫人給了老爺一雙黑色拖鞋。」她聲音很好聽,凌欣看了她一眼,方嫲嫲對凌欣一笑,凌欣也忙一笑。

    賀九齡呵呵地點頭,從袖子裏拿出了張紙,摸索着抖開,賀霖鴻接過,向兩個人展示,讀道:「父親希望你們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賀雲鴻和凌欣行禮,幾乎同時開口說道:「多謝父親。」

    羅氏將鞋遞給姚氏,姚氏的臉抽搐着,不接,咬着牙說:「什麼破東西!既然拼了命要進我家,那日後就要盡孝長輩!後日起,每日來我這裏站規矩吧……」

    凌欣沒答應——她知道她根本不用開口,果然,賀雲鴻說道:「母親……」

    姚氏憤怒地打斷:「你竟然不讓她侍奉公婆嗎?說出去讓大家評評道理!你身為朝廷官員,難道不懂得孝道?!你自己不孝,娶了妻子也不孝?!……」

    賀雲鴻說道:「我娶妻並非為了盡孝……」

    姚氏一下被堵住了話頭——賀雲鴻娶妻的確不是為了盡孝。她發抖:「你……你竟然敢如此忤逆!」

    「忤逆」?凌欣知道這是個很嚴重的罪名!凌欣現在後悔沒有與賀雲鴻將話談開了——她低估了姚氏的恨怒,她該與賀雲鴻商量好,實在不行,就讓自己擔個不孝的名聲又怎麼了?賀雲鴻在朝為官,被人指着說不孝,日後還怎麼幹事?也許她該說點什麼……

    她剛要啟唇,大概知道凌欣的意思,賀雲鴻握了下她的胳膊,看着她說:「以後,你與我同來見母親,其他的時候……你等着我……」

    姚氏指着賀雲鴻:「你這逆子!你……好,我就豁出去了!我到陛下面前去告你!不,我去京城府尹擊鼓告你……」

    馮嫲嫲咳了一聲:「既然賀老夫人如此講究孝道,那就請賀老夫人到城外靈岩寺清修,去為大長公主祈福吧!」

    屋裏的人都愣了,姚氏扭頭看馮嫲嫲:「憑什麼?!」

    馮嫲嫲說道:「賀老夫人雖然在賀府是長輩,但是大長公主卻是賀老夫人的長輩。大長公主是皇家之長,貴婦民女,都要聽她所命。」

    姚氏怒道:「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假傳?你只是一介奴婢,就這麼隨便開口指使我?!」

    馮嫲嫲搖頭:「這不是奴婢的意思。」她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用黃色綵帶扎着的紙卷,說道:「大長公主的手書。」說完,她雙手捧給了賀霖鴻。賀霖鴻忙展開一讀,看向姚氏說:「母親,的確是大長公主的意思,請母親前往寺中修行,『虔心禮佛,為長者祈福,以靜俗念』……這是信中的話。」

    山寺清苦,高門中去修行的人,多是犯了錯的姑娘媳婦。如果以姚氏的年紀被送過去,她這一輩子在京城都會淪為笑談了。

    姚氏氣憤地看馮嫲嫲:「為什麼?!你們為何如此偏心?!護着一個山野女子?!」

    馮嫲嫲彎了下身:「奴婢跟隨大長公主幾十年了,知道大長公主最不喜欠人情,這世上,只有人欠大長公主的,大長公主不曾虧欠過任何人。」

    姚氏說道:「笑話!你們大長公主欠了個山寨女子的人情?!」

    馮嫲嫲嘆氣:「賀老夫人看來的確不知人情世故。且不說大家都知道,三夫人洗清了賀尚書的名聲……」

    姚氏咬牙說:「他是個不孝的,跟我有何關係?!」

    馮嫲嫲接着說:「京城一戰,多少將士義兵死在拼殺中,但老弱婦孺,包括老夫人,卻因三夫人建議陛下開放皇城,躲入了宮中,而大多倖免……」

    這個凌欣可不敢認,忙說道:「那是陛下的仁心……」

    姚氏哼了一聲:「若沒有皇城,她說了也沒有用!」

    馮嫲嫲點頭:「那夜城破,賀老夫人驚慌失措之時,城外炮聲隆隆,援軍到來,我軍將士絕地反擊,戎兵才沒來得及在皇城內大開殺戒。那炮擊戎兵的,是三夫人胞弟率領的雲山寨義軍。問起那些雲山寨人,無人不說那些火炮炸藥,是三夫人製成,由梁將軍運到京城裝填在包裹之中。大長公主不似賀老夫人這般不念恩義,自然要領三夫人這份救命之情……」

    凌欣連忙說:「千萬不可!京城能得保全,是多少人的鮮血和命換來的!我的命也是大家救的!」

    馮嫲嫲對凌欣點頭:「三夫人說的對。大長公主因此決定不再閉門隱居,從此將盡餘生之力,為國為民做些事情。大長公主很欣賞三夫人,有空時,三夫人可前往拜見。」

    哇塞!凌欣記起當初姜氏和柴瑞都沒見到這位大長公主,忙說:「多謝多謝!我……是個禮儀不周之人,能不能請皇后娘娘帶我一起去?」

    馮嫲嫲微笑:「好,奴婢就去回個話,大長公主會請皇后娘娘攜三夫人前往。」

    姚氏氣悶中胸——大長公主是國中最受尊敬的婦人,往年誰得大長公主召見都能掙到一份聲譽,更別說大長公主這麼多年隱居,見人一面,份量多重!姚氏年輕時都沒有過這樣的殊榮,這個山野女子怎麼就能得到這些?!姚氏只覺得大家都在與她作對!

    賀雲鴻對馮嫲嫲說:「能否請嫲嫲代我向大長公主請求,時值冬季,天氣寒涼,我母年紀已大,到城外寺廟必然不適……」

    一般來說,如果長輩得了這麼一紙指令,晚輩們該馬上跪下,要求替長輩去。趙氏沒動,因為她有兩個孩子要照顧。羅氏一直低頭舉着凌欣給的鞋,姚氏不搭理她,她哪裏能有什麼獻身精神?至於凌欣,根本沒有這個概念……所以賀雲鴻只能為姚氏求情。

    馮嫲嫲說道:「大長公主的手書上並未指定時間,若是賀老夫人能在家自修虔敬之心,為大長公主真心祝禱,也可推遲些時日。大長公主一向與人為善,不喜刁難晚輩,但願賀老夫人能體會一二。」

    凌欣聽出來了,這是說如果賀老夫人不拿捏媳婦,大長公主就不逼她去廟裏。這手書是提前寫下的,簡直是錦囊妙計了……凌欣再次領教了這大長公主的手腕。

    賀雲鴻行禮:「多謝大長公主了!」

    馮嫲嫲偏開身子,彎身說:「奴婢會向大長公主轉達賀尚書的請求。」她這才伸手拿過了羅氏手中的鞋,笑着說:「老夫人來的匆忙,沒告訴奴婢要帶什麼,奴婢自作主張,拿了個玉鐲,三夫人莫怪。」說着她從懷裏拿出了個玉鐲遞給凌欣。姚氏打算着破釜沉舟,堅決不認凌欣,自然沒帶什麼認親的回禮。

    凌欣忙接了,說了聲「多謝」。

    姚氏黑着臉,不說話。

    賀雲鴻扶着凌欣到了趙氏面前:「大嫂。」凌欣行禮,隨着叫了,接過秋樹的東西給了趙氏。趙氏木着表情,給了一個荷包,凌欣見趙氏這個樣子,想到上次還見到賀雪鴻,一時心中難受,忙去看兩個孩子,賀雲鴻說:「這是賀德鈞,八歲,這是賀善鈞,十歲。」凌欣忙笑着一人給了個小荷包。

    到了賀霖鴻和羅氏身邊,凌欣叫了二哥,二嫂,賀霖鴻鄭重地說:「三弟妹。」好像以前沒有見過一樣。雙方交換了禮物,這認親就算完畢了。凌欣覺得賀府真有種人氣冷清的感覺,賀霖鴻笑着說:「三弟和弟妹大概還沒吃早飯吧?父母和我們都用過了,要不,三弟和三弟妹就先去用飯?」

    賀雲鴻拉着凌欣向賀老爺和賀老夫人行禮:「父親,母親,我們先告退。」

    賀九齡笑着點頭,賀老夫人緊閉着嘴唇不理他,凌欣隨着賀雲鴻退出了正堂。張嫲嫲領着人跟他們出來了。

    凌欣悄悄地出了口氣——她想過賀雲鴻和張嫲嫲會出面與姚氏交涉,怎麼也沒想到是大長公主的人。也許是聽到了凌欣的嘆氣,賀雲鴻又拉了凌欣的手。凌欣緊握着他的手,還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走在他們後面的張嫲嫲一見這個樣子就放慢了腳步,讓大家都離兩個人遠了些。

    賀雲鴻沉默着,凌欣現在開始了解賀雲鴻的性格了,知道有些話他是不會說出來的,只能自己講明白,就低聲說:「我……也許嘴上說不出巴結的話,但是會尊敬你的父母,不會跟你母親吵架。他們……」凌欣想說「很可憐」,但是停住了:賀雲鴻是個驕傲的人,他自己不想讓人可憐什麼,自然也不會希望有人憐憫他的父母。可這的確是凌欣心中的感覺,她覺得賀老夫婦都日沒西山,走在了人生最後一段路上,別說對眼睛瞎了的賀相,就是對姚氏,凌欣也覺得她很痛苦,很可憐。

    凌欣改口道:「都對你很好……」

    賀雲鴻還是沒說話,凌欣依靠着他的胳膊,慢慢地走在冬天的蕭索里。凌欣想起上次認親,明白那時她和賀雲鴻都根本沒有準備好,在那樣的情形下,就是沒有簡陋婚禮,就是順利地認了親,照她以往的脾氣和心境,也完全無法與賀老夫人相處。現在,擋在她面前的,有大長公主、皇后、賀霖鴻、賀雲鴻,她自己也成熟了許多,不會被輕易傷害,有了可以善待他人的奢侈。她不得不感慨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有自己的季節,那些有結果的,都是因為經歷了成長的過程。

    凌欣說:「你……放心……我不會鬧氣什麼的……」

    賀雲鴻點頭,說道:「我早就知道娘子是個心軟的人。」

    凌欣使勁握他的手:「你是不是因此故意欺負我來着?」

    賀雲鴻輕聲問:「我怎麼欺負娘子了?」

    讓我心疼唄!凌欣說都捨不得說,嘆氣道:「好吧,我認了。」

    賀雲鴻說:「我卻是不認的,娘子欺負我欺負得好狠,讓我疼得受不了,我要娘子好好賠我……」

    凌欣胸口真疼了,忙說:「好吧好吧,我一定好好陪你……」

    兩個人說着穿過院牆,凌欣的目光落在遠處被燒掉的一處廢墟上,不由得扭頭一個勁兒地看。賀雲鴻說:「那邊過了火,什麼都沒留下……」

    那是她上次住過的清芬院,凌欣說:「那就找人平了吧,我想弄個足球場,日後讓小孩子們來踢球。」

    賀雲鴻點了下頭說:「我讓二哥把那邊圍出去。」

    凌欣說:「大哥的兩個孩子到時候也出來一起玩,他們看着蒼白了些。」

    賀雲鴻說:「是,大嫂拘着他們讀書,管教得很緊。」

    凌欣說:「所以我想讓大家都來踢踢球,發散一下肝氣,不然日後就是功成名就了,可卻不是個快樂的人,生活能有多大樂趣。」

    賀雲鴻扯了下嘴角:「看來娘子是個快活的人。」

    凌欣笑着用胳膊攏住賀雲鴻的胳膊,「我有了你了呀。」當然快活了……

    賀雲鴻笑了,如剎那陽光,凌欣仰頭看,嘆息道:「日後你要多笑笑……」想到賀雲鴻在外面的負擔,改口道:「在我面前多笑笑。」

    賀雲鴻抿了下嘴唇,小聲說:「那就有勞娘子,讓為夫多些快活就是了……」

    他這話說的,太……太……凌欣使勁握了握賀雲鴻的手,賀雲鴻嗯了一聲,凌欣馬上放鬆了。

    賀雲鴻又小聲說:「當初我父權重之時,為免人說他提攜親眷,鮮少與族人來往。日後,我怕是也會如此。」

    凌欣點頭,這事就是兩面刀,不與族人往來,雖然在朝上少了許多攻詰,可是危難之時,也就無人援手。日後賀雲鴻必然受柴瑞重用,肯定也要避免讓柴瑞覺得他在朝拉幫結黨,把自己的親戚家人全往各部里塞。

    凌欣說:「我也不喜串門,若是你覺得我做的不對,告訴我就是。」

    賀雲鴻說:「娘子自然是不會聽的……」

    凌欣又去輕掐賀雲鴻的手背:「你說我壞話?」

    賀雲鴻馬上吸氣,凌欣敗下陣來,揉着賀雲鴻的手背說:「那我就不聽了!」

    賀雲鴻輕聲說:「娘子要是不聽,晚上,我可是會用力說服娘子的……」

    凌欣咬牙:「這真是……真是……」萬變不離其宗!這孩子剛開了葷,就這麼……

    賀雲鴻說:「說到你心中去了?」

    凌欣挽緊賀雲鴻的胳膊,壓低聲音對着賀雲鴻的耳邊說:「雲郎!我好愛你……」

    賀雲鴻抿嘴不答了,凌欣低聲笑——這個傢伙,這時候臉皮薄了……

    兩個人回了院落,遠遠跟着他們的張嫲嫲才走了過來,笑着行禮說:「三夫人,我回宮裏去了。」

    凌欣忙點頭說:「張嫲嫲請隨意,請代我向皇后娘娘致謝。」張嫲嫲是來給她助陣的。

    張嫲嫲說道:「好,那明天見。」明天是回門之日,自然會在宮中見到。

    張嫲嫲離開後,賀雲鴻對笑嘻嘻地走過來的雨石說:「你也去先歇着吧。」雨石行了禮,又對凌欣說:「三夫人,我就在旁邊的院子裏,有什麼事隨時招呼我。」

    凌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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