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簪記 第55章心地

    入夜,賀雲鴻洗漱沐浴完畢,披着長發,穿了一身白色衣袍,走到案前坐了。如果凌欣此時見了他,怕是會想起那日在城外初識的背影。賀雲鴻又一次鋪開白帛,硯好墨,左手提筆,寫道:「欣妹」他停了片刻,緩慢地寫下「見字如唔」,看到了我的文字,就如見我一般……你能明白嗎?

    與凌欣通信本來只是一種手段,可是她一封信過來,他就被震得神魂顛倒,這是得還是失呢?

    他錯失了一顆帶着光和熱的心,錯過了一個坦蕩而能自省的人。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女子,思想勝過男兒,卻心懷慈悲和善意。他在欣喜中遺憾,在遺憾中欣喜……

    可就如她對勇王所說——這世間沒有失敗!只有再接再厲,只有順勢而變,繼續前行!她如果是自由飛翔的鳥,那他就要拉着她的翅膀,逼着她帶着自己去體會無拘無束。她如果是禁錮之外的山野,他就要走進她的世界,留下他的印記。哪怕她是激盪的飛流,他也要躍入其中,與她一路狂奔,飽覽兩岸景色,直到盡頭……

    他既然動情,豈能沒有結果?最後的結局只能有一個,他如願以償!

    賀雲鴻微笑了一下,繼續寫:「得君手書,反覆讀之,君拳拳之意,赤誠之情,愚兄感莫能言。君胸懷寬厚,心地純正,能與君相通手書,實乃我之大幸。」

    他停筆,慢慢將筆在硯台中沾墨,又寫:「我已安排木頭兄弟和貝三郎見了面,兩人把酒盡歡,徹醉方歸,算是重歸於好,請君莫再為此事顧慮重重。貝老丈所提之事,漸成聲勢,今秋必可成行,若無意外,今冬當能阻斷北來狂暴,給吾等多一年的時間。木頭兄弟不日將向南行,蓋因他與貝家交惡在先,此時加入北行之列,必顯突兀,況且,北行之人恐多禍事,木頭兄弟暫避鋒芒,也好有來日之後力,若君聞此消息,不必為之生憂。」

    賀雲鴻放下筆,研了會兒墨,提筆再寫:「君所指京城之地點,已經購得十一處,其他卻要等君送來厚禮,才可再行採購。明年年底,該可全君所指定之處。君已為木頭兄弟籌備了內外,木頭兄弟囑我告訴欣妹,若真有惡劣氣候,君不必接近京師,只在外圍指點即可。木頭兄弟不願君經險事,吾亦不喜見欣妹裹入危局,君可將所思之事盡付於我,我定為君竭力輾轉,望君信我。」

    他停下,又仔細地落筆:「君所處之荒野,筆墨必然不便,匆忙之間,不及如市,隨信附上為兄所用之半墨白帛及幾支狼毫,一可省去君採買之累,二可讓君之信件耐久,能經長途傳遞。」

    窗外傳來起更的鼓聲,凸顯夜晚的安靜,沉思片刻後,賀雲鴻再次落筆:「行筆至此,更鼓突響,旋又萬籟俱寂,夜深如斯。我讀君之書信,似能見山花處處,春+色+點點。為兄心愿此時能臨君境,見君所述之春意盎然,必多十分心悅之情,可惜俗務纏身,不得解脫,不知君可否為我邀下此約,日後引我遍覽落霞山色,初春美景,為兄私心企望欣妹萬勿推辭。君礦事一畢,要去何處?可有日期?望君告知為兄,為兄也可知君之行跡。書不盡意,伏維珍重,兄草書於夜。」

    賀雲鴻落了日子,取出私印蓋了,將白帛放入信封,又將自己方才用的半墨蘸干,用一方絹子包了和一疊已經裁好的白帛及幾支毛筆放在一起,又拿起準備好的藍布包成了個小包,手提着去了自己的臥室,放在枕邊,躺在床上,聞着墨塊似有若無的香氣睡了。

    賀雲鴻的這封信送出去不久,朝庭攻打臥牛堡的旨意正式發下,而勇王卻領了南方剿匪的差事,帶着他湊起的一萬兵將往南邊去了,用實際行動證實他與賀相背道而馳,沒了修復的可能。

    賀府現在一片忙亂,賀相為奪臥牛堡之事頻繁會見各方人士,老大賀雪鴻也忙於相助糧草等軍需,賀雲鴻自然是在吏部調配官吏,就是新上任的京官賀霖鴻,都日日奔走在大街小巷。人們都說賀府把持了朝政,這天下簡直是賀相父子的,而不是柴家的了。但是也有許多人都說賀府已然岌岌可危,這次攻打臥牛堡如果大敗而歸,賀家必然失勢,一點退路都沒有了。

    賀府最受矚目的賀三公子賀侍郎卻似乎根本沒有這種危機感,保持着他平靜瀟灑的做派,有時就是在讀驛站送來的官員匯報時,都面帶微笑,有人覺得他如俯瞰人世嘈雜而置身度外的謫仙,有人覺得他就是能裝。

    勇王妃姜氏已然顯懷,本來孕期時,心情就易浮動,可此時丈夫卻要離開,她真是難忍悲傷。哭着送別勇王后,一連幾日在府里都是無精打采的。夏貴妃就讓人將她和小螃蟹接入了宮中。

    兩個人看着小螃蟹和小柳捉迷藏玩,夏貴妃寬慰姜氏說:「你可不能難受呀,日後生的孩子,可就會難看啦。」

    姜氏眼淚要掉下來,夏貴妃嬌柔地嗔道:「餵呀!這孩子大了,就不聽我的話了呀!」

    姜氏勉強地笑:「母妃!」

    夏貴妃笑着:「真的喲,你可不能傷心呀,不然孩子的耳朵可就不圓了。你看我兒的耳朵,多好看!還有大耳垂!那是因為我懷着他的時候呀,天天笑哪,陛下每天都逗我呀!」

    姜氏真笑了:「母妃!」向小輩兒秀恩愛,您也好意思。

    夏貴妃很幸福地抬袖子:「你看這是我新做的,天青藍的紗緞,像不像藍玉那個顏色?我給了他們塊玉佩讓他們對着染呢,可是怎麼也不及那玉的色澤。我給陛下也做了身,我說他穿上像個英俊的小伙子,他還不好意思穿呢!」

    姜氏拉長了聲音說:「母妃!」

    夏貴妃嘆氣道:「這不讓你高興高興嗎?你別着急,這次我兒去南方,他說了,匪患不那麼大,該是很快就回來。我也想他呀,可這次沒上次危險,我還知足了呢!」

    姜氏暗嘆,知道柴瑞沒告訴夏貴妃實話,他可告訴自己,這次出去該有一年,明年入冬才會回來……但表面點頭說:「多謝母妃寬慰。」

    見了夏貴妃,姜氏愁懷略解。可她很想念凌欣。若是凌欣在府里和自己作伴,兩個人像過去那樣說笑,日子大概會過得容易些。

    凌欣那時走時只說是出去玩玩,沒說和離的事。而勇王也是怕姜氏傷心,況且賀雲鴻說凌欣還是他的妻子,所以勇王就對姜氏說,凌欣和賀雲鴻是假裝和離——可是別告訴別人!姜氏覺得這也太不合情理了!好好的夫妻為何假裝和離呢?她很不解。但勇王不多說,她也不好多問。

    接着勇王就派人去賀府搬了嫁妝,弄得人盡皆知,人都說勇王和賀府失和。姜氏恪守禮節,也不質疑勇王。然後勇王有一次喝醉了,一個勁兒說要與雲弟做一輩子朋友。醒來後告訴她,與賀雲鴻只是假裝掰了,但這事誰也別告訴……

    姜氏聽到的,可是真的和離——賀老夫人看不上那個山大王女子,因為是賜婚,也不能休了她,只能和離。還有人說賀府門前有過吵鬧,那個山大王說賀府慢待了她,又聽說有護院去圍攻了那個山大王……

    還沒等姜氏弄明白,常駐城外的勇王就離京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信息放在一起,姜氏也不能肯定誰真誰假,只能盼着哪天凌欣再來,可以對自己說說實情。

    余公公安排着人往梁姐兒處往來送信,好幾次想對王妃說她可以寫信,一塊兒傳遞了,但是他都沒開口。這是件機密的事,如果勇王沒有告訴王妃,那麼自己也不能漏這個風兒。他常年當王府的管家,嘴是很嚴的!

    晉元城中,孫氏知道了賀家三郎與那個山大王和離的事,可沒覺得是假裝的。她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對自己的陪房龔嫲嫲說:「我就說,那個小娼婦沒有嫁入豪門的命!這成婚才多久呀!天家賜婚的婚事都能和離了!」

    龔嫲嫲也笑着:「聽說,是賀府老夫人看不上她。」

    孫氏拍着手笑:「當然看不上!她看上了才怪呢!」

    龔嫲嫲低聲說:「也是夫人那次說的話好。」

    孫氏咯咯笑:「她才配不上什麼好人家呢!這次呀,她的名聲算是臭到底了,日後就等着嫁個粗野的漢子吧!或者根本沒人娶她,死了都是個老姑娘!」

    龔嫲嫲點頭:「當然啦!什麼好人家會娶個和離的山大王?」

    笑過後,孫氏問道:「我兄長那邊還沒有信來?侯爺上表了,要冊封世子,我哥知道這中間的事,我去信讓他幫着催催呢。」

    龔嫲嫲搖頭:「這都兩個月了,大公子那邊一直沒來信。」

    孫氏一撇嘴,「少不得我再寫一封吧,你讓人再跑一趟。」龔嫲嫲應了。

    京城太平侯府,孫承泰拿着孫氏的信猶豫,雖然父親太平侯說不要攙和孫氏的事,還說了通安國侯的事,可這畢竟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去幫她問問冊封世子的文書如何了該是沒事吧……

    太平侯孫剛正在澆花,一耳朵聽見有人在外面說:「哦!我見安國侯府的人來了,是不是……」「噓!世子會告訴侯爺的!」孫校尉一本正經地教訓小八。

    太平侯的火氣騰地就上了臉,大聲說:「去叫世子來見我!」

    有人應了,孫校尉忙進來行禮道:「侯爺!您先吃顆丸藥吧!有事別着急呀!」

    太平侯搖頭:「這個糊塗蛋是怎麼生出來的?!」

    孫校尉哪裏敢回答這話?有人遞來了丸藥和水杯,太平侯把丸藥扔在嘴裏,惡狠狠地嚼着,然後用水送了。

    一會兒,孫承泰來了,進門行禮,問道:「父親找我?」

    太平侯說道:「你要是還敢聯繫你妹妹,小心我抽你!」

    孫承泰遲疑,哼唧道:「這個,那婚事不已經和離了……」

    太平侯特別受不了孫承泰這麼頂嘴,抄起剛放下的茶杯就摔了過去:「我打死你這個混蛋!」他是武將,手有準頭,一下就打在了孫承泰的額頭,茶杯飛開,孫承泰的頭上眼見着就起了個大包。

    一邊站着的孫校尉等人趕忙齊聲說:「侯爺息怒啊!」

    孫承泰只好又跪下,低頭說:「父親息怒……」

    太平侯罵道:「我怎麼息怒啊?!婚事為何和離了?!人說是賀老夫人拿捏了那個女子!勇王的人去賀家像是抄了家,那是相府!他都敢這麼幹!你說哪天會不會有人提一句,賀老夫人為何要拿捏那個女子呀?啊?!是不是有人說了壞話?你覺得勇王是忘了那事了吧?你好不容易擇出來了,現在還想再進去?!」

    孫承泰連連點頭:「好,好,我再不與妹妹聯繫了,也不會幫她去問世子的事了……」

    太平侯一聽,連茶盤都扔過去了,孫校尉等人又忙勸,把腦袋上有了兩個包的世子扶了出去,又給了太平侯一個藥丸,把他勸得氣兒順了。

    皇宮中,皇后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開始長時間地臥床。

    太子下朝後,總去皇后的床前坐坐。

    皇后的寢宮裏,因為皇后怕光,黑色的帳簾密佈,擋住了所有的窗戶。床帳低垂,室內昏暗。

    皇后躺在錦被中,太子握着皇后愈加乾枯的手低聲說:「母后,若是您不這麼憂慮,身體就會大好的。孤現在已經站穩朝堂,母后為何還如此不安呢?」

    皇后微帶了些喘息:「我……我得跟你說個事……」

    太子傾身,皇后低聲說:「我為何這麼多年夜夜難安……」她咳了一下,接着說:「是因為,許久以前,他出生不久,我就夢見……夢見……一個人登基,受群臣禮拜……他那時還是個嬰兒,可我見夢裏那個人,就覺得是他……」

    太子失聲笑了起來:「母后,這種夢……」

    皇后搖頭說:「我知道,你不信,誰都不會信的,我也不想信,但這些年,卻越來越信了……」

    太子搖頭:「母后!」

    皇后的眼角有淚光:「皇兒!你不信我?是嗎?你也不信?!我的兒我怎麼能認不出來,那不是你啊……」皇后哽咽起來。

    太子嘆氣:「母后!這種夢,怎可輕言哪!您看看如今的情形,勇王為賀三郎安排的婚事,賀三郎和離了!勇王讓人去拉嫁妝,鬧得特別大。這兩個人已經分開了。母后不要再想這些不經之事,安心休養……」

    皇后掙扎着要坐起,太子忙去扶皇后,皇后坐起,拉了太子到身邊艱難地說道:「皇兒!我也不想信那夢,可那個人越來越像他!而且,他的座下首臣,就是……我不能不信!我求你一定要聽我的話!無論他們表面是如何,他們肯定有勾結!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啊!一定要殺了他們!」

    這話皇后說了許多許多遍了,太子笑着,「母后過慮了,賀相現在正在籌兵收復臥牛堡。臥牛堡易守難攻,他必然勞而無獲,這次後,他在朝堂也就沒了影響。而勇王去了南方剿匪,他們都不在一起,焉能聯手?」


    皇后語氣急促地說:「賀相難道不知道臥牛堡易守難攻嗎?!皇兒!這事誰看不出來?!賀相掌政多年,他在你監國後都沒有退卻之意,怎麼可能置自己於如此不利之地!皇兒!」

    太子輕鬆的表情消失了,皇后喘息着說:「皇兒!萬一,萬一他籌兵另有企圖?如果他們是假裝分開的呢?!你想想,皇兒,萬一他們是在做作,這就是有鬼呀!你要小心!要小心哪!在那夢裏,他看着就是這個年紀!……」

    太子皺眉搖頭:「不可能呀!他才有幾個兵?父皇也不會喜歡他亂來,他是聽父皇的話的。」

    皇后顫巍巍地對太子說:「可是賀相籌起了二十萬兵!你看!過去有宮裏的賤人和勇王支持,可現在沒有他們,賀相也能如此,他有這個實力!所以,勇王去了南方又如何?皇兒,如果大軍去攻打臥牛堡,卻說攻不下,可是軍隊還在呀!二十萬!回師之時,勇王正好回來……而如果攻下了,那就是賀家的大功!他們軍權在手,那時,勇王根本無需有自己的兵,賀家可以擁立他……」

    太子緩緩點頭,對皇后說:「母后放心,賀相拉起多少兵力,都將無濟於事。」

    皇后見太子聽了自己的話,向後仰去,太子忙扶着她躺下,皇后嘆息着說:「皇兒明白就好,我告訴你……」她在枕上低聲地說了幾句,太子對她點頭:「這就更萬無一失了……」

    一日休沐,賀雲鴻從府外回來,少見地行色匆忙,走入了賀相書房,他讓下人們都退出去。對賀相行禮,賀相點頭,示意他坐下,帶着些責備說道:「雲兒,不要如此失態。」

    賀雲鴻吸了口氣,才低聲說道:「父親,我得了一個消息。」

    賀相點了下頭,賀雲鴻向賀相傾過身體,輕聲說:「十多年前,晉元城被圍,有鄭氏的插手!」

    賀相沉吟着:「我一直有此懷疑,我想皇帝也是心中有疑,所以這些年才如此縱容勇王,入軍開府稱王,現在又領了自己的軍隊。」

    賀雲鴻說:「可是這次,我們有了證據。有人寫了份文書,信中指鄭氏當年動用人脈,在北朝重賄大臣,鼓動北朝在約定的時間出兵晉元城,同時安排了上百人前往晉元城,伺機而動,務必要殺掉五皇子。想來當初在城外,惹起民眾圍攻我們的,就有他們的行事。這些人事後均被滅口。父親請看……」他從懷中掏出幾頁黃色的紙張,遞給了賀相。

    賀相皺眉讀了,問道:「寫書之人現在何處?」

    賀雲鴻說:「那時就死了。他將此書藏於棋盒之中,將一副棋作為禮物,給了他的一個忘年好友,後來他一家都被所謂的盜匪所殺,他的朋友傷感,就不再動用那副棋。他的朋友新近去世,那副棋被兒子給了一個門生,那個門生用時,發現了夾層,才看到了書信,他知道此事的險惡,不敢明面遞給官府,曲曲折折地找門路,給了我的助手宋源……」平常的人哪裏能見到賀相?最接地氣的,是賀侍郎身邊的宋源。

    賀相眉頭依然皺着,可是沒有說話。

    賀雲鴻道:「父親,我知道此信無法真的成為證據……」寫信的人已經死了,收信的人也死了,中間還有諸多轉手,大家完全可以說這信是偽造的。賀雲鴻接着說:「可是父親,現在我們有了線索,可以追查,比如,派人去北朝,查詢當年北朝決定出兵的大臣們,比如找尋那些鄭氏滅口的人的家屬,而且,既然他們十年前這麼下過手,那趙老將軍戰死勇王被圍,他們也肯定插過手!我們如果去查……」

    賀相抬眼看他:「查出來了,可然後呢?」

    賀雲鴻眨了下眼睛,賀相嘆氣:「我現在全力興兵,號稱要奪回臥牛堡,可一旦追查此事,人們會如何想我的動機?定是會以為我實際想要扳倒太子……」

    賀雲鴻皺眉:「難道就任鄭氏如此?!萬一他們這次又向北朝傳遞消息,那又當如何?!」

    賀相說:「這個我們無法防範,準備兵事要半年有餘,涉入其中的人成百上千,北朝那邊定是會得知消息。」

    賀雲鴻急切地說道:「父親!鄭氏所犯是通敵大罪呀!……」

    賀相嚴肅地說:「所以鄭氏那邊,必然全力反撲!你莫要忘了,鄭皇后的父兄曾經掌握着禁軍,現在的禁軍中,他們的親信可輕易調動起五萬到十萬人!你以為,他們會束手就擒?你對陛下拿出這手書,陛下就能廢了太子?陛下這麼多年,何嘗不想換掉太子?勇王是他唯一親自撫養起的孩子,父子之情何等深厚!可是他若換太子,京城就難逃一番血洗!陛下心慈,太子多年順從,事父殷勤,你難道讓陛下眼見朝臣喧然,政事混亂,禁軍火併,殺戮幾萬人?若想除去後患,就要滅掉鄭氏滿門?」

    賀雲鴻緊抿了嘴唇,賀相低聲說:「現在的要事,是先阻住北朝一年,多一年的時間,讓勇王能有一支強軍。北朝南下,京城禁軍必然要經戰火,那時,鄭氏也難免受挫!所有的計較,都要等到戰後……」

    賀雲鴻還是不說話,神情固執,賀相知道這個小兒子敢動手,必須勸阻他,深嘆道:「雲兒,此時真的不行!這事捅出來,鄭氏逼宮都有可能,怎麼會容我行兵?!他們定千方百計阻撓大軍的集結,北行之軍無望,京城立危。」他像知道賀雲鴻要說的話,繼續解釋道:「若是等着大軍出發了,我們對太子發難,京城一亂,豈不是自滅士氣?本來就沒有多少勝算,不更是敗得徹底?」

    賀雲鴻皺了眉,賀相看着自己的小兒子,心道畢竟是年輕人,還是少了些耐性。他再次開導:「雲兒,兵事為重啊!後方不能不穩哪!」

    賀雲鴻壓下氣,終於說道:「這書信,我還是要給勇王府那邊。」

    賀相將幾頁紙還給賀雲鴻,說道:「你送去吧,我想,勇王妃必然交給夏貴妃,可是朝中不會有任何異動,不信你等着看吧。夏貴妃是個聰明人,她知道利害。」

    賀雲鴻接過了信紙,揣回懷中,與賀相又說了幾句,告辭了。

    他當日就讓賀霖鴻帶信件去見了余公公,賀霖鴻把信交給了余公公。果然,許多日過去,皇帝依然不理政事,朝中風平浪靜,與往日沒有不同。

    賀雲鴻其實也理解此時朝中不能亂,賀相已經把握了兵事的準備,兵力調遣,糧草準備,一切都在向前推進着,此時突然指控鄭氏通敵,的確會節外生枝,耽誤臥牛堡的軍援不說,京城弄不好會有兵變!北朝那邊往這邊一攻,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他知道這些道理,可他莫名就覺得緊迫,想馬上動手將太子置於死地!他也不知道這種毛躁從何而來,但父親不同意他,他只能按捺下自己的衝動,將此事暫且擱置了。

    宮中,夏貴妃等神色凝重的勇王妃走後,才遣散宮人,走入臥室,門邊只留着小柳,自己坐在床上反覆讀了勇王妃帶來的那幾頁紙。她的臉上罕見地沒有了笑容,她站起身,走到了窗下,看着外面的宮牆和屋宇。

    小柳靜靜地守着門,一如既往滿眼敬慕地看着夏貴妃背影。

    夏貴妃站立良久,低聲說道:「小柳……」

    小柳馬上回答:「娘娘!」

    夏貴妃卻又半天沒說話,說道:「東宮那邊……」她的聲音在句子中間消失了。

    小柳到了夏貴妃身後,小聲問:「娘娘想讓我去做什麼?」

    夏貴妃慢慢搖頭,像是自語道:「怎麼也得等賀相行了兵事,過這個冬天,我兒回來吧……」

    小柳雖然不解夏貴妃在說什麼,可是馬上點頭說:「小柳聽娘娘的!」

    夏貴妃又笑了,抬袖掩口:「你這傻孩子……」她將幾頁紙遞給小柳,「去,夾在案上那本《山海經》裏,陛下這幾天正讀那書呢。」

    小柳接過來:「娘娘,那陛下不就曉得是娘娘放裏面的?」

    夏貴妃嬌笑:「他當然曉得呀!我不當面交給他,就是不讓他為難,他該明白我的心意。」

    小柳點頭,剛要走,夏貴妃說:「你可以讀讀,這信日後不知道會放在哪裏了。」

    小柳應了,一頁頁地讀了,大驚道:「娘娘……」

    夏貴妃一抬手,小柳瞪了眼睛,小聲地說:「娘娘!這是真的?!陛下知道嗎?!」

    夏貴妃一笑:「陛下早就知道吧。」

    小柳急問:「那怎麼那怎麼……」

    夏貴妃一嘆,「陛下曾說,手足相殘得的皇位,勝者也恐不得善終。英武如唐太宗李世民,只活到了五十二歲,之前還飽受病苦,癱瘓生瘡,因心中不能安寧,濫用丹藥,殘害身體。陛下是怕血屠之後,損了我兒的福報,日後我兒有難。」

    小柳皺了眉毛:「那……那……」

    夏貴妃淡淡一笑:「那什麼?去放書里吧。」

    小柳應了,往外走,有些擔心地回頭看夏貴妃。夏貴妃重又看向窗外,神情似笑非笑,似是決斷又似有一絲悲哀。

    凌欣焦急地等着京城的回信,當信使終於來到,給了她一個小包時,她就急不可待站在當地打開,不及看裏面的東西,趕快拆開信封讀信。匆匆一讀後,知道勇王柴瑞和賀雲鴻和好了,而且北上攻打臥牛堡的軍事行動看來能成,才放了心。

    按照信中說,今年冬天+朝廷能發兵,該擋住北朝,她一下就少了許多緊迫感!勇王去南方也是應該的,他要是想擴軍,一定要離開天子腳下,找個偏遠的地域,才能使勁招兵。這麼看來,朝廷已經着手禦敵,她可以專心她的事情,不用操心京城那邊了。

    她四周看了看,找了個石塊坐下,細細又讀了一遍。隱約里,她覺得信中帶着種脈脈含情的溫存,可再次讀過,又覺得都是文言中的套話和禮貌。想到蔣旭圖是個幕僚,平時一定幫着勇王禮賢下士,前一封信就誇了自己睿智什麼的,對自己很尊重,姿態放得那麼低,現在言語如此和藹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她拿起包中的半塊墨,不用放到鼻下,就能聞到一股墨香,又看看與來信一樣的白帛,可以想像對方一時匆忙,就將手邊的東西打了一個小包給自己,不像是專門去買來給自己的。凌欣告訴自己別多想。

    鄒縣令派來的工匠們成了工地的工頭們,他們指導着兵士們碎石和冶煉,凌欣覺得自己其實可以離開了,可是她又想看看第一批黃金到底能有多少,何況說好等着韓長庚來接,就還是留了下來。只是她現在需要幹的事情不多,每天就是看看這裏,看看那裏,偶爾說說自己的看法。鄒縣令強迫她收下了四個丫鬟,從吃飯到洗衣,她都有人幫忙了,讓凌欣覺得很奢侈,所以凌欣沒等到晚上,下午就回到屋中,給京城的「兄長」寫回信。

    凌欣剛開始研磨,一個丫鬟就過來,替凌欣硯上墨了,嘴裏說:「哎呀小姐,您要寫信哪!」這裏的女孩子沒有幾個識字的,見凌欣要寫信都特別欽佩的樣子。夏草懶得在屋子裏伺候,天天在外面跑。

    凌欣展開白帛,丫鬟更驚訝了:「哎呀!這是多貴重的絹子呀!」凌欣也嘆氣,聽蔣旭圖的意思,上次的信紙大概傳到京城就損壞了,讓勇王看不上眼。她此時也沒有別的紙,只好在白帛上落筆。

    凌欣就着丫鬟的話語寫道:「兄長好,這麼好的絹子,讓我落筆膽戰心驚。我身邊的丫鬟直說貴重,若是她識字,看得出我的字體醜陋,大概會更覺我是在糟蹋東西,真是不好意思。知道木頭兄弟和貝三郎和好,我真的非常高興,多謝你從中斡旋,了卻我一大樁心事!貝老爺子能爭取下北上的可能,此乃他對國家的一大貢獻!這一年非常可貴!日後若能解困,請木頭兄弟一定不要忘了貝家今日的所作所為。」讓他們日後別打架了。

    想到信中問她要去哪裏,還說她戰時不必來京城,凌欣接着寫:「兄長不必掛牽我,此地一出首礦,我就會回山寨。到了風雲盛會之際,我怎麼可能袖手旁觀?我與弟弟會領全家前往京城。請轉告木頭兄弟,姐會踩着七彩祥雲而來,助他一臂之力!讓他大膽前行,放手一搏,別讓姐姐失望!」

    凌欣寫得哈哈笑,旁邊的丫鬟也笑:「小姐在笑什麼?」凌欣說:「吹牛唄!給我的弟弟打打氣!」

    看看一片白帛只用了上面兩行,凌欣寫道:「本來我準備就寫到這裏,可是這白帛還剩了一大塊,心覺不該浪費,只好再寫幾句。兄長在信中也許是客氣,對我多加誇獎,可實際上,我對自己的為人最沒有自信。」

    凌欣嘆了口氣,覺得蔣旭圖說自己什麼胸懷寬厚之類的話,要趕快糾正一下。「我其實不能算是個善良的人,無法真的待人以誠。只是因為我有機會看到了私慾能毀滅人的靈魂,才不得不時刻告誡自己要多做好事。如果沒有這層信念,我就是個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人。」前世自己不就是這樣的人?

    凌欣已經反省過自己,寫得很順手:「有人說,人必須降服自己的怒氣,才能有所成就。怨是龍,恨是虎,真正有大智慧的人,能降龍伏虎,完全掌握住自己的情緒,我離此境界還相差十萬八千里。兄長知道,我會發脾氣,會火冒三丈。這種心地,實在難說寬厚,請兄長千萬不要誤會了我的品性,讓我徒增羞愧。」

    見白帛寫了一半,凌欣結尾:「兄長如果想來看看落霞峰春天,只等日後京城事了,我隨時都會陪兄長前來。但是我覺得此地最為美麗的時候,與季節無關,是傍晚落霞時分,難怪人們稱此地為落霞峰:夕陽落下時,許是山石中的礦物反射了餘暉,孤峰上輝映萬千金光,與晚霞並艷。我無法盡述其美,願哪日兄長來了,有機會親賞其瑰麗。我突然發現,用了這墨,滿室飄香,很可能這墨比白帛都貴,我不費白帛,卻費了墨,真是顧此失彼,我就不再多寫了,順祝兄長夏安,問木頭兄弟好,欣筆。」

    凌欣笑着折了白帛,她寫得隨意了些,但是她覺得對方不會介意的。她過去給山寨寫信的時候,多是談事情,比如要及時做果醬,過冬要注意雞仔的保暖……從來沒有寫過什麼風景心情,更沒有剖析過自己的為人。山寨那邊都是她認識的人,她怎麼也無法對杜軒說「我其實不是個善良的人」,那杜軒該怎麼辦?信還是不信?信的話,日後還會聽她的嗎?不信的話,她費這勁兒說這些有什麼用?

    她上次為了說服勇王,狠狠地自我批評了一番,結果這位幕僚非但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反而對她說了好話,她覺得很舒服。蔣旭圖一定是個特別隨和的人!在語氣間,他像是在鼓勵着自己暢所欲言。就是談不上有情,她也能感到對方把她當成了朋友一般,跟她聊了些個人的見解和感受。凌欣覺得回應一下也沒什麼,只是咱們一開始就要把自己的為人說清楚,無需遮着掩着,這樣日後的言談就可以隨心所欲!反正我說了我脾氣不好了。

    許多次,在飛機上,凌欣座位旁的人,如果聊起來,許是以為一下飛機,誰都不會再見到誰,變得很誠實,甚至會告訴她一些很私隱的事情。比如「我其實不愛我的老公,但是沒法離婚。」比如「我煩死我老婆了」,比如「我的老闆是個小人」……

    人是需要傾訴的,凌欣即使知道也不願承認,她實際正感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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