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軍之內,蒙卓身為裁決司官員,根本不害怕天諭司的司座大人,更何況他被葉童用紙劍刺瞎雙眼,一心想着復仇,想着如何把葉童抓回,然後大刑凌虐羞辱,哪裏會理會於連的態度。
他寒聲說道:「這也是裁決神座的意思。」
於連默然無語,如果這真是裁決大神官的意旨,那麼他也無法反對。
便在這時,那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了過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車廂里傳出。
「裁決司不代表神軍。」
天諭神座在馬車中。
那些驕傲的神軍騎兵,再也無法安坐馬背之上,在神座之前,根本沒有什麼着甲不行禮的說法,他們趕緊下馬跪倒馬車之前。
蒙卓的神情變得極為難看,在侍從的幫助下,緩緩跪倒。
「葉童離開裁決司,不代表她就背叛了神軍。」
「因為離開,並不是背叛。」
車中響起一聲嘆息。
於連感覺到了天諭神座失落而傷感的心情,於是他的情緒也變得憤怒而傷感起來,如雪絮般的頭髮飄舞的愈發快速,面無表情看着跪在馬車前的蒙卓,寒聲說道:「自去領受責罰。」
蒙卓霍然抬頭,望向於連,如果不是眼睛上纏着繃帶,應該能夠看到他眼中的怨毒神情。
去年在荒原王庭上,便是於連讓他領受了痛苦的棘杖之刑,此時他雙眼已瞎,明明是葉童叛離神軍,憑什麼自己卻要領受責罰?
初夏的山風在崖間殿畔吹拂,吹起那輛馬車的車簾,露出一隻蒼老的手,那隻手落在窗欞上,正在緩慢地敲擊。
那是天諭神座的手。
場間的騎兵和神軍執事們紛紛低下頭去,不敢向那隻手望上一眼。
蒙卓看不到,所以,他依然看着那邊,神情怨毒。
蒼老的手緩緩輕敲着車窗。
一道淡淡的氣息籠罩場間。
馬車旁的人們聽着輕輕敲擊的聲音,心中湧起詭異而恐懼的感覺。
有人看到了蒙卓的臉,驚恐地險些跌落在地。
蒙卓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什麼都沒有看到。
所以他依舊神情怨毒,甚至試圖辯解反駁。
然而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伸手摸了摸嘴,發現手指間觸着一片微濕微粘的東西。
然後他覺得嘴巴里很甜。
他這才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麼,臉上的怨毒神情頓時化作無比的驚恐和絕望。
他的舌頭沒了。
他的嘴裏只有血與肉的碎糜。
看着蒙卓的嘴裏不停向外淌着膿血,眾人驚恐萬分,有人忍不住發出了驚呼,幾名神軍騎兵下意識里想要上前,卻忽然醒悟過來,這肯定是馬車裏神座大人的懲罰,顫抖着停下了腳步。
車中再次響起天諭大神官的聲音。
「不該說話。」
「不會說話。」
「卻要代替別人傳話。」
「那以後就不要說話了。」
那輛華貴的馬車,處理完神軍騎兵的事務,繼續向着桃山最上方那四座宏偉的神軍駛去,沒有絲毫耽擱。
幽暗的馬車裏,天諭大神官靜靜看着桃山裏的初夏風景,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開口說道:「裁決司的事情,本座不想管也不應該管,然而如今看來,卻是不得不管,那麼只好管上一管。」
於連沉默無語,看着神座蒼老而疲憊的容顏,對墨玉神座上那位大人物忽然生出了極為強烈的反感。
使團的馬車已經各自散去,只剩下天諭神座的黑金馬車,緩緩駛上神軍最高處,來到那座黑色莊嚴的神軍之外。
那輛馬車在巨大宏偉的神軍前,顯得格外渺小而孤單,然而看着這輛馬車的人,無論是哪座神軍的執事,都流露出了震驚和敬畏的神情。
敬畏的是馬車裏的神座。
震驚的是天諭神座居然出現在裁決神軍之前。
要知道無數年來,神軍地位最為尊貴的三位大神官,絕對不會進入別的神軍,因為對彼此的尊重和自身的驕傲。
人們跪在神軍石階前,跪在石柱旁,跪在道路旁,惴惴不安看着那輛馬車,不知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看着蒼老的天諭大神官緩緩走出馬車,緩緩走上石階,緩緩走進黑色的裁決神軍,心中不知響起了多少道驚呼。
天諭大神官很老,很瘦削。
但當他走進裁決神軍時,卻顯得很高大,似乎要觸到裁決神軍高高的頂。
他走過平整的石制地面,裁決司所有的人都雙膝跪地相迎。
無論天諭大神官的到來,對裁決司意味着什麼,甚至可能是羞辱或者挑釁,除了裁決大神官之外,沒有人有資格表達自己的情緒。
天諭大神官走進裁決神軍,站在空曠單調肅殺的大殿前方,看着極遠處那道珠簾,便停下了腳步,沒有繼續向前。
他是來找人說話的,所以他要走進裁決神軍,但如果他再繼續往神軍裏面走,那麼珠簾後那個脾氣暴燥的傢伙,肯定認為他是來找人打架的。
大神官也是人,是人,就一定會有情緒。
天諭大神官看着極遠處珠簾後神座上那個人影,說道:「我去了一趟南晉,帶回了某人的骨灰。」
神軍深處的珠簾無風而動,隱約露出那方墨玉神座。
裁決大神官以手撐頜,眼帘微垂看着下方,沒有說話。
天諭大神官搖了搖頭,說道:「你不該做這些事情。」
裁決大神官依舊沒有抬頭,冷漠說道:「那又如何?昊天之下,神座之上,難道本座行事還需要向柳白低頭?」
天諭大神官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光明師兄離開之前,你不用低頭,但在他離開之後,你就只能坐在神座上,你的頭本來就是低着的。」
光明大神官從幽閣桃離,引發神軍一場極大的震動,有很少一些人知道,這位被稱作數百年來最強光明神座的老人,在逃離之時,推倒了裁決大神官以本命神力構築的樊籠。
但幾乎沒有人知道,那位老人推倒了樊籠,給裁決大神官帶來了極大的傷害,過去了這麼長時間,裁決大神官依然無法離開墨玉神座。
天諭大神官自然知道。
所以他才會這樣說。
裁決大神官坐在仿佛千萬人鮮血凝結而成的墨玉神座上,以手撐頜,似乎在思考,但他往年暴戾而強大的頭,確實是低着的。
他緩緩抬起頭來,幽深的眼眸里滿是冷漠暴戾的情緒,望向珠簾之外,極遠處站着的天諭大神官,說道:「本座的頭隨時可以抬起來。」
空曠而肅殺的黑色道殿裏,狂風驟起。
神軍的人們,不知道裁決神軍里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天諭大神官極為罕見地走進裁決神軍,與裁決大神官見面之後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也不知道這場歷史性的會面意味着什麼。
他們只是聽到了風聲,狂暴的風聲,比宋國東海畔的颶風還要恐怖的風聲,仿佛是無數個巨人在咆哮着戰鬥。
暴風從神軍里席捲而出,吹的石階上的碎礫擊打着石柱,啪啪作響,人們驚恐畏怯地跪在地面上,卻根本無法穩住身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風聲停了,風也停了。
天諭大神官從裁決神軍里走了出來,身形依然是那般的穩定,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平靜,只是眼角的皺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人們敬畏不安看着天諭神座走下石階,發現他並沒有走進馬車,而是向着桃山最高處,最聖潔的白色道殿走去,心中愈發生出無限震驚猜想。
大神官離開裁決神軍,沒有回到自己的神軍,而是走進了昊天道門在世間無上威嚴的所在。
那座最高最聖潔的白色道殿,屬於神軍掌教。
人們不知道天諭神座為什麼先去見裁決神座,然後又要去面見掌教大人,同樣他們也無法親眼看到那座聖潔白殿裏發生了什麼,只是聽到了無數道雷聲從那座白色神軍里響起,響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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