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病房,安靜到只有呼吸聲,以雪白的天花板為背景的蒼老面孔,笑得就好像是一朵雛菊。/
少年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溫和而慈祥的笑容。
少年還在茫然地四處打量,老人已經笑道:「你醒了。」
少年皺着眉頭,道:「這是哪裏?我是誰?你又是誰?」
老人微微搖頭,靈魂的消散果然產生了不良的後遺症,現在看來他是失憶了,卻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在老人的身後,站着一個黑衣黑褲正裝打扮,面色恭謹的中年男子,此時他正彎腰遞上一杯酸奶,路離嗅了一嗅,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咬住了吸管吸了起來。
「果然……還是很喜歡這種酸奶,而且知道要用吸管吸。」老人心想,這就說明,雖然眼前的少年失去了記憶,但是很多本能和喜好還是留着的。
換句話說,魂魄雖然散亂了,但依然有着恢復的可能。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路離看着眼前的老人,道。黑色的眸子裏飄蕩着幾許茫然,曾經桀驁而藐視一切的少年,此時溫良如同初生的羔羊,目光在老人和中年人的身上逡巡。
「這裏是醫院,你叫路離,我是你的師父,這是我的僕人。」老人回答的很簡約,「恭喜你,徒弟,從今天開始,你的生命將會發生改變。」
路離皺了皺眉頭,道:「醫院是什麼地方?師父是什麼東西?僕人又是什麼?」
老人愕然,頭上似乎冒出了一些黑線。這些東西也不記得了?也罷,還記得怎麼說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只是不知道這曾經的小怪物還有幾分當年的才氣。
「這些問題你要慢慢摸索,現在我發給你一些必需品。」老人對身後的黑衣中年人揮揮手,中年人立刻躬身送上了一個背包,兩套衣服。
「你需要的東西都在裏面,這裏面的東西非常重要,你絕對不能弄丟了它。現在你已經不是病人了,所以你可以出院了。」老人拍拍屁股站起來,「我老人家還有事情要忙,所以就先走了。」
看着老人揚長而去,路離的眼神依然茫然。
「哦,對了……」老人突然折返,他笑眯眯地看着慕離:「差點忘記了,這是你的劫雲。」
老人隨意磕了磕煙槍,重新裝上了一壺煙葉,他身邊黑衣黑褲的僕人立刻上前幫他點上,然後老人長長吸了一口旱煙,張口噴出了一個煙圈。
「以後,這小傢伙就是你朝夕相處的夥伴,好好善待他。」老人指了指在空中裊裊不散的煙圈,揮了揮衣袖:「我老人家走了,不用送了。」
路離抬頭看着那團煙圈,他不知道什麼叫做劫雲,當然,他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煙圈。
煙圈在屋內不停變換着形狀,凝而不散,格外神奇。
掙扎了半天,那煙圈中終於浮現出了一張大大的嘴巴,發出了「噗,啊噗」的聲音,然後飛到了路離的身邊,張口咬住了他的頭髮,把少年本就有些散亂的頭髮,弄得更亂了。
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路離的雙眼焦距不停的變換。
他身邊的一切,都讓他覺得格外熟悉,而又格外陌生,他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卻又不清楚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他摸了摸自己背後的包,師父說了,這東西和生命一樣重要,絕對不能丟。
然後他又撓了撓頭,那黑色的煙圈一樣的東西,現在正藏在他的頭髮里。
但是,什麼叫做丟呢?
面色有些蒼白,穿着合身而價格不菲的運動裝少年在馬路邊踟躕着,徘徊着,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後有幾個神色詭秘的年輕人跟了上來。
當他漫無目的的第三次走進了一個靜僻的胡同時,身後突然有人沖了上來,一腳踢在了他的腿彎上,在他向前摔了一個狗吃屎的時候,另外幾個人沖了上來,熟練的把他的背包從背上扯了下來,然後狠狠地在他的身上踹了幾腳。
「噗……啊噗……」煙圈焦急地叫着,路離卻茫然地趴在地上,煙圈看看路離,然後看看那背包,順着風向,飄到了背包里,拼命鑽了進去。
等到路離抓抓腦袋,茫然地爬起來時,身邊早就已經空無一人,空蕩蕩的胡同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除了他隱隱作痛的身體,以及髒兮兮的衣服。
發生什麼事情了?
爬起來,路離茫然地四下張望着,還是那僻靜的小胡同,沒有一個人看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和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的背包,以及自己「朝夕相處的夥伴」都已經不見了,就好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路離繼續茫然的徘徊着,思索着什麼叫做丟,以及為什麼他的背包和他的夥伴都離他遠去,他的腦袋有些晦澀,肚子的感覺也漸漸變得古怪了起來。
夜色漸漸降下,路離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按着漸漸發出奇特的響動的肚子,眉頭皺了起來,擰成一團。
他甚至不知道,這是餓了,需要吃東西。
春季的風還帶點微寒,路離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神智開始模糊,似乎就要沉沉睡去。
大威在驕傲地巡視着自己的領地,如同無冕的君王,他身邊所有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繞着他走,儘管他沉默而嚴肅,不曾對所有人露出兇相。
他雙耳挺翹,面部弧線剛硬而充滿了威懾力,潔白又尖銳的牙齒從微張的口中閃耀着刺眼的光芒。他身高體壯,寬闊平坦的脊背可以讓初生的嬰兒安睡,靈活的腰腹扭動中蓄滿了力量,修長的四肢充滿了爆發力,似乎在下一秒就會飛奔起來。
漸漸西沉的太陽映照在他烏黑的皮毛上,反射出了一團美麗的金紅色。
他是一條異樣高大的大狗,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活了多少年,很多中年人言之鑿鑿地說,在他們小時候,大威就已經在這樣巡視自己的領地了。甚至很多老年人,會在逢年過節時給他燃上一炷香,說是在祭奠犬神。
大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了,他有記憶的歲月已經超過了三十年,更早的他已經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曾經是一隻軍犬,和一個年輕的軍人相依為命,他像照顧自己的兄弟一般照顧大汪,直到有一天,他猛然撲到了大威的身上,被炸得血肉模糊。
然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大威自己活了下來,他的腿瘸了,身上滿是傷痕,在山林中穿行,就快要不行的時候,看到了一隻白色的母狼。
爾後,他們有了一群黑黑白白的小狼崽子。
但是,大威畢竟不是狼,而是狗,他有太多想要知道的東西,他想要弄明白,為什麼自己的主人會炸成了碎片,而自己,為社麼又活了下來。
在他決定離開的那天晚上,白色的母狼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然後從口中吐出了一顆光華氤氳的珠子,讓他吞下去。
然後,母狼帶着小狼崽子們默默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大威帶着滿身的野性回到了人類的世界,輾轉來到了南黃市,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嗅覺變得格外靈敏,可以嗅出別人的情緒,甚至別人的內心。
毫無疑問,這個世界是充滿了腐臭氣息的,猜疑、自私充斥着整個世界,一路走來,大威甚至懷疑,自己的主人是否真的是人類。同一種生物,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差距,一方面是偉大、博愛而充滿了犧牲精神,另外一邊卻是如此的低劣而冷漠。
沒有人相信,一條狗可以看透人心,大威孤獨地在世間行走——他已經不再是一條普通的狗,但是他也不是人。
平日,大威很少出現在鬧市,除非,他肚子餓了。
走着走着,大威突然嗅到了一絲很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好像是剛剛出生的小狼崽子,純潔、天真、平靜,充滿了奶香。
於是他轉過頭來,就看到了在長椅上昏昏欲睡的少年。
路離醒了,他發覺有什麼在扒拉自己的褲腿。
他睜開眼睛,發現一隻全身油光發亮的四腳動物正站在他的面前,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然後發出「汪」的叫聲。
那隻碩大的動物蹲坐下來,頭部大概能夠到坐在椅子上的路離的胸口,尾巴端端正正地豎在背後,輕輕擺動着,一雙黑溜溜的眼睛裏滿是疑惑。
路離在這裏坐了許久,已經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幾個姑婆站在對面的角落裏,小心地指指點點:「你看那人,是不是傻子……」
「很可能,我看他在那裏坐了許久了,身上髒兮兮的,也不知道擦一擦……「
「看起來是,不要指,那隻狗很厲害的,不要讓那狗和傻子看到……」
「我們還是離遠點吧。「
路離的耳朵很尖,他聽到了那些人的聲音,轉頭看了過去,那些姑婆立刻作鳥獸散。
「他們說,狗和傻子……那麼,你是傻子?」路離問眼前的四腳動物。
大威用聲音和眼神眼中否決了。
「那麼你是狗?」路離問道。
大狗點了點頭。
「那麼,我就是傻子了?」路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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