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磁州事件的核心人物,牽動南北大勢和千萬人的關注,護數萬生靈的仁義,得萬民擁戴的魅力,讓人敬仰之餘,也揣着濃濃好奇,這許聖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
當一行人被禁衛引領,踏着地毯步入四面敞開的寬大御帳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打頭那位就穿着樸素青衣的少女身上。全本小說網
這就是許聖姑……果然……
幾乎所有男人心底深處都溜過這麼一絲雜念,連李肆也沒例外。
許五妹強自鎮定,頂着重重目光行到御帳前。她雖知英華世風,可居北方多年,下意識地就跪拜在地,目光投地,鼓足了勇氣,才道:「民女許知樂叩見陛下,謝陛下救黎民於水火間,謝陛下成全民女之願。」
鶯鶯細語,沁人肺腑,只是略顯嘶啞,該是多日苦累所致。李肆暗道,許知樂,好名字,如人一般,溫婉潤意。再想到就是這位雙十年華的柔弱姑娘,一肩挑起數萬生靈的重擔,苦苦守候英華大軍的到來,暗罵陳萬策小人之餘,心中更是憐意大起。
「許姑娘仁義曠世,南北感懷,乃天下第一奇女子!姑娘此功福澤天下,朕在這裏,代天下人謝過……」
李肆起身相拜,英華之人雖有驚訝,卻未露形跡,而那些北人則是深深唏噓,清儒出身的尤平志更是舉袖拭淚,這雖也是姿態,可英華的皇帝能作姿態到如此地步,實是讓人心潮澎湃,對這君民之國更增嚮往。
許五妹卻沒注意到皇帝下拜,她正有些發愣,只覺皇帝的嗓音很有些熟悉,接着暗自失笑,怕是自己苦累多日,心神恍惚。出了幻覺吧……
恍惚間,皇帝大紅龍袍的袍袖映入眼角,善翼冠的黃金冠梁也擦過眼帘,驚慌之下。只得繼續將頭死死叩在地上。
皇帝溫言再道:「姑娘如此大功,朕當重重酬謝,不必推拒,我英華講義利一體,姑娘不領功,天下又有何人再行仁義?唔……平身吧。」
越來越像……完了完了,可不能在這裏病倒!
許五妹心中叫着。她才不在意什麼酬謝,就只想着自己這十多年的心愿。乖乖順着皇帝的話起身,卻不敢與皇帝對視,一把將背後的許知恩拉了出來擋箭,說不敢居功,她弟弟等人才真有大功。
侍從低語過這少年的事跡,李肆也動容了。
「好少年,今世南霽雲!說吧。有何心愿,朕與你得償!」
龍威肅然,攝得許知恩跪地叩首。心中閃過的不是未來之願,而是聖姑……不,姐姐的心愿。
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小子就求萬歲爺幫姐姐得償所願!」
在此之前,事情發展都還大致正常,可這少年一聲喊,現場氣氛開始轉向。
連李肆在內,所有人都暗道,是什麼了不得的心愿?
不等李肆開口問,身後那小侍女快嘴補充道:「求萬歲爺幫姐姐找個人!」
找人?
心事在這種場合被揭破,許五妹俏臉紅如晚霞。羞到極處,反而坦蕩了,也好,有皇帝相助,還愁找不到他?
「小女子確是想找一個人……」
許五妹鎮定下來,開始傾述自己的心聲。李肆、四娘、文武官員、禁衛和侍衛親軍官兵。乃至一同覲見的那些民人,都靜靜地聽着。姑娘略顯嘶啞的嗓音迴蕩在御帳四周,眾人憐心泛濫時,隨着姑娘的述說,對姑娘口裏的那個人也一點點聚起敬意。
聽姑娘說,她之所以立志救人,都因幼時受那個人的教導,儘管只是擦肩而過,驚鴻一瞥之事,可她的心志就在那個人一語之間立起來了。她能將聞香教變為心向英華的白蓮宗,能在絕境中奮然舉義,能在亂勢中堅持不讓民人成為野心之輩的炮灰,能堅持扛下數萬生靈的重責,能在磁州堅持如今,都是受那個人之啟。
那個人……簡直就如神仙下凡來渡人的啊,所以人都這般感慨着,聽姑娘傾述時的虔誠語氣,臉頰上的攝人光彩,連李肆都隱隱生了妒嫉。
「找人不難,就不知找到之後,姑娘意欲何為呢?」
李肆問這話時,已隱隱有了個想法,這不正是解決白蓮宗和許聖姑隱患的絕好機會!?
這一問讓許五妹羞得恨不能刨坑鑽進地里,可一股暈乎乎的感覺席捲全身,讓她的膽子也大了起來,皇帝的聲音就化作那個人的身影,在她腦子裏不停閃着,現在肯定是在夢境裏……
「小女子……此生已無所求,只願侍奉他左右……」
分不清是情意還是依賴,自小經歷過家庭慘劇的許五妹,雖在使命感中漸漸成長,以至能遮護數萬百姓,但內心深處,她依舊是個柔弱無助的小姑娘。她的母親被父親殺了,父親被師傅變成了邪魔,就在她即將重複她師傅的地獄之路時,是那個人在她心中埋下了火種,待父親病亡,天地會和天廟找上她時,那火種破繭而出,讓她化蛹為蝶。
當她這隻蝶兒完成使命後,只想尋着落腳之處,就此棲息。天下之大,除了他,還有誰能護得她這顆心呢。
當許五妹道出她的真正心愿時,一股清晰可聞的噓嘆飄蕩在現場,嘆聲之後是無數男人正在心中咬牙切齒,那個人……太可恥了!驚鴻一遇,就能系住這下凡仙子般的芳心,真不知是何等人物,恨不能親見啊!
以禁衛統領之身隨侍的四娘也是淚意盈盈,痴心姑娘啊,之前居然還讓官家娶了人家,這不是害了人家麼?
見李肆也在微微發呆,四娘湊過去低聲道:「官家,你不幫,我跟娘娘們也要幫!」
李肆也正在犯酸水呢,聽了這話,朗聲道:「姑娘一片真心,金石都為之泣,朕一定幫!待朕尋得那人,定要他娶了你。便是他有妻妾,朕也要他挪出個平妻之位來!朕會盯着他,要他善待姑娘一輩子,就為姑娘之仁義。他都得讓姑娘這一輩子享得幸福!」
李肆雖也妒嫉那個人,卻又覺這是兩全其美之事,找到那個人,封個清貴之官,弄到東京養老,置於朝廷眼皮子底下,待許姑娘嫁了他。就再沒了許聖姑,白蓮宗也就順水推舟地解決掉了。就只盼那個人還能活着,能享得他當日驚鴻一遇而結下的因果吧。
話語有力,飄蕩在御帳四周,眾人也都喝一聲好,今日之事就是一番佳話啊。
李肆再道:「此事朕不過隨手之勞,不計在酬功之內。許姑娘你且說說那個人,他姓甚名誰。什麼形貌,何方人士,好讓朕找人。」
許五妹一呆。她是兩眼霧茫茫,什麼都不知啊。
那小侍女倒是牙尖嘴利,插嘴道:「若是聖姑……姐姐知道,何必勞煩萬歲爺呢,就只知道那是個大叔!姐姐是十來年前見着他的!」
大叔……十來年前的大叔,給十歲小姑娘作人生啟迪?
李肆暗罵,可恥的蘿莉控!
四娘也忍不住插嘴道:「那還記得什麼呢?總得有找人的憑據啊。」
這就是四娘,一顆熱心腸,卻又單純得很,當年都被茹喜騙得眼淚嘩嘩的。
許五妹已身心皆飄。此時不是夢境,就是自己已真病壞了,雖未見面孔,可一直是大叔在跟她說話……自己竟然把大叔的嗓音代作皇帝了,難道真是卸下了重擔,一腔春思就全壓在了大叔身上?
突來的溫和女聲撞開了她正在風中跌宕的心扉。她痴痴地道:「那是聖道十二年,二月十七,午後時分……」
李肆唔了一聲,這日子,似乎有些熟悉。
「鎮江西津渡口……」
地方好像也有些熟悉。
「在那裏遇見了一位大叔,他身後是車廂黝黑的馬車,四匹駿馬拉着,還有好多人護衛。」
馬車?那個時候就能駕四馬,身份肯定不一般,黝黑車廂……難道是龍門的大人物?只有龍門的江南行營才有資格用那種馬車吧?
李肆皺眉尋思着,一邊許知恩皺了皺眉,他朝一旁看去,就見禁衛身影間隙中,皇帝車駕正靜靜停在遠處,四匹駿馬,車廂黝黑,別無標記,一長串馬車都是如此。
「他三十來歲,面如冠玉,劍眉星目,頜下短須,一身明時儒衫,丰神俊逸……」
許五妹已只當是夢境,全無遮掩,將記得刻骨銘心的身影細細道來。聽得李肆和在場男人一個勁地暗嘆,情人眼裏出西施,就把心中的男人往好里說。
「他正要過河,小女子與父親受官差盤查,是他護住了小女子,然後……」
許五妹說到這,李肆猛然警醒,二月十七!?鎮江西津渡!?過河!?當日他不正好由那裏去淮揚書院麼!?
「你再說說,他是什麼口音?說不定……」
李肆拍掌道,說不定自己親眼見過這個人呢!多半是在自己前後過河的,甚至可能是前後車駕中的某人!他對那日的印象只剩下淮揚辯難,哪裏記得還在渡口發生過什麼故事。
口音……不就是陛下你這口音麼?
許五妹已是虛實難辨,再聽此問,終於忍不住抬頭平視。
一瞬間,時光凝固,記憶卷涌,許五妹呆在當場,十二年了,儘管已隔十二年,眼前這張面孔還襯着威嚴的大紅龍袍和金黃善翼冠,可跟印在心底里的那張面孔卻不差分毫的疊印為一體。
是的,額頭已有皺紋,眼紋也更深了一層,眼瞳更為深邃,氣度更為沉凝,但印在她心底里的那張面孔似乎本就有生命,在這十二年裏,也隨着歲月流逝而變化着,跟眼前皇帝的容顏毫無分別。
「大叔……」
許五妹眼中閃爍着迷濛的光彩,痴痴地喚了一聲。
呃……大叔口音?
李肆還在微汗,可周圍的觀眾們卻放輕了呼吸,不對勁……事情本來就有些不對勁,現在好像正在暴走邊緣。
「姐姐,這是萬歲爺,不是大叔!」
小侍女還以為聖姑姐姐魔怔了,出聲提醒着,這一聲喚提醒了眾人,皇帝……是大叔?怎麼可能!?
李肆的眼瞳也在擴散,一絲早就丟到天外的記憶正悄然回歸,讓他依稀有了極為不妙的感覺。
「大叔,你怎麼成皇帝了?你忘了我麼?就是在西津渡口,你……」
許五妹痴痴從胸口掏出一件東西,一張褪色的紙,依稀能看出是早年的糖紙,轉開糖紙,一根小木棍,壓得扁扁的小木棍顯現。
「你給了我這個,讓我要作好人,要我讓親人朋友,所有我在意的人快樂……說只有做好人才知快樂。」
御帳周圍一片靜藹,就只有許五妹的嗓音迴蕩着,一圈圈地,將眾人的心臟一直揪到咽喉處。那個人,那個區區一兩言就啟迪了許聖姑,讓她成長為仁義無雙的女英雄,十多年後不僅遮護着數萬無辜生靈,還牽動了南北人心的那個人,竟然就是聖道皇帝!
這是何等跌宕起伏的劇情啊?
就在四娘也杏眼圓睜,大家呲目咧嘴,都難以置信,正等着李肆的反應時,李肆一句話讓眾人一同絕倒。
李肆指着姑娘,瞪大眼睛道:「許……許五妹!?」
他再記不起來,真是豬頭了,而眾人絕倒的是,人家許聖姑的名字不就是許五妹麼,這是用在外處的,而剛才所報的許知樂才是真正的名字,皇帝怎麼一副才知人家名字的模樣?
可他們卻不知道,李肆說的是十二年前,西津渡口的那個許五妹……當年還是許福娣的小姑娘為躲避盤查,在李肆的逼問下,才第一次用上這個化名。
許五妹臉上綻着笑容,淚水卻不停留着:「是啊,十二年前,在大叔面前的那個小丫頭,就是過去的許五妹,現在的許知樂,大叔,終於找到你了,來救我的,果然還是大叔……」
這個夢太美好了,不願醒來,這幾日該都是夢境,自己應該已經在黃泉之下了吧。
許五妹的腦子已經完全迷糊了,將現實當作了夢境,就傻傻地笑着、哭着,而李肆、四娘和周圍的官民眾人也是快傻了,有人還在嘀咕,這是事前排演的戲目吧?天底下有這般湊巧的事!?
那被皇帝稱為今世南霽雲的少年許知恩一聲喊,讓大家恍惚心神穩了下來:「姐,你沒看錯,陛下真是你說的那個人!?」
這是總結……
許五妹如機關人,一邊痴痴點頭,一邊死死盯住李肆,現場老長一段沉默後,不知有人低聲叫了一句:「娶了!」
「娶了!」
「陛下剛才親口許過的!」
「陛下金口玉言,怎會不作數!」
片刻間,呼喝聲就連綿不絕,匯成一股偌大聲潮。傳至四方時,被紅衣人牆擋在外面的數萬民人不知底細,也跟着扯足了嗓子,高呼出聲。
這一日,「娶了!」這聲呼喊在磁州城上空盤旋着,許久不散。
李肆愣愣看向四娘,這可怎麼收場!?
四娘道:「官家不是正講民心不可逆麼……」
她捏着拳頭,有力地道:「娶了!」
李肆也有些如墜夢境的恍惚感,上前牽起許五妹的纖纖小手,心道真是自作孽啊。
許五妹還痴痴地道:「大叔,別碎了這夢……」
李肆將她扶起,嘆道:「這不是夢,朕既允了,自會善待你……」
再看向遠方那喧囂的數萬民人,李肆以微不可聞之聲自語道:「就如迎北人入國一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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