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香港,大嶼島鳳凰山上,香港海軍學院的飛龍行雨旗已依稀能見,此時風平浪靜,李克載立在船頭,心中仍是風雷不定。全本小說網()
劉志說:「周寧貪贓枉法,民不能言,官不敢言,總得有人言!」
何映富說:「此人虛偽狡詐,之前所言都是假的!他在呂宋一手遮天,就怕殿下你把呂宋事傳入陛下耳中,壞了他的前程!」
安平遠說:「不能因人廢言,他說的呂宋之事未嘗沒有道理,青沙縣丞的投告,居心未必純正,事由未必為真。」
鄭明鄉說:「莫忘一凡兄之言,不管是克載,還是殿下,都不該接下此事……」
同窗的話猶自在耳邊迴響,之後更是激烈的爭吵,就如李克載此時正天人交戰的內心一般。
三天前,青沙縣丞何繼廷在漢山港向他遞上控狀,投告呂宋總督周寧,並將具案細細道來。
控狀稱,周寧督呂宋兩年,聲色犬馬,荒淫成性,以官威凌迫良家女子為妾為婢,呂宋人人敢怒不敢言。
有青沙縣受害女子不甘受辱,向當地法正申告。法正欲秉公行事,訟至縣法院。不料通判竟反判女子與法正串通構陷,女子入監,法正被逐職。
何繼廷本是青沙知縣,身兼律事,不忍國法受污,向通判提請覆審,卻遭莫名彈劾,剝了律職,降為縣丞。
李克載當時就道,別說他現在的身份只是海軍一員,便是以皇子身份來此,也未奉令巡查地方政務,更無權插手律法之事,找自己是找錯了人。國中自有法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何繼廷卻道,他已申告過都察院,幾月下來都杳無音信。前幾日又找呂宋巡按。求請覆審構陷案。呂宋巡按卻暗示說總督此前本已留了情面,你何繼廷卻還向都察院申告,如今不僅官位難保,清白都再難留住。
眼見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得知皇子來了漢山港,何繼廷不得不破釜沉舟,求皇子為其出聲。
「呂宋已是周寧一人獨斷之地,此人乃我英華的胡惟庸!」
何繼廷甚至說出了這般決絕之話,視周寧如不共戴天的仇敵。
控狀還附有好幾份投告周寧欺壓良民,迫良家女子為婢的卷宗,顯然是何繼廷搜集來對抗周寧的材料。看着這些材料。名時地事俱全,李克載當時就信了。
周寧本就有這毛病,還記得母親和娘娘們回憶立國之前的舊事,提到楊春時就曾說過,楊春丟下家眷落草,周寧抓了楊春的妾婢行樂,逼得好幾人投江。(_)
就這事來看,周寧品行就很有問題。母親都少有地埋怨過父親。說此人本是該殺之人,卻因從龍而寬宥。只是這麼多年下來,周寧也算是兢兢業業。又無大的劣跡,母親那話也是義憤,說過就忘。
此時回想,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督呂宋一地,就當自己是土皇帝了,可以為所欲為……
李克載當時非常憤怒,不等同窗開口,就接下了控狀。說要代何繼廷討公道,為那些受害女子聲張。當然,那憤怒更多是覺得周寧把他當小孩一般哄得團團轉。
可之後海風一吹,同窗一吵,李克載就覺得自己有些莽撞了,到底是不是要將這份控狀遞上去。他也開始猶豫不定。
同窗里,劉何二人堅決主張扳倒周寧,安鄭兩人卻認為這事不單純,說不定是政爭,李克載身為皇子,就該置身事外。
李克載左右為難,管吧,這事真可能是政爭,仔細回想那青沙縣丞的話,似乎也有疑點,說到被降職時,言語很是含糊。
但不管吧,周寧逼害民女這事,不僅符合他的品行,漢山港船工所言,也佐證周寧在呂宋壓根不像他自稱的那般乾淨。
同窗始終沒有統一意見,此刻船就要到香港,李克載依舊拿不定主意。
正眺望山海,紓解心懷時,一抹連綿山影驟然從海面拔起,還漸漸逼了過來。
那不是山,是戰列艦,新造的戰列艦,十多艘巨大戰艦,帆影連成海上綿山,自伶仃洋方向駛來。
「是魯總領!魯總領親率主力艦隊出發了!」
同窗們奔到船邊,激動地嚷嚷着,李克載也從望遠鏡里看到了旗艦的將旗,正是南洋艦隊總領,海軍中將,開國宣節候魯漢陝。
「看不列顛人還要怎麼跳騰!」
李克載也丟開糾結,拍着船欄,跟同窗和船員們呼喝相迎。待雄壯艦隊消失在南面天邊海極處時,心念通闊,已有定計。
「我去見個人,之後再作決斷。」
聯絡船在香港軍港臨時停留,同窗問李克載有什麼打算,他如此回答,引得四人同時發出了意味深長的低低笑聲。
沒理會這四個已向惡質跟班進化的同窗,李克載下了船,朝遠處一座醒目的建築行去。高而削尖,頂端還有巨大的鐘盤,那不僅是香港的鐘樓,也是香港盤宗天廟。
天廟裏正有人來往不斷,默默叩拜天位和盤娘娘像,李克載有些沮喪,沒聽到他所期盼的歌聲,也沒見到他想見的人。
端詳着天位旁該是新造的盤娘娘像,李克載暗自搖頭,心說跟蕭娘娘越來越不像了,蕭娘娘就是盤娘娘這事,他從小就知道,而且更知道這是不可公開說的秘密。
再仔細看塑像,李克載忽然覺得,也許是蕭娘娘越來越不像人們心目中的盤娘娘。如今的蕭娘娘戴着眼鏡,領着自己那位「野蠻」、「刁鑽」,從小就愛欺負他的姐姐,埋頭研究醫藥金石,就如博學之士,哪還像這「盤娘娘」,眼眉間滿是悲天憫人之色。
腳步聲打斷了李克載的思緒,一群麻衣少女從側門飄然現身,在殿堂一側列隊站定,李克載頓時欣慰地咧嘴笑開。
箏、鼓、琴、瑟、蕭、笙,樂師們帶着各色樂器魚貫而入,由麻袍老者引領着。奏響幽雅旋律。
「遊子衣,慈母心,燭光夜風針針尋……」
「囊中書,嚴父命。識數知理仁人情……」
……
「行萬里,喚鄉音,不分南洲與北庭……」
沁人心肺的女聲悠悠蕩起,唱響一首天曲,名為《人德》。李克載的目光緊緊落在前排一位天女身上,十三四歲,嬌小的個子。眉目娟秀,臉頰還顯着一絲嬰兒肥,正一板一眼地唱着。她的歌喉帶着一股跟她個子很不相符的深沉力度,讓她成為將和聲綿延得更厚重的中心,而她的手還隨着韻律一張一握着,似乎隨時要應歌而舞一般。這聲音和這身形合在一起,看得出她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歌曲中,一股純粹到極致的氣息自她小小身軀薄發而出。更增天廟一份肅穆神聖。
小天女專心地唱着,嘴角還一直勾着甜甜的笑容,李克載看得如痴如醉。一曲終了。他滿足地長嘆口氣,沒去驚擾小天女,昂首步出了殿堂。
「那份訴狀……我要遞上去!」
看向四個同窗,李克載堅定地道。
四人好奇地問為什麼,李克載道:「我聽到了,我看見了,我不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不管我是皇子,還是海軍副尉,我都是華夏子民,所以……什麼政爭。我不關心,我先得盡到最起碼的職責。」
說完他回頭看看天廟,再道:「守護美與善,剷除罪與惡,行天下就這麼簡單。我相信,在我們英華。頭頂終究是朗朗乾坤。」
話語中蘊着滾燙的少年熱血,心性經歷了一番磨礪後,李克載照着他的本心作出了選擇。
來帶黃埔的總帥部海軍部署衙,李克載跟海軍情報司完成了形式上的戰報交接工作,就找到了蕭勝。貴為海軍總帥,樞密院知政,蕭勝這兩年屁股就一直黏在黃埔,自他的辦公室向外眺望,黃埔船廠的情形一眼入目,他直直盯了兩年,就看着一條條戰列艦下水。
此時李克載才從蕭勝這裏得知第二次錫蘭海戰的最終結果,聽到胡漢山重傷,老將林亮以下三千多人戰歿的消息,李克載默然。
有魯漢陝帶着主力艦隊殺回去,雪恥指日可待,李克載將心思轉到眼下之事上,向蕭勝談了呂宋見聞和周寧的問題。他要蕭勝幫着參謀,是該找大理寺卿史貽直,還是找首輔湯右曾,或者直接跟父親談。同時還找他要快船,立馬趕回東京。
「小子,當心陛下揍你屁股!這可不是你能管的事。」
蕭勝的反應就是如此,還伸手要奪李克載手裏的卷宗。可看到李克載橫眉冷對的神色,蕭勝愣住,他忽然生出一絲錯覺,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小小外委把總,蹲在河塘邊當訊守,第一眼看到他的四哥,當今的皇帝。
一般的氣勢,一般的堅決,算起來年齡也差不多,蕭勝欣慰而又頭痛。
不,這不是小李肆,更像是小詠春……這小傢伙就沒傳承到他父親的「奸猾」,也沒他父親的深沉,當然,更沒看破人世的睿智。可就是這倔勁,似乎比他老子還硬。
蕭勝斂了神色,肅容道:「你真心想管此事,就只能跟陛下談,千萬別繞過陛下去搞小動作,一旦陛下接下了此事,你就再不能過問。答應這條,我才派快船送你回東京,否則……別逼我清掉你的海軍履歷!」
李克載皺眉思忖片刻,點頭道:「成交!」
談定好細節後,李克載告辭,蕭勝又如往常一樣,抱着胳膊眺望窗外,可目光卻沒落在船廠,而是越過船廠,投向更遠的南方。
嘴角升起深深的不屑,蕭勝低聲道:「周寧……民間戲言,皇帝怎麼還不屠戮功臣,看樣子你是急着要犧牲了,真是你的話,我很欣慰。」
副官敲門進來,遞上一份急報,蕭盛臉色驟然大變,許久之後,他癱坐回椅子,苦笑道:「原來是老天爺發了急……」
這邊李克載剛出了海軍部,想找同窗們聚聚,卻又被海軍部的人急急叫住。
再進蕭勝的辦公室,見蕭勝臉色灰白,雙眉緊鎖,一副似乎天塌了一半的模樣,李克載心弦劇震,出了什麼大事?
蕭勝將一份文報遞了過來,粗粗一翻,李克載身形一晃,臉色瞬間跟蕭勝同步。
「段老頭……」
李克載其實本想說「段老夫子」,但開口卻成了少時跟着兄弟姐妹們在背後說慣了的稱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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