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沾到西寧時已是兩月之後,表妹那既憂又喜,還帶着三澀的嬌顏還清晰地印在心中。全本小說網
「表哥千萬保重,表妹等着你」
香玉等着我呢,曹沾再不知風情,也能明白這話的意思。
在這西域建功立業,以大丈夫之姿回去,跟表妹就能雙宿雙飛,成神仙眷侶。本是為家族,為自己洗刷舊恥,再加上這麼一樁,曹沾的功業之心燒得呼呼作響。
到了西寧,以禁衛第六師統制署準尉文辦的身份,到安西都督府報道,接見他的是一個三十出頭,書卷氣十足的青年。
「晚生曹沾,兄台可以喚我雪芹……」
感覺對方也是讀書人,曹沾下意識地作揖道。
那青年臉一沉,一股彪悍之氣噴涌而出,差點掀翻了曹沾。
「晚生?兄台?還報字號?你把這裏當書齋了麼?準尉!這裏沒有讀書人,只有大頭兵!你若是還翹着尾巴,自以為比大頭兵高一等,就趕緊捲鋪蓋滾回江南!別到時吃不下苦才逃,連臉面都保不住!」
青年一陣咆哮,把曹沾吼得一愣一愣的。
「我吳敬梓是都督府文書參事,管着安西大軍所有文辦,你難道連軍中見上官的儀禮都忘了!?」
自稱吳敬梓的青年逼視着曹沾,目光如刀一般,曹沾此時才看到人家肩上的一顆金星,頓時抽了口涼氣,這可是位外郎將。
啪地蹬腿揮臂,儘管曹沾使足了力氣,可看到吳敬梓眼裏,依舊是軟綿綿如女子一般,有如六七年前的自己。
「安西大軍可不要米蟲,你先滾去新兵訓練營!」
被上官一句話發落到有「人間地獄」之稱的訓練營,曹沾的臉瞬間煞白。
「就喜歡操弄你這種嬌貴公子,哼哼」
看着曹沾的背影·吳敬梓有種莫名的快感。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我曹沾是好男兒,豈能被這點小難擋住?吳敬梓……你絕對會失望的!」
曹沾品出了上司看他的不爽·握着拳頭,立下了誓言。
另一個時空裏,各自以文留名,沒有交集的兩個人物,在這個時空,命運的軌跡交織在了一起,波瀾壯闊的西域征程正等着他們去開拓全新的命運。
曹沾奔向未知的未來·不過是歷史大潮的一滴水花。當他剛離開蘇州家宅時,江南之潮已是處處沸騰,卻再不見洶湧波濤。
皇帝和整個政事堂都在江南呆了好幾月,白蓮教之亂,族田分戶的動盪,嶺南壓榨江南的大勢,以及工商和官府勾結謀利的傾向,在樁樁舉措之下·貽害雖未完全澄清,卻再匯不成翻攪江南人心的波濤。
天主教散為天廟、天許之權對天人之倫的深化和具象,這些都護住了人心之底·而法制的變革更為皇帝許下的萬民之約奠定了堅實基礎。
眼下的江南,人心已轉到了五月的春闈,以及六月的江南府縣院事推選上。按照法制變革的設計框架,國法現在分憲、律、法、令、約幾類,過去的法文都要按照這個新體系重新整理。
憲就是一國律法總綱,《皇英君憲》可能要變為《皇英國憲》,將過去的《君憲》、《民憲》、《商憲》全融匯在一起,作為國法根本。律則是各個領域的法文骨架,例如《刑律》、《民律》、《商律》。而法則是用來判案審裁的具體依憑,比如早有的《稅法》、《金融法》·由《宗教令》所改的《宗教法》等等。令則是朝廷、官府和省一級地方的具體法文,服從於上一級法,管控更加細分的領域。最低一級的「約」,則是地方民約,地方民庭用以斷案調解的法文依據。
讓江南乃至一國振奮的是,法制最低一級的「約」·是由地方院事自行制定,官府只是審查是否違反上一級法。而「令」,則由省院乃至國院審查,加上之前的《稅法》、《金融法》,院事在國家權力體系中的重要性越加突出。
對江南人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好男兒要得功名,除了傳統的當兵進學之外,還可以作生意,開工坊,行善積德搏名,再選院事,甚至內心求靜的,也可進天廟索生死道,條條大路通黃埔。
這是有為者之路,對尋常民人來說,變化也有苦有樂,糧價依舊低靡,但保障卻多了不少,民貸、天廟和各類商號作坊乃至公司的「掃蕩」,讓他們也有了更多掙富貴的機會。
時代變革,總少不了失敗者,江南的無田佃戶雖不是多數,總量卻不小。儘管有各類新業,還是有太多人孤苦無依。由此嶺南那些一直苦於移民不足的殖民公司,高呼春天到了,他們開始在江南廣設招募點,以數年不勞力契約,推動江南無業人戶去南洋墾荒。
勞作數年,就能償還船費,所得的大片田地也歸了自己,這等好事,江南民人原本是不敢信的。可此時江南人心已平,家家殖民公司都有官府作保,江南官府更給公司和民人補貼,皇帝離開江南時,還發佈了《南洋墾荒詔》,鼓勵民人南洋拓業,新朝廷的信用漸漸立起,由不得民人不信。
於是成千上萬的江南民人,開始向南洋遷移。在此之前,除開戰俘等官辦移民舉措,嶺南每年移民南洋各地的不超過十萬,地點也多集中在呂宋和扶南。而聖道十一年,猛然多出了數萬江南移民,地點都是勃泥和勃泥之南的爪哇諸島,因為呂宋和扶南等地的移民貸款太高,至少得八到十年才能償清。到了聖道十二年,移民數目暴增數倍,由此掀起了英華移民南洋的高潮。
這股大勢看在另有用心的人眼裏,卻覺有機可乘。
五月,皇帝回嶺南後,春闈、院事推選以及南洋移民等事開始喧囂於輿論,甚至都壓下了定都之爭,江南依舊熱鬧紛紛。鎮江漕運碼頭,上百人群聚於此熱議着跟輿論截然相反的話題。
「這個朝廷太重人心,連江南旗人都不敢清算,如此軟弱,我們羅教和漕幫不合力得利那就是愚蠢!」
「天與不取,反受其害!大家就該攜手同心,借着這個朝廷的紕漏,立起大勢。
到時不僅江南漕運,連帶商貨來往之事,也得聽我們的!」
「沒錯!羅教有數百年人心在手,漕幫更有數十萬幫眾兩方合力,再威脅新朝立足未穩的官府,江南就是我們的地盤!」
「有年大將軍在北面給咱們開出口,要銀子有銀子,要權勢有權勢,官府不說了,江南工商也得向咱們低頭!」
「說干就干!今天咱們就歃血為盟,建起天下第一幫會!」
既有讀書人也有商人,更有滿臉橫肉的莽夫,上百人滿臉興奮仿佛整個江南,馬上就要在他們面前俯首稱臣。
「我們羅教推選花長老當這盟主!」
「怎麼也該我們漕幫的長老當盟主!」
「咱們的出口都在淮北船會,林總船頭當盟主,大家才能心服口服!」
「年大將軍說了,大家不要只爭魁首嘛,這個盟最好是大家作主,像朝廷推選院事那般,選出一些大家都服的盟事為好。」
「興盟會也是這看法,我們興盟會跟年大將軍交情深厚,在朝廷這邊也站得住腳興盟會不要盟主,就求一個盟事。」
「我們覺得還是效仿公司為好,各方出錢設立盟金,出錢的都是盟董,再來選總董。」
接着眾人討論起這個「天下第一幫會」的領導層構成問題,有英華院事體制和工商公司體制在前大家都有的放矢,比往日那種梁山聚義比嗓門高低和拳頭大小的會盟先進了不少。
正討論得熱烈周猛然轟隆作響,一個個在外放風把手的夥計逃了進來,惶恐地喊着:「官府、官府來了!」
現場大亂,鑽桌子的,攀房梁的,掏刀子拔火槍的,什麼都有。
「爾等謀逆反亂,已經事發了!」
「刑部拿人,棄械蹲地者不殺!」
呼喝聲響起,場中有立馬五體投地的,也有咬牙勃發的。
大批黑衣警差一擁而入,槍聲轟鳴,再變作刀劍的金鐵交鳴聲。警差中有以刺刀團聚而戰的,也有揮着細長倭刀,單人突入的。刺刀作砧,倭刀為錘,很快就粉碎了零碎的抵抗,現場留下二三十具屍體,外加若干殘肢斷臂。
甘鳳池由部下簇擁着進了現場,他已由軍情司轉入刑部,任江南總警署署長,這是英華因應白蓮教變亂而作出的調整,將之前散於天地會、軍情司、禁衛署和各個地方的情報和行動體系,匯總到刑部之下,總管具體的治安鎮亂事務。
「六兵衛,不錯啊……」
巡視了一圈現場,甘鳳池拍了拍一個警官的肩膀,那人剛揮刀入鞘,背後跟着的幾十人也都如此,氣質與其他警差迥然不同。
「謝殿下賞識!」
警官一個九十度鞠躬,語調生硬地說着。
江南黑道紛雜,在英清對峙時,還混進來不少日本浪人。甘鳳池主持江南總警署後,首先清理了這些日本人,從中選出了一批忠心可靠的,用作行動隊的突擊尖刀。
這些浪人以黑田六兵衛為首,得了英華「居留權」,還有英華警職在身,自稱「新選組」,以英華居留權為榮,為英華效命的最終目的,就是獲得英華國籍。
「不過注意了,此次行動是為收網,刀下就要注意分寸,殺人太多,口供就少了。
數了數屍體,甘鳳池不太滿意,訓斥了一句,六兵衛跟一幫浪人警差轟然跪倒,叩地請罪。
「兩淮鹽商餘孽把着的鹽巡黑幫大佬,有我們興盟會押着…」
「小人奉上羅教殘黨的名單,六十三縣的頭目都有」
「漕幫紅船會頑冥不靈,我們早就看不過眼,已經記下了所有會首的名單……」
投降的一幫人押過來,紛紛爭着攀咬對方,然後又各自驚奇。
「我們比你們還早投告!」
「這是我們興盟會為大英剷除江南黑道的義舉!」
「我們羅教正統已經歸了天廟,這是跟甘署長攜手清理門戶!」
「漕幫奉公守法,就這些人還妄圖禍亂江南,我們早就跟甘署長通了聲氣!」
「兩淮鹽商再沒餘孽了啊·咱們都是老實作生意的,當然要把這些別有用心之人供出來。」
「年羹堯還想渾水摸魚!我們江湖人絕不答應!」
眾人吐露口風,然後相視而笑,大家竟然早有了動作·可個個肚子裏卻又犯着嘀咕,泥馬原來不止自己跟官府串通啊
「真是無趣……」
甘鳳池嘆氣,白蓮教變亂後,江南行營制定了深入清理江南的計劃,江南黑道就是重中之重。謀劃了許久,推着江南各方黑道搞大聚會,指望一網打盡。卻不想推到半途·各方黑道就紛紛跳牆,主動請纓當內線,指望免罪立功。讓甘鳳池這一場行動還未落幕,就已收穫豐碩,眼下這一幕,竟有爛尾之嫌。
江南已再不是亂世了,人人都循着英華新道而求富貴,在這大勢之下·縱是黑幫,稍稍明眼之人也都能看清楚。也就是那些滿腦子打殺之人,還以為能有大作為·結果淪為同道出賣的犧牲品。
甘鳳池嘆的是,在這江南,他所掌之事,再難回味身在軍情司時那種驚心動魄的生死之爭,以後就得跟零零碎碎的小案子,乃至文牘之事拼鬥。想到若干年後,自己這精悍身軀,不定會養出臃腫肚腩,心中就升起淡淡的悲哀。
「帶走……」
自己的不幸,何嘗不是民人之幸·甘鳳池這麼想着,淡淡揮手。
「我要找訟師辯護!」
「你們官府可不能為所欲為!」
鐐銬上身,可憐的犧牲品們還在呼號,他們都已知道,在這英華,官府也不能對民人為所欲為。
「你們的案子是反亂案·視同軍法,還想要訟師幫你們說話,做夢!」
警差們一邊呵斥着一邊拳腳交加,將這些還在主張自己「民權」的黑道頭目一頓好揍。
國法雖在變革,卻遠未到「民權」的時代,皇帝領軍,揮着軍法,依舊是為所欲為的。除了這些黑道頭目,也許還有不少無辜之人要受此害,可跟舊清以及前朝比起來,終究是大大的進步,而且還一直會進步下去。
回到黃埔的李肆,是如此總結自己在國法變革一事上的成就。這條路還太漫長,但他已辟下大道,自己先走了一步,剩下的,就讓國家和人民自己一步步摸索着走,自己在旁提醒指正就好。
「小香玉,把輿圖掛起來,嗯,最新的一張。」
肆草堂置政廳,李肆指使着自己的新文辦。
小姑娘帶着侍衛,吃力地在牆上懸起巨幅輿圖。李肆摸着下巴,盯住了這幅包括了亞洲和大洋洲的地圖。
地圖上,英華地域的淡紅底色宛若一尊巨大酒杯,厚實的杯身是江南、湖廣、四川、兩廣,長長的底座從南洋一直貫穿赤道,直到大洋洲北岸。而外揚的杯口,西到青海,東到琉球,將上面的淡青底色地域包裹起來。
李肆照着那杯口的輪廓,伸展雙臂,滿清的版圖,恍若就在他的懷抱之中。
「侄兒別急,叔叔不會讓你等很久的」
感受心中對着懷抱之物的嚮往,李肆低聲自語着,接着眉頭微皺。
左手是張漢皖所領的安西都督府,什麼時候能伸展到漢唐之域,就看張漢皖的本事。而右手那裏,似乎少了點什麼。
「唔……朝鮮啊……」
李肆目光亮了起來,嘴角也微微彎起,朝鮮看來得好好收拾年羹堯了。
李香玉在一邊眨巴着眼睛,就覺「皇帝大叔」氣吞寰宇,果然不是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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