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之後的一番話,日後有多個版本,官府自是四平八穩,士林則是文采盎然,而廣傳於民間的版本則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大白話,但不管哪個版本,邏輯都是一致的,訴求也很清晰。/www。qВ//
實際現場裏,李肆的話是文白相雜,而且依舊以民人身份代入。
「我們是要立一些規矩,可立規矩之前,我們得分清內外,哪些人是『我們』。竊占華夏的滿韃是不是我們呢?不是,說夷語奉夷王的洋人是不是我們呢?當然也不是。『我們』就是華夏,『我們』就是英華。華夏是血脈同胞,英華更是『我們』和皇帝相約而成的一國,是願意共生共存,共奔富貴的同胞聚成的一國,」
「因此,勿論農工士商,勿論官府百姓,乃至皇帝刑囚,只要是英華國民,就是『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怎麼爭怎麼吵,都不能把家人視作寇讎,都得守規矩。這是英華的大義,有這大義,我們才來談規矩。」
「那到底該是怎樣的規矩呢?規矩不是憑空而來的,規矩就是人人所願。」
「可人人所願都有不同啊,以我而言,最想的是什麼?不繳賦銀,不繳田租,一石稻米能賣百兩銀子,一斤鹽一匹布只要一文錢。官府最想的是什麼?要我繳了這賦繳那賦,最好是把我的褲頭也繳了,屋子也扒了,牛也牽了。商人最想的是什麼?從我手裏收稻米,一石只要一文錢,一斤鹽賣到百文錢。工坊主最想的是什麼?勞力不要工錢,最好都不要吃飯。」
「面對本心,我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不勞而獲!隨心所欲!而這樣的願望,不害他人能實現麼?現在是不行的,千百年後,怕也是不行的。」
「所以,我們要守的規矩,是人人所願,但又不會害到他人。國中有天道,有天人之倫,說的就是這個。」
李肆說到這,民人們是屏息靜待,士子、官員以及各家報紙的快筆,都紛紛掏出紙筆,他們都意識到了,皇帝這是在以天人之倫,細解英華一國的立國根基。
「普天之下,人人皆一。這個『一』,就是人人心中所願。」
「人命只有一條,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都願,我們的性命不被無故奪去。」
「我們還願,我們的辛勞所得,不被無故奪去。」
「我們再願,只要堂堂正正做人,我們的聲名,就不被無故奪去。」
李肆聲調高揚:「不管誰講什麼道理,喊什麼大義,他都不能壞了這規矩!不管誰許下什麼榮華富貴,什麼美妙前程,只要壞掉這些規矩,那都是巧言令色的欺詐之語!這不止是英華的規矩,還是千百年來,人人心中的道理,人人心中的大義!」
「譬如天地,這個『一』就是人世的地,這就是人心的底!這也是上天造人,本就許下的權,如人要呼吸才能活着一般自然,這權在英華,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奪去!誰要反這大義,誰就是我們的仇敵!」
如果是在滿清,這番話道出,怕小民已經惶恐難安,士子們切齒痛恨,官員們魂飛魄散了。儒家也講民貴君輕,也講人心社稷,可在官儒神授君權和理儒三綱五常的浸染下,這些言論也不過是體現君王恤民憫人的遮掩。君王恩養百姓,臣民從性命到家財乃至名聲,都由君王掌之,生殺予奪後,還要懷感恩之心,有些許怨懣,那都是不忠不敬。
可這裏是英華,雖是江南,英華思潮在江南已傳了好幾年,天人之倫大家都很熟悉了。現在皇帝將天人之倫切入立國根基,人心之實。士子和官員們都覺豁然開朗,原本虛無前路,也頓時亮堂起來,民人也都覺渾身發熱,如果連皇帝都不能無故奪走小命家財乃至名聲,這已經是夢中天國了。
「孔聖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我覺得,這均,這安,說的其實就是這三條,說的也是這規矩。規矩人人都守,這就是均,因這規矩,人人都心中有底,這就是安。」
李肆再扯上儒家言論,淮揚學院山長劉大櫆心中猛抖,如醍醐灌頂,覺得自己幾十年聖賢書,竟是讀錯了方向。
李肆這番言論,以儒家之言粗讀,似乎沒什麼了不起,孔孟說的不就是這個麼?李肆將這三條「天許之權」以孔聖言說出來,不就非常自然貼切?
可細細一品,這差別簡直就是天翻地覆。儒家言教化,言禮儀,舉綱常,明君臣,這一大筐子套下來,治政理想就是民安各業,互不相害的大同之治。
可李肆這番言論,卻在說如今世勢下,這不過是人世人心中最基本的道理,只是人心之底,是人生來即有之物。這讓劉大櫆想起天道派對舊儒的批判,說儒家將底當作蓋子,將地反作天,以往是有功的,立下了華夏大一統的傳統,可現在東西來往,工商大盛,人力近天,已不適合再來治政了。以前劉大櫆還心中不服,現在回想,卻是滿心的失落。
三娘在一旁盈盈注視着侃侃而談的李肆,恍惚間覺得,時光又回到十多年前,在英德李莊時,她逼問李肆,到底信着什麼天理,李肆答以三個相信,那時少年的晴朗嗓音,跟眼下這沉穩嗓音混合在了一起。
十多年了,從三個相信,到天人三倫,現在談的已是天許之權,李肆從當年飄渺的半仙,到如今的皇帝,不管氣質還是心念,都已經穩穩踏在了地上。
三娘對李肆接下來的話已沒了什麼期待,李肆對她要說的早已說完了,這十多年都是在做,她也清楚,說和做是差別的,但如果連說都沒有,又怎麼能做。
汪士慎隱隱把握到了什麼,覺得皇帝之言還有極大漏洞,他不覺皇帝這麼膚淺,肯定還有下文,加之自己心中有惑,鼓足勇氣插嘴問:「陛下所言確是至理,可歷朝歷代,立法行政,莫不以安民護利為要,士慎以為,這也是在立陛下所言的規矩。但千年以來,這規矩又何曾立起?嚴刑峻法、道德教化之外,士慎愚鈍,不知陛下還有何良法,能立起這規矩,經世不移。」
這是在攻擊李肆放空炮了,規矩光在紙面上,光在嘴裏是不行的,還得靠法靠德,歷代都努力過,但歷史已經證明了,這規矩就算立出來,也是用來被皇帝、官僚、軍閥、暴民等各路人馬破壞的。大家都沒有底限,早在春秋時,宋襄公要守底限,就被當世人罵作迂腐了。
李肆暗道你問得好,我正愁怎麼轉到這個層面上來談呢。
「這三樁天許之權,牽着人世之利,之所以守不住,都是因利之害。」
「汪士慎,你談官府之害,工商之害,但你也承認官府之利,工商之利。人人所有的天許之權,是人之私利,最根本的私利,而工商營造流轉商貨,借天地人合力創利,官府安民濟民,裁決紛爭,興利去害,這都是公利。」
「你也該看到,我英華從嶺南到江南,十餘年復宋地,納萬民,靠的是什麼?靠的是造出這公利,博大之公利。人人即可由此公利獲益,加之這公利順應華夏大義,人心自然向着我英華。我英華官府雖有貪瀆,工商雖有暴斂,但受害者不僅少,便是受害之人的大多數,計較利害,比滿清時代更得利。」
「也如你所言,官府和工商有害,利害是一體兩面的。如果公利大,害雖損利,卻未及人的私利,至少未及那根本的私利。如果公利小,害就要侵入私利,乃至侵奪那根本的私利,也即是人之性命、家財和尊卑。」
「因此這規矩要立起來,除了以法以德抑其害外,關鍵就在一國能不能造出儘可能多的公利。我英華為何要逐鹿南洋,為何要與洋夷血戰,這就是為了外爭公利。我英華為何要官府下鄉,要大興工商,這也是為了內拓公利。」
說到這,李肆語調中含着一絲悲哀,在他前世時空,滿清不得大義,更難求公利。以至於在十九二十世紀,泱泱華夏,淪為世界之巢。列強掠利華夏,求各自的公利,滿清公利無存,只能向下去壓人人私利,這就是滿清成為列強樂園的本質。而後民國雖起,全球之利格局已成,華夏再難凝出自己的公利之局,才有軍閥紛爭之世。
「譬如道路,以前只有田埂小道,人們來來往往,身強力壯之人才能行下去,體弱無力之人被推下田埂。」
「現在我們要所有的人能在道上走,就不能只禁止以強凌弱,教導人排隊,還得拓道。道寬了,才能容更多人循道得利。」
李肆拿道路來舉例,非常形象,即便是一般民人都明白了道理。
可汪士慎辯興又上來了:「即便道寬了,來往之人也有了更大差別。有還是步行的,有騎馬的,有趕車的。這時候騎馬的要撞步行的,趕車的要擠騎馬的,這又怎麼辦呢?」
李肆心說你還真是個合格的捧咀,笑道:「除了法和德之外,不是還有你麼?」
汪士慎愣住,卻聽李肆再道:「你說得沒錯,儘管官府和工商在不斷拓道,也免不了強者霸道。若真有騎馬趕車的要撞人,不許人行這大道,法德不及,難以規正,你這樣以扶弱為志的有識之士,就該站出來,領着步行之人結成一團。騎馬和趕車的能撞開一人,能撞開百人千人麼?這大道上,終究還是行人多,騎馬趕車的少。」
汪士慎一愣,李肆還沒完:「可你領着步行之人,要攔下所有騎馬和趕車的,霸住這道,那就別怪人家也合力,要把你們撞出道外,所以啊……」
「即便強者快一些,弱者慢一些,只要這道能容所有人走,能循着這道得利,為何要絕了此道,另立他道呢?」
汪士慎嘆氣,他已是服了,但他還有一問:「可強弱既有自力而生,也有天生,更有害人而生。人心都求公道,強者快,弱者慢,強弱懸殊,弱者必嫉。弱者眾,究問強者之強的根底,這道上起了紛爭,不就再走不下去了嗎?」。
汪瞎子入墨家,果然不是光憑感情用事,而是憂心貧富懸殊,以至社會動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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