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七百四十章你不是一個人

    第七百四十章

    你不是一個人

    真的忘了什麼……

    車廂里,李肆倦意上涌,手裏無意識地轉着,腦子又迷迷糊糊閃過這個念頭。www。q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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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側三娘咿唔轉身,被子滑落,李肆趕緊替她蓋好,愛憐地撫過三娘鬢角。這段日子她可累壞了,天天陪在身邊,時時警惕安防,耗神太甚。四娘年輕,能扛得住,三娘卻再非小姑娘,在這午後沉沉入睡。

    撩起車簾一角,隔着厚實車窗看出去,前方是寬闊江面,江中拔起一座小山,山上亭台樓閣,紅牆碧瓦,一座佛塔聳立。山是金山,寺是金山寺,傳說中白娘子鬥法海,淹掉的就是這金山寺。

    車駕駐輦鎮江西津渡口,江北就是揚州的瓜州渡。李肆正照行程前往揚州,主持淮揚學院落成典禮。

    江南早前只有龍門學院,光復後,蘇州學院、杭州學院、金陵學院相次建起,以天道諸學吸納江南士子。揚州的淮揚學院是英華在江北建起的第一家學院,他這個皇帝,自然要親臨勉勵,以安江南士子之心。

    放下車簾,車門響了,臨時兼任內廷侍衛統領的於漢翼伸頭進來,正要張嘴,李肆和車中侍女同時比出噤聲的手勢。

    吩咐侍女照顧三娘,李肆下車問:「什麼事?」

    此時渡口碼頭處正被黑衣警差層層阻隔,遮護着李肆車駕。十來輛馬車,二三百隨行護衛和內廷官員,只為趕路,沒必要鳴鑼開道,張揚鑾駕。僅以江南行營的名義,調度地方警力護衛。

    西津渡口是大江南北要道,警戒線外,還擠着眾多正要過江的民人。李肆一行只佔渡口碼頭處兩三刻功夫,不算太擾民。

    於漢翼道:「民人中似有賊匪,出了點亂子,丹徙典史求請把所有民人驅出渡口。」

    這事屬於安保,該三娘定奪,她既在午睡,李肆就攬下了。

    李肆問:「真是賊匪?」

    於漢翼搖頭:「見着警差就跑,拿着後沒查出什麼。」

    多半就是怕官的老百姓,李肆不以為意,否決了丹徙典史的請求。正要回車,清風拂面,感覺腦子靈醒了不少,閒心也上來了。車馬上船要些時間,瓜州渡那邊還要作準備,他想品品「微服私訪」的味道。

    「這個……是,這就帶人過來。」

    聽李肆說要跟那民人聊聊,於漢翼不滿了,李肆也不滿地嗯了一聲,無奈地領命而去。

    不一會,一對父女模樣的民人帶了過來,都是尋常服色,男子三十多,樸實木楞,小姑娘十歲出頭,眉目娟秀。

    把男子留在後面,女衛帶着小姑娘來到李肆身前。瞧小姑娘小臉青白不定,淚水包在眼眶裏,身子還微微發抖,正是懼到極點的表現,李肆儘量讓自己的姿態聲音柔和隨意。

    「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許……」

    姑娘差點道出本名,可想着師父的吩咐,父親的告誡,她及時改了口。

    「許……五妹。」

    道出今後都要用上的名字,許福娣,不,許五妹漸漸鎮定下來,也許是眼前這位老爺太和善的原因吧。這輩子還真沒人用這麼平和的話語跟她說過話。不是咒罵呵斥,就是奉承阿諛,也就師父偶爾……

    想到師父,許五妹眼圈又紅了,身前那比父親還年輕的老爺正問道:「家住何處?過江去哪啊里?」

    還要盤查!?許五妹就覺後頸絨毛都立了起來。父親成天就說,絕對不能露了身份形跡,被官府捉了去凌遲還是小事,完不成聖姑娘娘的囑託,可是要遭無生老母棄絕的。

    許五妹怕的就是這個,緊緊閉嘴咬牙,目光投地。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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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嚇着了……

    李肆不忍,面對這小姑娘,正有一股熟悉感升起。

    「蘇州崑山人,說是去淮安投親,地點人家都有,身上沒什麼異物,口音也沒差……怕是被之前江南生的亂子驚嚇過,見着官府之人就跑。」

    於漢翼低聲轉述着丹徙典史的報告,這幾年英華和滿清在江南明爭暗鬥,動亂不休,民人自也吃了不少苦頭,懼怕英華官府的大有人在。之前大軍入松江,府城中心的民人就十室九空,還以為紅衣兵要再來一次火藥局大爆炸,等了好些日子,不見動靜,才陸陸續續回了家。

    李肆無心深挖這對父女的來歷背景,只是純粹好奇,想跟當地民人聊聊,見小姑娘被自己嚇僵了,有些手足無措。

    正想着該怎麼安慰小姑娘,卻見小姑娘忽然盯住了自己的手,一股混雜着驚喜的渴盼衝破了淚光,清晰無誤地表露出來。

    這是……咦?這東西怎麼還在手上?

    李肆看着手裏的棒棒糖,眼下俗稱「糖棒棒」的東西,額頭微微生汗。

    把糖棒棒朝前微微一送,眼中含着探詢,小姑娘呼吸急促了,青白臉蛋生起一絲紅暈,喉頭不由自主地吞咽起唾沫。

    糖棒棒……看那紅紅藍藍的糖衣,好像還是天福記的。

    她吃過,但只舔了一口。那是幾月前,貨郎進村子,爹爹用六文錢買的,六文錢啊,可以買一升米了。

    爹爹是買給弟弟吃的,弟弟吃落了一小塊在地上,她趁着爹娘不注意,偷偷撿起來吃了,想起那時入口的感覺,好甜好香……

    幾天前,也有貨郎進了村子,已經是小聖姑的她,還想找自己的「護法爹爹」要錢,跟那貨郎買糖。

    貨郎不知道去了哪,貨擔里的東西也被師父分給了大家,有糖,可師父說,不能吃妖孽的東西,有妖氣。她卻很不服氣,妖氣是臭的,就像村子裏的味道,而這麼香甜的東西,怎麼會有妖氣?

    姑娘陷入回憶,兩眼微閉,嘴角翹起,三個大小月牙就這麼擺在了臉上。

    老爺……不,叔叔將那糖棒棒再朝前來,遞到了她胸前,似乎覺得姿勢不太舒服,又蹲了下來。兩人視線相平,一雙溫和而又深邃的眼瞳就這麼裹住了她的心神,帶着那糖棒棒,瞬間融掉了她的所有心防。

    「拿着吧,很甜哦。」

    叔叔這麼說着,唇上的小鬍子也動着,更像是鬍子在說話,小姑娘有點想笑,還帶着點被瞧不起的不甘暗道,我知道的!我還知道這是天福記的!

    可……真的可以嗎?

    接着她升起一絲遲疑,叔叔眯着眼笑了,糖棒棒再朝前湊了湊,小姑娘心一橫,如啄餌食的小鳥,閃電般地奪過那寶貝。小手微微發抖,剝開糖衣,將那如琥珀般的糖飴送進了小嘴裏。

    啊姆……心要化了……

    看着小姑娘閉着眼睛,滿足到了極致的乖巧模樣,再熟悉不過的感覺帶着李肆穿越時空,到了當年他初來這個世界的英德鳳田村。那時的關蒄,不,關二姐,也是這般模樣,吃着自己分享的精面饃饃。

    這個小姑娘跟當年的關二姐似乎重疊到了一起,讓李肆升起濃濃的憐惜,他伸掌撫住小姑娘的頭頂,柔柔地摩挲着。

    「好吃嗎?」。


    「嗚嗚……」

    「還要嗎?」。

    「嗚嗚……」

    當李肆的手離開頭頂時,滿足的感覺頓時少掉了溫暖那一部分,小姑娘睜眼,接着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已十歲,依稀懂了點什麼,頓時緊張起來,剛剛放縱出來的本性如受驚的貓兒,一下就縮進了陰影里。

    「叔……老爺?」

    既不解這叔叔為何對她這麼好,又惶恐剛才的身體接觸,男女授受不親啊,爹娘天天都在說。

    叔叔微笑着說:「叔叔是好人,喜歡看到別人快樂,你……快樂嗎?」。

    許五妹遲疑了,快樂,以前她真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就連師父撫着自己頭頂時,那好像也不是快樂,不過如果快樂就是香甜的話……

    許五妹不迭地點頭,至少現在自己是快樂的。

    叔叔再揉揉她的小腦袋,笑道:「那以後就快快樂樂地活着,也讓你的爹爹,讓你身邊的人快樂。」

    這叔叔眼睛好亮,又好深,許五妹不敢再對視,但這句話卻跟着糖棒棒那刻骨銘心的香甜,透進了心底深處。

    李肆起身,女衛扶着小姑娘離開,小姑娘一邊走一邊回頭,眼中帶着一絲依戀。

    「那老爺真是個怪人……」

    許三接過侍衛遞過來的一袋東西,牽着許五妹沒入人群,一邊走,他還一邊擦汗。

    「這麼多糖!?小聖姑,可不能再吃,有妖氣!還有銀子,太好了……」

    打開袋子,許三又憎又喜,不容許五妹分說,就將糖丟進了路邊的水溝里。即便小聖姑淚眼汪汪,他也不管不顧。聖姑吩咐過,要讓小聖姑接過她的衣缽,絕不能被妖氣染了。

    「我要快樂……叔叔說了,要快樂,才能當好人……」

    許五妹收住了淚水,將那糖衣裹住吃得光溜溜的糖棍,貼在身上收好,這是她的寶貝,她要藏一輩子。

    過了許久,警差老爺們散了,父女倆上了渡船,朝着北方而去。

    「爹,笑笑吧……」

    「我不是你爹,小聖姑……」

    就這麼,米五娘的徒弟許五妹到了北方,幾個月後,軍情司關於北方邪教的例常情報里,多出了聞香教五聖娘娘這麼一個人。

    李肆當然不清楚自己跟未來的白蓮聖姑擦肩而過,到了瓜州渡口,早候在此的通政使司送上行營文報,心弦震動,才醒悟自己跟已是過去時的白蓮聖姑擦肩而過。

    此時三娘也睡醒了,伸着懶腰,見李肆眉頭深鎖,問道:「在想什麼?」

    李肆悠悠道:「前一陣子,我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剛才想起來了。」

    他目光沉凝,似有所憂,三娘也提起了心,是什麼大事?

    「今天是二月十七,明天是個大日子,我本想在那大日子之前,給自己好好評個分,看自己是不是及格了,沒想到一忙起來,居然忘了。」

    這答案神神秘秘,三娘很是不解,明天?明天就是二月十八,那是什麼大日子?

    李肆道:「十八歲,明天,是我十八歲生日……」

    三娘白他一眼,大白日呢,就開始說瘋話了,十八歲……姑奶奶我還想十八歲呢!

    李肆再道:「自我來……嗯咳,自我立志救世那一天起,到明天,正好是十八年。」

    三娘心弦一顫,好久才回過味來,自己這男人啊,真是時刻都心繫天下。十八年……真是可恨,為什麼自己只陪着他走過了十七年呢。

    她笑道:「這日子是值得慶祝,可什麼分,還需要評嗎?這般功業你都還不滿足,你是不想當人君,而要入聖成神!?」

    自己這男人也有個壞毛病,就是太挑剔,太不知足……哪方面都是,唉。

    李肆卻搖頭:「當然要評,我不是要成神,但更不想入魔,這個……你可以看看。」

    他遞給三娘厚厚一份文報,是江南行營剛發來的。

    車廂里沉寂了好一陣,再響起三娘的驚呼聲:「她、她居然就是白蓮聖姑!就……就這麼死了!?」

    這是松太聯府和江南行營發來的白蓮教案初步報告,說這白蓮聖姑在嘉定圖謀起事,不僅在匯聚從北面逃過來的教眾,還裹挾了當地村人。到目前為止,除了白蓮聖姑米五娘和六十六名教眾負隅頑抗,被當場格殺外,還擒獲了四百多名教徒,現正進一步緝捕中。

    三娘心中先是驚懼,接着又是哀戚,最後是悔恨,對這米五娘不止有憎,還有憐惜。如果幾天前,她能多下點功夫,勸那米五娘放下心中孽障,也許還能保住一命……

    「三娘啊,她裹挾村人,為遮掩村子裏的事,又殺了進村之人。在那天過堂之前,她在江南,在我英華治下,已犯下二三十樁命案,她怎麼都是個死字。」

    李肆一邊糾正三娘的泛濫同情心,一邊也隱有惋嘆,三娘之前的話說得好啊,那米五娘就像當年沒遇到自己的三娘,可冰清玉潔之心,卻墜入千年白蓮魔念,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兩人相對沉默,三娘心緒回復,卻勸起了李肆:「你是因這米五娘之事,覺得自己還作得不夠好嗎?作亂的都是北面的教徒,本地村人也是被米五娘裹挾,這不是你的錯,不是我們英華治下的錯。」

    李肆搖頭:「我不是為米五娘之事所憂……」

    他拍了拍那厚厚的文報:「我一手扶起來的官府,已經長大了,它的效率,它的嚴密,滿清都望塵莫及。米五娘等人,在這百廢待興,剛搭起架子的江南作亂,官府都能以一府,不,一縣之力,不到一月內剿滅。若是到了廣東,怕是不出三日,苗頭未起,這事就已平了。」

    三娘皺眉:「這……不好嗎?」。

    李肆嘆氣:「好,很好!但也有很不好的地方……」

    「再說白蓮教,不管其行,白蓮教義,跟劉老道徐神胎等人,包括我在內,一同扶起來的天主教,根底相似。跟國中正翻騰的墨道、仁學,根底相似。而所有置身苦難,自覺無力自救的人,也都懷着此念。白蓮教在我英華,難再生根發芽,可擋不住受苦之人另尋他教,天主教的未來會怎樣?會不會是下一個白蓮教?」

    「由此再想到工商,黃家村的村人被裹挾,還不知是什麼原因,可工商在江南之害,乃至在整個天下之害,依稀可見。未來工商更猛時,天下受害越烈,大家要找的已不是白蓮教,而是另一種思想……嗯咳……有點說遠了。」

    李肆目光中含着一絲畏懼,是對前路的畏懼。

    「我扶起了工商,華夏曆來最興盛的工商,同時我又扶起了官府,華夏曆來最嚴密的官府。我不知道,我所扶起的另外一些力量,是不是能制衡它們,引着它們相近互斥,而不是融為一體。然後在由我扶起的天主教,跟白蓮,跟墨道仁學相融,為魔人所用,拿來抗拒那股合力。」

    「十八年,我這十八年,立起了這三股力量,梳理、編織着天下,華夏正步入一個全新的時代,我不知道,編織的一步步里,會不會有錯的一步,讓這新的時代失了方向。」

    李肆展開腰間那把扇子,「萬仞險峰步步攀」幾字入目,曾經被朝堂乃至朱雨悠笑過,說太白太俗,可這就是李肆出於憂懼,在時時提醒自己。

    感受着李肆的深沉,甚至還帶着一股遠人而去的非人氣息,三娘抱住李肆,呢喃道:「阿肆啊,你太自大了,這些事,不管是過去的功業,還是未來的罪孽,難道是你一個人作出來的?你不是一個人……」

    李肆怔住,許久之後,吐出一口長氣,哈哈笑道:「沒錯……娘子教訓得是,我還真當自己是神仙了。這天下不是我一個人的,是福是禍,都得大家一起扛着。」

    他眼中泛起堅定:「那就把能拉過來的人,所有的人都拉過來,一起扛着天下吧。」

    車駕滾滾,朝着淮揚書院行去,對李肆來說,這一行的意義,已再不是作秀那般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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