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八月下旬,北京城原本就詭異莫明的風向驟然狂卷,置身事外的看客都暈頭漲腦,不辨東西。全本小說網
依舊是烈日當空,一群破落旗人正湊在皇城根下,爭得面紅耳赤,一些人道:「三阿哥贏了!」
他們收到的消息是,康親王崇安、馬齊等人因慢待太上皇,暫停議政之責,在家反省。皇帝認為,議政王大臣會議和協辦總理事務處並立,致政務不暢,並為總理事務處,委徇親王允禵、莊親王允祿、顯親王衍璜和平郡王福彭四人為新的總理大臣,新晉禮部侍郎吳襄、內務府總管海望等人任協辦大臣。
在此變動中皇子弘曆因「行為不謹」削宗籍,下獄待審。據說是上月太上皇病重時自編下毒案,構陷新君。
另一些人嗤笑:「從哪裏聽來的野路子消息,是四阿哥翻盤了!」
依他們所知,平郡王福彭、顯親王衍璜和莊親王允祿等人因慢待太上皇,暫停議政之責,在家反省。新君哀痛過度,身體不適,國政由徇親王和四皇子弘曆並攝。攝政王大臣會議和協辦總理事務處權責移回軍機處。
「三阿哥穩坐龍椅,怎可能翻得了他的盤!?這不是造反麼?」
「那幫王爺已經在承德造過一次反了阿哥怎麼不能依葫蘆畫瓢,再來一次?」
吵得太入神,這幫人連大隊兵馬開進都沒察覺,等到被圍起來,才一個個噤若寒蟬。
「你們是旗人還是漢人?」
「是滿旗還是漢旗?」
「哪個旗的!?」
軍將厲聲喝問,這幫旗人腦子靈活,到嘴的答案也吞回了肚子,重新揉了一遍。
「我們、我們是鑲紅旗的,鑲紅旗!」
兩面消息牴觸,有一樁細節卻頗為玩味,徇親王允禵兩面都在擔綱,而他剛受領了鑲紅旗的若干佐領。
現在的形勢是三阿哥,光緒皇帝弘時是一黨阿哥弘曆,原本的儲君是一黨,兩黨似乎正面幹了起來,還各自拉扯了一幫宗親重臣,這已不是什麼滿漢之爭,根本就是皇權之爭。
這幫旗人不清楚軍兵的來路,拼命騎牆,還真讓他們找到了一堵厚厚實實的牆。
「滑頭!老子還想入鑲紅旗呢!」
軍將嘟囔着,最終沒再為難他們,破落旗人們惶惶如敗家之犬,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這北京城已寒風凜冽,再不敢在外晃蕩。
八月十八日,對小民來說,還沒感覺太亂,就是穿着各色號褂的兵丁來來回回。而以紫禁城為中心,血色正漸漸瀰漫開。
城南大道上,一撥人馬護着一輛馬車急急而行。馬車裏,弘曆擔憂地問:「茹喜她們……」
對面傅清點頭道:「即便沒咱們護着,還有十四爺呢,她可是南北議和的關鍵人物。」
弘曆嘆道:「就該聽她的,咱們竟比一個婦人還要婦人之仁。」
傅清苦笑:「誰知道皇上……三阿哥,下手這般狠厲呢。」
傅清身邊是劉統勛,他插嘴道:「王爺心懷大仁,必有大福!」
弘時推行「滿州新政」的決心非常大,福彭、衍璜等激進派宗親重臣都站在了弘時一邊,連允祿等中立派也傾向新政,準備以破釜沉舟的姿態,跟南蠻死拼到底。即便允禵極力糅合,議政王大臣會議和總理事務處還是沒能維持住局面,沒幾天就分崩離析。
徐元夢、蔡世遠和傅清、劉統勛等人決意扶持弘曆,而有茹喜所保的南北和議前景,康親王崇安等宗親也痛定思痛,點頭默許。張廷玉蔣廷錫等漢臣也視若無睹,任其借部堂便利行事。
想着朝局經不起折騰,滿人更不能內鬥得太血腥,徐元夢等人籌劃了一整套方案。核心是囚禁弘時,以「病退」的名義體面下台。而弘曆作為攝政監國,穩定局勢後再登基。
可沒想到,弘時那一派也早存了清理新政反對派的決心,而且沒什麼密謀,直愣愣地揮刀砍了過來。不是允禵事先警告,弘曆這顆腦袋已經掉了下來。
福彭掌握了西山大營的留守人馬和九門提督的護軍營,衍璜直入豐臺大營,以君臣大義和滿人命運鎮住了同情弘曆的各部統領。兵權在握,當弘曆這一派還在朝堂和紫禁城下力氣的時候,弘時的大軍已經入了城,準備將他們一網打盡。
懷着極度憤怒和無盡恐懼,弘曆由傅清和劉統勛等人護送,倉皇出了北京城,朝天津奔去。塘沽總兵和天津知府都是雍正簡拔起來的,應該還靠得住。
弘曆的馬車奔在前,另一輛馬車在十多里外的後方向南急馳,馬車後面還有數十騎兵追着,張弓搭箭,不斷彈弦。
馬車裏啊地一聲慘叫,李蓮英一手捂住屁股,血水自袍擺不停地流着,身子卻半分不閃。
茹喜含淚道:「小李子,難為你這般忠心了,以後有我們姐妹的富貴,斷少不了你的!」
李蓮英身子再一抖,臉肉也擰成了麻花,想是又中了一箭,他呻吟道:「奴才這輩子都是服侍主子的,奴才不在乎什麼富貴……」
茹安挺着大肚子,就一直哭着,茹喜恨聲道:「今天若是逃不過這一難,都是那弘曆害的!雍王爺……萬歲爺,你生兒子,怎麼把大決心跟豬腦子生到了一起,又把玲瓏腦子跟豆腐心拼到了一起!?」
茹安抽泣道:「姐姐不是念叨着,萬歲爺本就是大決心加豬腦子麼?」
茹喜糾結地嘆道:「錯了,萬歲爺是大決心和玲瓏腦子,可惜滿人里就沒幾個不是豬腦子加豆腐心的!萬歲爺敗就敗在沒有眼力價,看不清滿人心思!」
李蓮英叫着痛,還有功夫插嘴,「主子之前也說過啊,坐上那龍椅的主子,眼力價都不怎麼好。」
馬蹄聲漸遠,不知為什麼,追兵停了下來。眾人長出一口氣,茹喜也有了餘裕琢磨大局:「是啊,只要坐上了龍椅,就得先盯住自己的屁股,瞧弘時急成這樣,他過河不是在拆橋,是在燒橋!還不知道北京城裏到底亂成了什麼模樣。」
北京城裏,看上去不亂,也就是大街小巷上民人少一些,兵丁多一些,可在無數宅院裏,一顆顆人頭翻滾落地,血水一攤攤匯聚。
「我是圖里琛,是二品大臣,不經大理寺審定,皇上也不能殺我!你們這是矯旨!」
一座宅邸里,被一幫兵丁壓着的老臣還不清楚狀況,怒聲咆哮着。
歪眉斜眼的頭目不耐煩地道:「咱們替皇上辦事,不是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麼,你還瓜噪什麼?圖里琛……爺我還襠里深呢,趕緊的!咱們還有好幾家要辦!這老頭家裏真沒什麼油水,也沒養出順眼的閨女。」
圖里琛喊道:「我是正黃旗的,我是滿人!」
頭目喲了一聲,油油笑道:「知道您是位貴主子,可您不跟着咱們皇上走,卻要站到四阿哥那邊,這就對不住了……」
拖得長長的號叫嘎然而止,那頭目看向已軟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圖裏琛家人,快意地道:「各位老少主子們,你們也一併上路吧!」
兵丁皺眉道:「沒說要連家裏人一塊砍了吧?」
頭目撇嘴:「也沒說不準砍啊,就搜羅出幾千兩銀子,沒點值錢貨,地皮又帶不走,晦氣!砍了砍了!衝掉這晦氣,保保下一家的運氣。」
八月十八日,北京城迎來血腥一日,之前眾多在弘時登基大典上跳出來質疑的大臣,逃過了當日,卻沒逃過這一日。漢臣固然是擴了範圍,滿臣也沒能逃脫。
康熙雍正兩朝舊臣的圖裏琛,本是滿人中少有的學士,精通俄羅斯事務,曾經跟俄羅斯人簽訂過不少勘界協議,卻因上題本求見太上皇而全家遭難。至於領頭的大學士遜柱,不僅他自己被殺,在京所有族人也盡數遭殃。
弘時和福彭等人也沒想着這般大開殺戒,可他們難以調動正式的國家機器來行事,同時也不相信以允禵和張廷玉為首,還維持着大清國政基本運轉的滿漢官員,對西山大營、豐臺大營和步軍營護軍營都不敢全心信任,怕他們放水,用的都是手底下的包衣奴才。
惡策加惡奴,破壞力猛增十倍。
內務府包衣、王府包衣,都是平日叩首打千練得精熟的奴才。給他們套上號褂,分發清單,許他們恣意妄為,這些奴才份外兇惡。這一路殺下去。殺名單上的人,變成了殺名單上的戶,再變成抄家。當日死於非命的官員足有三四百,再算上家人,怕不止七八千人。
八月十八日,得知弘曆和茹喜等人都跑了,「弘時集團」雖知是允禵乾的,卻又不好問責,惱羞成怒,急急推動了「滿州新政」。
新政第一樁就是擴旗,弘時和福彭等人也發現了,沒有漢人的配合,連這北京城都玩不轉。但要用漢人,就得選能信得過的,比如吳襄這種漢人。
可「滿州新政」的大旗就是講滿漢之分,這矛盾該怎麼解決?
好辦,擴旗,把漢人納入漢軍旗不就結了?
擁護弘時的漢軍旗人不樂意了,原本是低自己一等的奴才,憑什麼要跟自己平起平坐?
於是這擴旗的政策就變了樣,將可用的漢人編給漢軍旗下,充任包衣。原本自滿州入關以來,漢人里就有所謂的「隨旗人」,把這隨旗人定為經制,搞擴大化就好。
漢人多數當然是不願的,赤貧苦寒戶給貴胄大室當包衣還是美事,可要小康飽暖戶給狀況差不多,甚至更差的漢軍旗人當包衣,誰想得通?
可對弘時集團來說,漢人怎麼想,有必要關心嗎?為什麼?問刀子去!
八月十九日始,京城表面上的寧靜也被打破了。自皇城周邊開始,包衣兵一條街一條街地清理漢人,更有人馬奔出北京城,去京畿州縣整理地方官府,推行此策。
連續數日,滿城呼號,人相奔走,血漫於道。
有阻力不怕,上刀子就行,可有些阻力就不是能用刀子解決的了。吳襄這種積極配合,而且用處很大的漢人該怎麼辦?沒有他們,北京城的漢人都整理不出來,更別說京畿州縣,至於整個北方,即便是一腦子尿血的弘時也不敢作此想。
原本也簡單,反正這種人少,直接抬旗。
抬着抬着,連福彭衍璜都不滿了,幾個十幾個還能接受,幾百個上千個,那不亂了套?
「咱們……就另立一旗,以綠旗為號。有綠營,也可有綠民嘛。」
已被抬入鑲黃旗的吳襄獻策,讓弘時君臣刮目相看,抹漿糊的事,果然還得靠漢人。
於是在雍正十年八月底,大清的八旗鐵製變了樣,變成了九旗……多了正綠旗。
可用的漢人被編入這一旗,比照漢軍旗鐵杆莊稼的七成給錢糧,京城和京畿的富戶如鳥獸散,而赤寒無業的漢人洶湧而來,新設的正綠旗管領衙門的大門都被擠塌了好幾次。
因為自己的名字,允祿擔心起這一旗的錢糧來源,弘時道:「朕着內務府把戶庫銀子全搬過來了,還有三千八百萬兩呢。」
福彭皺眉道:「可有不少是要備着西北、荊襄和江南戰事奏銷的。」
弘時臉上顯出決然:「那幾個地方還能保得住?既然地都沒了,為什麼還要花銀子?」
允祿、福彭和衍璜等人看向懂實務的吳襄,後者死死把腦袋縮在胸口,不敢說話,三人再對視一眼,都有一種連底褲都押上了賭桌的不安感。
徇親王府,內務府總管海望淚眼婆娑地道:「十四爺,太荒唐了!再這麼下去,家底都要敗光,人心也全要散了啊!小人是不敢讓內務府跟皇上鬧生分,才硬着頭皮跟皇上走在一起的,可……可再搞下去,小人怕夜裏被誰捅死在床上,還不知道是誰幹的!」
允禵滿臉憔悴地道:「我跟你都是一路貨色,還能作什麼?不是我攔着,皇上恐怕連康親王那些人都要殺了……我也只能作這麼多了,護着咱們滿人的精血,不讓動盪散到上頭來。」
海望幾乎快哭出了聲:「可昨日馬齊都來找過我,試探着作點什麼,小人不敢接腔。從龍那幾大家,都已經坐不住了!」
允禵笑了,糾結地笑:「他們也知道之前的事辦得太荒唐了吧……可沒這事,我脫不出身,也護不住這麼多人。說起來,也是老天爺垂憐,萬幸中的不幸。」
海望長嘆:「十四爺當初要答應坐那位子,哪還有今日?」
允禵冷笑不語,心中卻道,我十年高牆歲月豈是白過的?現在這形勢,那位子就鋪着釘墊!誰坐誰倒霉!要坐穩那位子,還不由北面,不由滿人自己決定。就看茹喜能不能幫着弘曆搭上南面的線,南面那位聖道爺,願不願意伸手吧。
張府,張廷玉嘆道:「光怪陸離啊,這些稀奇事,這位皇上居然還真幹得出來!」
蔣廷錫道:「小兒持國器都不足以述……」
張廷玉搖頭:「誰讓他是皇上呢?」
蔣廷錫語含期待:「快了……快了……」
張廷玉閉眼,裝作沒聽到:「我們臣子,要守大節!君臣大義,絕不可丟。」
蔣廷錫暗道,是啊,誰坐龍椅你忠誰……
黃埔無涯宮,李肆招呼着四娘:「檢點侍衛親軍,咱們要去北面。」
四娘瞪眼:「幹什麼!?什麼事還要官家御駕親臨?」
李肆笑笑:「江寧獻城,杭州獻城,江南已平,我這個皇帝,總得去轉一圈,安撫江南人心嘛。」
四娘沒想太多,就覺得李肆的笑容頗為詭異,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生怕有外人在場,這荒唐皇帝經常搞些讓人羞憤難當的齷齪事,比如在置政廳的「龍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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