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六百三十一章修羅降世,吸陽噬人

    第六百三十一章修羅降世,吸陽噬人

    「爺爺所料不差的話,三年!最多三年,江南就要歸入英華,而且還很可能是江南人自己獻土,為什麼?最近爺爺發現,江南生絲越來越向南面匯聚,而南面來的絲織價錢越來越低,蘇杭那些有手藝的織戶,一群群被挖到廣州去。//www.qb5.c0m/再過些時日,江南自產絲織恐怕賣不出去了,百萬人都得幫南面產生絲,仰仗南面而活,南面要得江南,只需一紙文告而已。」

    「爺爺是大清人,這輩子幫着兩位皇上撐起財稅,安撫江南,自問也算盡忠了。可爺爺也就是為這財稅跟南面夾纏不清,一旦朝廷問罪,百口莫辯。所以啊,爺爺不為自己想,也得為你們這些後輩想。你不是好書麼?南面的越秀學院開了藏書學,還收女子,正合適你啊。」

    蘇州織造府,李煦對一個未及豆蔻的小姑娘這般說着,小丫頭帶着一股超越年齡的沉靜,濃密眼睫微微扇動,竟像是將這些話都聽明白了。

    李煦的孫女李香玉,今年已經十一歲了,自小聰慧,也愛看書,這幾年江南風雲變幻,小丫頭竟也歷歷在目,事事追根,比那些掩在深閨里的大姑娘還懂人情世故。

    李香玉道:「沾哥兒也去麼?唔……怕是不能的吧,他的名字可在內務府的包衣譜牒上。」

    李煦嘆氣,心說他哪裏還管得了曹家,雍正在四年前抄鹽商可是抄得歡實,怕一直在琢磨要再搞一把。可江寧織造不僅握着官坊生意,還是江寧厘金局的一大局董,牽一髮而動全身,雍正怕英華起疑,這才一直忍着。

    由曹家想到自己,李煦心中更是淒涼。剛才那些話也只是撿着淺顯的說,他之所以開始安排後事,確實是南面絲織業漸漸北進,廣州的絲織行轉銷江南絲綢的量越來越少,收生絲的量越來越大,他和江南絲織業已有成為英華棄子的跡象。

    他的價值就在南北兩面周旋,在江南產絲綢,輸送到英華,英華再轉銷民間或是海外。現在英華自產絲綢,花樣越來越精,產量越來越大,據說一間百人的織坊,一年就能產兩三萬匹綢緞。而價格也越來越低。廣州紅絹,質量不差江寧紅絹,尺價三分,匹價八錢,只有江寧的一半。番禹青緞,尺價兩分,匹價五錢。竟是蘇州青緞的四成。1

    為何英華絲綢價這麼低,量這麼大,江南絲織業百思不得其解,李煦卻心中明白,肯定是織機用上了蒸汽機。早前他曾跟南面相熟的織商談過,希望將蒸汽機引入他的織坊,卻被對方乾淨利落地拒絕了,還明確地說,誰敢向北面賣蒸汽機,誰就犯了軍國大罪,皇帝都遮護不了。

    所以他只好拐彎抹角地當英華織造的商代,而這一當,自然又落了把柄在李紱的手裏,被英華之利纏得越來越深。由鹽商想到自己,由曹家想到自己,李煦自然得早作謀劃。

    孫女的脆嫩嗓音拉回他的心緒:「爺爺,我終究是旗人,到得南面,不會被押到瓊州甚至南洋挖礦麼?」

    李煦笑了,「瓊州的旗人,不過是跟南面打仗打輸了才發配去的,現在他們也都不再是旗人,而是自由身的漢人了。南面的人還是講規矩的,怎麼也不會無緣無故把人害了。」

    李香玉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有些害怕地道:「大家都說那聖道皇帝是修羅降世,為的是讓塵世墜入畜牲道,之前被燒死的盤大姑,就是他化出的一個分身。他日吃三百小兒,夜吸三百女子……元陰,整個南面都被黑雲壓着,就像是……是人間地府。」

    李煦沒說話,就微笑着看住她,小姑娘再道:「這自是難讓人信,可他怎麼也不算好人吧?」

    腦海里閃過十來年前,跟李肆在廣東暗鬥的情形,自己的親信家人吉黑子,屍首還不知在何處,李煦斂容道:「這倒是沒錯,那李肆絕非好人!不過……你肯定是沒機會見着他的。」

    小姑娘寬慰地撫着胸脯,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一般地點頭,「尋常遇着的那些南人,又知禮又懂得多,倒還真是好人。」

    金山衛,聽到一個尖嗓子在喊:「我們可都是好人,幫你們找活路,不睬不受也就罷了,居然還這般血口噴人!你當我們英華人都是割肉餵鷹的佛爺!?」

    楊百隆皺眉,這聲音,怎麼這麼熟呢?

    如今龍門已拓地到金山衛附近,雙方雖大掘溝壕,一幅隨時會大打出手的樣子,可在溝壕中段卻突兀地鋪開了一條長街,中間還劃着一條白線。街口蹲着一塊石碑,上書「矛線街」三字。據說這條街是當初江南行營總管范晉和金山衛鎮守白道隆在這裏劃界,范總管隨手拿起一隻長矛,在這地上劃出了線,然後兩邊商鋪就依線林立而起,互通商貨。

    龍門只容在龍門做工以及談生意的江南人進出,而且還只能在龍門外圍活動,來往都是大宗買賣,小生意都集中在了這裏。楊百隆來江南,自然也想見識江南風物,就朝矛線街而去。還沒到街口,就聽到了這嗓音。

    有江南口音叫道:「敢頂撞鐘老爺,你不想活了!?」

    再一個滿含憤懣的江南口音喊道:「你們南蠻毀了我松江的家,絕了我織戶的生意,現在又扣給我莫名的罪,還要賣我到交趾去挖煤,這是給我活路!?要我死就痛快點,一刀砍上來!」


    楊百隆剛靠過去,聽完這話的同時,也看到了先前那尖嗓門的主人,頓時兩眼鼓了起來,鐘上位!?聽說在交趾挖煤,已挖出了不小身家,眼下這是……

    鐘上位煩躁地揮手:「去去!你想去交趾,我還不要呢!趙游擊,這人我不要。」

    他身邊竟站着一個綠營軍將,點頭哈腰地道:「是是,這等刁民,就是給老爺添亂的!」

    鐘上位再道:「願意去的,都是礦下的柱頭,管人的!我手下有交趾人,有呂宋人,就得靠咱們漢人來管着他們。苦是苦點,可三五年干下來,這邊白老爺能幫你們脫罪,你們還能積存點銀子,大家互利嘛。」

    在他對面,是一隊綠營兵丁押着的數十名囚犯,衣衫襤褸,兩眼無光,唯一有神采的,正是剛才怒聲駁斥的那人,他呼號道:「在龍門碼頭干工的囚力還戴着鐐銬!銀子?餓不死累不死就算好的了!你們南狗就是喪心病狂!唆使着這邊的官府,把我們良民變成罪囚!老天爺啊,為什麼不開眼,把你們南狗……」

    那趙游擊帶着兵丁衝上去,棍棒拳腳齊下,三兩下就將這人打得躺在地上,鼻血長流。

    趙游擊還不解恨地吐了口唾沫:「呸!給你好不知好!英華老爺們是你們這些賤人能罵的?」

    聖道九年的英華,君、商、民三憲已是國人皆知。如此苛待同胞,而事主又是以前很看不慣的鐘上位,楊百隆憤怒地挺身而出:「鐘上位,你又在搞什麼名堂!?」

    鐘上位轉過身,眯了好一陣眼才認出一身樸素,卻已身懷貴氣的楊百隆,胖臉頓時湧上他鄉遇故知的歡喜:「哎喲老楊啊!多年不見,你也發財了?這事?嗨,雖然上不了台面,可龍門人人都知道啊,別跟我說你不清楚囚力是什麼。」

    囚力一詞說到第二遍,楊百隆倒抽了口涼氣,之前百花樓管事和龍門工商聯會講過的事驟然在腦海中重現。

    「江南這裏,正經的勞力也便宜不了太多,要找便宜的,就跟金山衛那邊聯繫,他們那裏賣罪囚,在咱們這叫囚力。只要按人頭給金山衛一筆錢,買過來的罪囚可不必付工錢,就給飯吃,隨便用,別出人命就好。照着刑期用,三五年,甚至十年的都有。」

    楊百隆之前還沒什麼概念,現在見那被打得鼻血橫流的囚犯,滿心不忍:「你也知道這事上不了台面,就不怕被人戳脊樑,被官府問責?」

    旁邊那趙游擊不滿了:「哪裏來的,敢對鍾老爺的事指手畫腳?官府?這麼大一個官府立在你面前,眼瞎了沒看見?是啊,我就是官府!」

    楊百隆氣得說不出話,鐘上位連連搖手:「別插嘴,這是我的同鄉,他說的官府,是咱們的官府,又不是你們那爛泥巴官府。」

    趙游擊臉色頓時燦爛,連連鞠躬道:「也是南面的老爺啊,走眼了走眼了,老爺恕罪恕罪!鍾老爺說得對,咱們這官府,就是伺候老爺們的,專治跟老爺們過不去的刁民!」

    楊百隆再抽涼氣,這是滿清的官爺?怎麼跟叭兒狗似的,這江南的人情,還真是詭異呢。

    鐘上位再道:「這事范總管之前都睜一隻眼閉一隻……哦,他就一隻眼,反正他就心知肚明,卻也不管的。對大家都有好處嘛。他們罪囚能有飯吃,甚至還能有點工錢,刑期一過,不定還能掙到長工,這邊的官府也落得輕鬆。」

    楊百隆搖頭,他說不出大道理,但就覺得這事不對。

    趙游擊朝鐘上位看去,眉頭皺着,雖然對楊百隆客氣,顯然是不願讓這事捅上枱面。

    鐘上位湊過來,低聲對楊百隆耳語道:「老楊啊,不用白不用,這些罪囚,按一月刑期二百五十文給金山衛,哪來這麼便宜的勞力?剛才那叫喚的不過是松江府的傻叉,就記恨着咱們,其他人可是滿心盼着的。班房和監牢裏活命的機會有多大?能吃着咱們供的米飯菜蔬?多少人都求不來呢!」

    楊百隆轉頭看看,除了那個躺下的,其他人都麻木地盯着鐘上位,嘴巴還在蠕動,似乎就等着鐘上位給飯吃。

    心頭一軟,接着一喜,二百五十文一月!?算上飯食,一月不到五百文,到哪去找這麼便宜的勞力!?就算看不來機器,幹不了技術活,可紙廠也需要很多雜工,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良心就跟水泡似的,掙扎了兩下,噗地破滅,楊百隆低聲問:「有多的麼?讓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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