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一章南北和議的真相
入夜,松江府城罩在一層詭異的暗火中,木頭噼噼啪啪爆燒着,磚石不斷轟然垮塌,慘烈呼號墊成了背景,活脫脫一副人間煉獄的景象。全//本//小//說//網//
那暗火是焰光被重重黑煙裹着,這黑煙也如黑雲一般,壓在城外英華軍官兵的心頭。
他們不止是在為陣亡的戰友悲傷,更是在為眼前這一幕場景震驚,為他們的遭遇憤懣。
任何一個外人,如果不清楚前因後果,看到松江府城的遭遇,第一反應就是:英華屠城,用傳聞中轟平了馬尼拉的巨炮,將松江府城滅了。
韓再興和王堂合併肩站着,面無表情,被閃爍的暗火襯得格外猙獰。可此刻他們兩人胸腔中正滿盈着怒氣,既是對馬爾賽,也是對松江人。怒氣之上還壓着一股冤屈,他們被坑了……
黃昏時分,松江城破,馬爾賽早早逃了,松江知府還領着人在城中頑抗。韓再興組織起擲彈兵,朝松江府衙突入時,劇變驟生。
天塌了,地裂了,那一瞬間,幾乎無人能在地面站穩。一絲夕色也被奪走,眼前只有一股灼目的橘光,接着才是快要將人掀到空中的罡風。
城門口處正在清理障礙的英華官兵是這般感受,而前進到府衙附近的突擊隊是什麼感受,沒人清楚,二百零八人里,只被搶出來三十多人,個個七竅流血,昏迷不醒。
松江府衙附近的火藥局爆炸了……
馬爾賽將松江府定為松江大營樞紐,在這裏囤積了海量火藥。火藥局就在城中心位置,不知道幾萬乃至幾十萬斤火藥起爆,幾乎將松江府城中心位置夷為平地,而引發的火災更波及全城。
也許是馬爾賽逃跑時留下的命令,也許是松江知府個人所為,但這都不重要。韓再興、王堂合以及所有英華官兵都認為,這是韃子故意乾的,就是不想讓松江府囤積的物資留給英華。
跟他們的想法截然相反,松江人卻認為,這是南蠻的巨炮乾的,南蠻在奉賢,在南橋,在松江城下死了不少人,這是他們在屠城報復,他們不會留一個活口。
基於這樣的心理,以及城中起碼死難上萬人的事實,活下來的松江人陷入了瘋狂境地。見着身穿紅衣的人就揮刀相向,沒刀子的就抱着人用嘴撕咬,韓再興不願部下陷入如此混亂的境地,下令撤出松江府城。
這也就是英華官兵們心中憤懣的原因,他們已被民人當作噬人的血火惡魔。
徐師道咬牙道:「既然他們都這麼想了,咱們乾脆就干到底!」
莊在意搖頭長嘆:「這樣對得起天上的黃恭壽嗎?」。
兩人仰望星辰已被黑煙遮蔽的夜空,忽然覺得,戰死的黃慎可真是輕鬆,他不必承受這樣的煎熬。
鷹揚軍和龍騎軍兩軍旗幟下,王堂合忽然展顏道:「這樣也不錯,至少江南的韃子兵,戰也不敢戰,守也不敢守,該是得求和了。」
韓再興皺眉:「咱們就這麼退?軍心怎麼平?」
王堂合道:「怎麼平?還有南洋的土人,歐羅巴的白皮狒狒,去用他們的腦袋平!」
正說到這,部下傳來范晉的軍令,要韓再興和王堂合火速回援。說是浙江嘉興府方向出現年羹堯的旗號,清兵大約萬人正朝金山衛方向移動。金山衛白道隆已被年羹堯的親兵控制,防務也交由年羹堯部下掌管。
再看了一眼煉獄般的松江府,韓再興苦笑道,年羹堯來得真是時候,幫自己平下了軍心。
鷹揚軍左師和龍騎軍一部的北進到此為止,為抵擋西面年羹堯的動向而撤回龍門。年羹堯兵臨金山衛,也不敢直攻龍門,江南形勢似乎平靜下來了。
可松江府的劫難,卻掀起了更大的波瀾。即便通過《中流》和龍門新發的《江南報》,江南行營強調這是馬爾賽和松江官府的罪行,可大多數江南人都認為,這是南蠻幹的。
逃到蘇州府的馬爾賽在李衛面前賭咒發誓,認定是南蠻所為,這是他的真心話。他絕沒下過這樣的命令,同時他清楚,松江知府也沒那個膽子,拖着數萬民人一同上路的事,那個迂腐書生可干不出來。
當「松江慘案」的報告送到李肆案頭時,南北兩面的輿論爭執也傳入李肆耳中。
「如果是年羹堯在松江,我覺得他幹得出這事,可馬爾賽,還有那個在松江還小有名聲的知府,想不出他們這麼幹的理由。這事我覺得……是老天爺乾的,準確說,是老天爺借清兵的手乾的。」
李肆很快有了判斷,這是一起意外事故。滿清官府在火藥保管上出問題不是一次兩次。早前滿清軍隊還沒完全火器化,對火藥保管不是很重視,就在城中設火藥局存放。而現在南北戰事已基本進入近代化,滿清在技術和制度方面雖比英華差得太遠,火藥用量卻是驟然倍增,也開始細分炮藥和槍藥,可保管還是照着舊制度辦。
松江府城是馬爾賽松江大營的核心,自然存放了大量火藥,即便是黑火藥,數目如此大,炸起來也非同小可。在李肆前世,滿清後期,因為火藥局設在城中而造成的事故比比皆是。從咸豐到光緒,湖南長沙、湖北武昌、廣東佛山等地發生的火藥爆炸事故,每起死難者都是數千人,甚至在安徽太平府的一次事故中,府衙被蕩平,知府被壓死。
首輔李朱綬道:「有這一事,南北和議,該是好辦得多了。」
這到底是老天爺幫忙,還是拖後腿呢,李肆苦笑。從表面上看,「松江慘案」帶來了不少好處,首先就是李朱綬所說的,和議的時機已成熟了。經此一案,不僅清廷再無膽量在江南跟英華大動刀兵,江南民人也是「聞英喪膽」。范晉在報告裏就提到,如果此時能有四五萬大軍在龍門,收江浙易如反掌。野戰打不過,守城要遭「滅城巨炮」轟擊,江南官民都再沒多少反抗之心。
其次是經這一案,能安撫住國中激進派的人心。打奉賢縣時就遭遇激烈反抗,現在松江府還弄出上萬民人死難,真要攻佔江南,會死多少人?繁華江南會凋零到何等地步?這些顧慮,再熱血的人也不得不多想想。
但這一案的惡劣影響再明顯不過,這事雖不是自己乾的,可偏見難以澄清,江南民人對英華的感受,正急劇向仇恨方向傾斜。未來要融江南於英華國中,要消解這些人心,還不知要花多少力氣。
「時勢浩浩湯湯,逆之者化為齏粉,陛下雖有仁心,卻不可能救得每一個人。陛下伸了手,英華伸了手,不管是江南,還是其他地方的人,自己不伸手,匯進這般時勢,依舊眷顧着自己的囚籠,這般責任,難道該陛下背負,難道該我英華背負?」
見李肆神色恍惚,新任翰林院掌院學士薛雪如此開解着。
李肆釋然地一笑,的確,現在他得先為治下這三千萬國人着想。英華跟江南,即便說不上內外有別,也算是親疏有別,此時是沒辦法對江南一視同仁來看。
朝身邊伺立的新任通政使陳萬策點頭,李肆道:「那麼,咱們來議定南北合約吧。」
置政廳外,一個綽約身影立在門口,側耳凝神,竟像是在偷聽,六車驚惶不定地左右張望,生怕被人發現。
「娘娘……」
六車的小心肝快跳出了嗓子,低低喚着。貴妃娘娘偷聽置政廳國務決策,皇帝怕是不太會為難貴妃娘娘,可自己不過是個小文書,這幫凶之罪怎麼也難逃了。
偷聽的正是貴妃嚴三娘,嫌六車呱噪,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聽到「南北合約」四字時,絕麗面容頓時罩上了一層陰霾。
「浙江、江蘇、安徽、江西四省自由通商……」
「龍門為英華之地,東括奉賢,北到黃浦江,西到金山衛,定海……不談,那已是英華之地。」
「江浙沿海,海務均有英華負責,英華可容商船和官船來往,清廷水師不得入海。四省江河,英華水師也將自由通行,任何阻礙將視為毀約。」
「英華不擾清廷在江南的治務,但所有涉及英華的商民糾紛,英華人均由英華處置,清廷不得過問。」
這一條條聽下來,嚴三娘秀眉一分分挑起,一邊六車也聽得月牙眉飄飛,這……這是合約?怎麼越聽越像是自家準備一步步吞吃江南,而滿清則要在這段時間來安定江南,不起亂子?
這樣的合約,城下之盟都不足以形容,甚至比降書都還要過分,韃子朝廷會接受?
嚴三娘忽然低聲嘀咕道:「繞來繞去,就是當初讓海軍去江南的用意呢,可為什麼非要稱作議和呢?這不是平白讓人誤會麼?」
置政廳里,劉興純也正道:「這些條件……雍正怕是不可能接受吧……」
薛雪笑道:「漫天開價,落地還錢嘛。」
陳萬策也道:「咱們是跟雍正『議和』,只要這個大名義在,他能拿來安撫住下面的人,細節對他都無所謂。所以啊,為了吞吃江南的里子,咱們讓些面子給他,也是必要的。」
李肆的語氣顯得格外堅定:「細節一條也不能讓,除了地域,開出四省的範圍,就是留出來的還價餘地,我們的底線是江浙兩省。」
李朱綬道:「依臣的理解,咱們要的,就是江浙兩省,我們英華與清廷共主。清廷管治安捕盜,繼續收他們的田畝錢糧,我們就管工商,以工商融江南,把清廷在江南的根子一步步挖掉。」
李肆再道:「這是我們在廣東起事的老套路,但跟廣東不同,以前我們是伏在幕後的黑道,現在則是從明面下手。」
議論轉入細節,這邊六車低低道:「娘娘,韃子又不是傻子,會接受這等合約?」
嚴三娘嘴角微翹,搖頭道:「正因為不是傻子,所以才要接受。你想想啊,你的鄰居想占你家。他武藝高強,能一掌拍死你。但他愛的就是你家的陳設,不願在屋子裏大動干戈,毀了屋子,所以跟你來談,說想讓你的廚房兩家共用。你明明知道,他先佔了廚房,之後又要佔其他地方,可你真願跟他捨命相搏嗎?」。
六車大眼睛眨了一陣,弱弱道:「只要我還能用廚房,怎麼也不願跟他拼命……」
接着她連連搖頭:「咱們又不是強盜!咱們是收回自家的屋子!」
嘴上這麼說,六車心裏卻是明白了。
但她還是覺得皇帝和大臣們提的合約着實荒謬,「可……我覺得這些條件簡直就是在抽那雍正的耳刮子,打死他也不會同意的。」
嚴三娘再道:「嚴格說,這不算是條件,而是要那雍正皇帝承認這些事。通工商、封海、佔地,這樁樁事,咱們不都已辦了嗎?」。
直起了身子,嚴三娘吐出口長氣,神色釋然地道:「這下我該是放心了,就知道他當不成昏君的。」
六車不平地道:「官家怎麼可能是昏君……」
想到之前李肆訓斥她的事,再加了一句:「管別人家事的時候,還真是個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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