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鄂爾泰奔進總督衙門,見到正一臉淡然的張伯行時,他的感受就跟早前馬見伯一般無二,這生不如死的日子總算是該結束了。\www。qВ\
他吐着長氣問:「張制台,收到皇上的密諭了吧?」
張伯行點頭,手指在桌面上叩着,不知在想什麼,可鄂爾泰哪有心注意這些細節,徑直道:「那就趕緊把人交給我」
鄂爾泰沒收到雍正的諭旨,但他已經清楚自己要來頂這個屎盆子,他也樂於挺身而出,為雍正背黑鍋,想必張伯行也會很高興,將這個燙手山芋轉給自己。
張伯行的話如地府中幽幽傳來:「不急,等我想清楚了罷……」
鄂爾泰跺腳:「想清楚?張伯行,你還要想什麼?且不說皇上有旨,就說這武昌城,不日就將迎來數萬大軍,你再耽擱,這般罪責可是擔不起的」
張伯行笑了,笑得沉穩而篤定:「只是數萬大軍麼?怕不止吧,根本就是地府之門大開,妖魔鬼怪全都涌了出來。鄂憲台,隨我出去看看,順便,跟你說說我的發現……」
鄂爾泰咬牙:「發現?還能發現什麼?」
武昌府,城南望山門,登上城門樓,往西看去,江面船影憧憧,往南看去,塵浪翻滾,正有人潮逼近。
鄂爾泰臉色蒼白,催促道:「張伯行,你到底還在想什麼?」
張伯行閉眼撫須,就在此時,江面轟鳴聲不止,如悶雷劈空,硝煙道道升騰,竟是已經開戰。
武昌和江水對岸的漢陽,遏大江兩岸,乃長江鎖鑰。歷代江防都以此為要害,駐有大隊戰船。到滿清一代,康熙之時,儘管已無大戰威脅,戰船也不復前朝那般高大堅固,但數量卻是足的。
早前岳州報說有大隊南蠻船隻順江而下時,水師營就已嚴陣以待,此時已聚了百多條大長龍船,舢板戰船無數,把江面堵得嚴嚴實實。
清軍內河水師,此時只有幾種船式,舢板、長龍、快蟹和快哨等,不求大,只求快。當然,快也只是相對那些大沙船,基本都是單桅雙桅,絕少三桅大船。船小,干舷低,面寬底平。大的載有十門以下鐵炮,小的就首尾兩門炮,那炮也就是幾十百來斤的小炮。
雖然船小炮弱,但架不住多,此刻在江面拉開,噼噼啪啪猛打一氣,聲勢還頗為驚人,也取得了一些戰績。好幾條試圖繼續前進的沙船被轟得原地打轉,大群水手倉皇地棄船跳江。引得水師官兵和岸上看熱鬧的清兵都高聲喝彩,至於那些倒霉的受害者,不過是路過的醬油眾,清兵們壓根都不關心。
喝彩聲嘎然而止,幾條桅頂掛着藍白相間長條旗的沙船駛了出來,那旗幟是南蠻湖南衛軍水巡的標誌,跟清廷水師在洞庭湖經常打照面。
以前是沒什麼大摩擦,並不清楚這些模樣上依舊是沙船的傢伙到底有什麼能耐,現在清兵的好奇心得了滿足。這幾條沙船往江心一停,橫過船身,隔着幾十丈遠,咚咚打樁聲就連綿而起。
水柱濺飛,木片雜物亂舞,岸上的清兵就傻愣愣地看着十數條舢板在這一輪炮火中化作殘片,還有兩條快龍被利索地從中轟斷,上百水師官兵如下餃子一般撲進江水裏,拼命朝兩岸游着。
兩岸清兵清醒過來,心中怒火亂撞,太不公平了起碼是八斤炮吧泥馬在沙船上裝這麼大的炮,還要不要臉啊
清兵船隊紛紛調頭後退,這邊南蠻的幾條沙船也沒再動,畢竟他們的船少,清兵水師要一窩蜂湧上來,還真架不住。
小舟來往,雙方一番商談後,南蠻船隊又動了,大群沙船穿過清兵水師讓開的水道,繼續前行,這些都是一心只作生意的商人。原本因緊張局勢而導致的水路斷絕,因這一場對戰而變成擦槍走火的誤會。
如果可以忽略南蠻船隊裏,更多停在後方的那些船隻,似乎沒什麼能再阻礙雙方的和平。那些船,桅頂都飄着如蜈蚣風箏般的白色紙環。
江面平靜下來了,城南岸上卻又起了波瀾,眼見煙塵漸近,數百清兵馬隊出城,準備驅趕城外那些拉着橫幅,聚眾鼓譟的民人。他們怕南蠻大軍以這些民人為掩護,驟然攻城。
看着遠處那些策馬揮刀,朝民人洶湧而去的兵丁,鄂爾泰驚聲道:「張伯行你是鐵了心的要起戰端了?」
張伯行依舊閉眼,搖頭道:「那是督標諸將在行守城之責,難道鄂憲台要我開門迎賊?」
鄂爾泰道:「趕緊把人交出去,就沒什麼禍患了」
張伯行睜眼,眼中閃過一絲鄙夷:「交了人,這武昌府,這湖廣之土,乃至我大清,就沒禍患了?難道我大清之安危,還得侯着南蠻賞賜?」
下方人聲鼎沸,慘呼連連,接着響起槍聲,排槍鄂爾泰驚得一陣哆嗦。
城下遠處,一隊隊南蠻紅衣兵策馬趕到,穿過被清兵驅趕而潰逃的人潮,跟清兵正面相對。他們沒有跟清兵馬隊直接策馬相戰,而是紛紛下馬,列成一個個薄薄的三列箭頭陣,坐騎集中在箭頭陣後方,排槍連連,那數百散亂的清兵馬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片刻間就栽下好幾十人。
帶隊將官還不甘心,指揮馬隊後退到城下護城河邊,準備整隊衝擊那些步兵,可見到一個個箭頭陣不斷成型,後方還有沖天塵浪,不知是多少人馬,知自己絕不是對手,無奈地帶隊退進了城池。
紅衣兵這些騎馬步兵繼續朝前推進,卻在護城河下遭遇城頭清兵弓弩、火槍乃至火炮的轟擊,試探了幾次後,不得已地退卻了。
眼見城防準備充足,鄂爾泰再忍不住,一把糾住張伯行的衣領,厲聲道:「張伯行,你要抗旨?你要跟南蠻擅起戰端?」
張伯行不屑地瞄了鄂爾泰一眼,再朝前方揚揚下巴,鄂爾泰看過去,那沖天塵浪下,人影漸漸清晰。雖有少數紅衣軍,大多數卻是民人,估計有三五萬之眾。
張伯行道:「岳州塘報,還有好幾萬民人在路上,加上江面上的,估計有十萬南蠻民人,會到這武昌城下。」
他搖着頭,不知道是震驚、憐憫,還是其他什麼感慨:「這都是因為,他們的盤大姑被關在了武昌。」
鄂爾泰再無耐心,沉聲道:「張伯行,你到底在搞什麼玄虛?」
張伯行一聲長笑:「玄虛?真正的玄虛,就在那盤大姑身上」
他撫着長須,目光堅毅,心胸中翻騰着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氣,讓言語格外有力。
「南蠻何以成事?是因為李肆的槍炮?不是因為這個盤大姑」
「她的英慈院,開膛破腹,以金鐵入肺腑,行邪術支離人體,治好了人的皮囊,卻吸走了人的精魄」
「她還開育嬰堂,以敞風冰降治小兒熱,將小兒當牛馬之類調治,不及寒熱病理。看似小兒夭亡者驟降,其實那些活下來的,已然失心」
「她還誘杏林內家,脫寒熱之說,以器物究病理,宣揚什麼病菌、毒蟲致病,引醫家棄人體五行經絡之本」
「她那英慈院所發醫書,竟將人體五臟六腑心脈重新畫過,顯是剖戮人體,傷天害理她還引醫家廣在民間試藥,以命換藥」
「她為何這麼做?鄂爾泰,你知道麼?」
面對張伯行這如山一般的氣勢,鄂爾泰完全被震住了,他當然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張伯行為何要說這些。
「南蠻是妖孽之國,她盤金鈴,正是妖孽之母那李肆,不過是面上人物」
「南蠻天主邪教,聚眾yin祀【1】,公溯血脈,毀親尊嫡庶,散宗法族系。此教壞我華夏道統,已非毀儒那般簡單而這盤金鈴,正是借英慈院為手,推行此教,短短數年,教眾數十萬,這是那李肆所能做到的?」
張伯行指向城下那些民人:「他們所為何來?只因遵崇此女而來鼓譟?不」
他兩眼噴着精光,揭露了他的震撼發現:「他們奉此女為心母」
接着語氣轉熱,極度的熾熱,以至於飄出一股讓鄂爾泰也渾身顫抖的冷意:「殺了她殺了此女,邪魔退散,妖孽伏法,正氣重回,道統復立我大清江山,我華夏人心,都將滌盪一淨,殺了她」
張伯行看向鄂爾泰,那目光灼得鄂爾泰呼吸頓止:「我雖有凡人志,可內心深處,卻緊守着聖人言。尋常時日,我求的是明哲保身,聞達於帝王,但在這大是大非之前,我張伯行,決意拋開一切,行這非常之事縱然為此捨身,也在所不惜」
鄂爾泰渾身冒汗,怎麼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艱辛地道:「張伯行,你知不知道,你這決斷,是要將我大清拖入無底深淵」
張伯行淡然搖頭:「剛才我的話,你都沒聽進去嗎?殺了她南蠻人心盡失,決計再無興風作浪之能」
他笑了,笑容充盈着自信,就如那銘在心底深處的三綱五常那般深刻:「相信我……」
鄂爾泰搖頭,使勁地搖頭:「你你,這是抗旨,是要被殺頭的」
張伯行長出一口氣,沉聲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鄂爾泰幾乎快瘋了,他決然道:「皇上已將此事轉交於我,你若不辦,我就要以……」
不等他下手,張伯行一聲喝:「鄂憲台身體有恙,不能理事,來呀,將他扶下去,護送回府好好照管」
身邊的軍將早已被他感染得淚流滿面,聽得下令,毫不遲疑地一擁而上,將鄂爾泰綁了起來。
「張伯行你不得好死你個狗奴才,憑什麼替主子……嗚嗚……」
鄂爾泰還在跳腳叫嚷,卻被軍將拿破布塞了口。
看看城下人潮,張伯行深吸一口氣,再喚道:「來人,準備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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