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整治李四?」
劉村的劉宅里,劉婆子臉上余恨未消。/www。\\
「沒藉口,怎麼整?三天後你跟着我去關家,只要那李四在村里,就把他抓起來,辦他個持刃行兇!鳳田村那些土杆子也無話可說,等進了班房,他是死是活,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
賴一品悠悠說着。
劉婆子皺眉:「那……那萬一他要是不在,或者是沒揣刀子呢?」
賴一品看傻子似地看了她一眼:「那李四對關二丫頭那麼在意,怎麼可能不在?至於什麼刀子,他沒揣,隨便找把刀子塞他身上!縣裏的楊典史不聽我的,難道還聽他一個草頭小民的?」
他一臉篤定:「我還給蕭把總遞了話,不想在,他也得在!」
劉婆子一臉諂笑:「還是賴大少歷練深,啥事都滴水不漏!」
出了劉家,賴一品微微皺眉。
「李四問那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會知道那事?不可能……去年不管是縣衙,還是大哥他們,都在着意掩着,他一個圈在這方圓百里地的窮漢怎麼可能知道?算了,傻子的心思可不能去揣摸。關二丫頭那張小臉,嘖嘖,就跟玉瓷似的,養上幾年,那還不是個大美人……」
接着他將這點煩惱一甩了之,腦子裏轉起了齷齪的漩渦。
「康熙五十年,去年……唔,沒錯,我隱約記得縣衙外貼過告示,滿篇都是什麼皇恩浩蕩,尾巴下隱約有什麼輪免的小字。貼得又高,那羅師爺又寫得繚亂,沒誰仔細看,我也只掃了一眼。」
鳳田村西面十七八里地是一個渡口,順帶也成了這方圓百里內的一個墟市,來來往往人流頻繁,金山汛的綠營還在這個叫西牛渡的地方設了五名塘兵【1】。
墟市附近有一座簡陋的書院,這就是李肆曾經讀書的私塾,在這他見到了昔日的塾師段宏時段老秀才。六十多歲的老秀才貌不出眾,乾瘦矮小,隱隱貼着「猥瑣」二字,可這老頭的名頭卻不小。據說每位知縣到任,拜訪當地鄉紳名流的名單上都有他,只是老秀才淡薄名利,始終避之不見,也連辭了好幾次縣學的訓導(教諭助手)。
李肆前身資質魯鈍,不怎麼入段老秀才的眼,這會過來拜訪,問到了事情,段老秀才嘖嘖品着茶,懶懶應着,話語裏那點拒人的疏離再也明顯不過。
「請問老師,府縣老爺罔負上諭,欺昧恩蠲,會是個什麼罪名?」
李肆也不理會老頭的淡漠,徑直問下去。
「只以部議的話,論公罪,最輕永不敘用,論私罪,最輕發遣【2】。」
英德也是產茶之鄉,老秀才的心思還在茶水上,隨口回着李肆的問題,只想着趕緊把這個昔日的窮苦學生打發走。
李肆向老秀才行禮道別,他來找老秀才,就是確認這事,現在目的已經達到。
老秀才淡淡頷首,摩挲着紫砂壺,又是一小口茶抿入嘴裏,忽然嗯了一聲,茶水差點從鼻孔里噴了出來,他咔嗒一聲將茶壺頓在桌子上,人也站了起來。
「站住!」
別看人老,這一聲吼,中氣十足。
「李四,你要做什麼?」
老秀才眼神清亮,似乎能穿透人心,李肆轉身,並沒被他這蘊着什麼「浩然正氣」的威勢壓倒,只淡淡和他對視。
李肆是在權衡着利弊,回憶着老秀才過去的言行,李肆覺得,自己這老師應該跟鍾老爺等人不是一條道上的,或許有利用的價值,索性也就賭了。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在老秀才眼前展開,老秀才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後狠狠抽了一口涼氣。
「李四,你辭學之後,就一直在鳳田村呆着,如何能知此事?我記得縣裏也就一些讀書人,還有鄉紳老爺們知道,可大家也都只是心裏有數,並未向外流傳。」
縱然是之前的老師,李肆這會嘴角也忍不住抹上一絲鄙夷。
「老師,官紳不傳,讀書人也不傳,不等於春風不傳,縱然我在礦洞田頭上,如此浩蕩仁厚的皇恩,也能感受得到。」
老秀才嗯咳一聲,很是有些尷尬,李肆話里的譏諷再也明顯不過。
「此事複雜,就算傳給了你們,你們也未必能從中受益。」
他指了指那張紙,神色凝重。
「倒是這單子……經手的里排和書辦,未免太過膽大,真要起了風波,光他們自己可是兜不住的。」
李肆冷哼:「老師,不是他們逼我,我也不會行此險招。」
將賴一品逼積欠的事情一說,老秀才眯起了眼睛,連連點頭:「這的確是自尋死路……」
然後他溫聲問道:「如果你只想免了皇糧,這事我可以說合。」
李肆搖頭:「老師,今次只讓掐在我脖子上的手鬆開,後面它再掐回來,我可就沒丁點反抗之力,不奢望斷掉整隻手……」
李肆指着那張紙上的一個名字,鄭重看住老秀才。
「但斷掉一根手指,卻是必須的。」
老秀才呆了好一陣,嘆聲道:「李四,你讀書不行,做事卻很有章法,早將這心思用在讀書上,又何至於有這難事?」
雖然老秀才站在自己這一邊,可這話李肆卻不愛聽:「滿天下讀書人,張口好大道理,卻還要草民等面對如此咄咄怪事,這讀的到底是什麼書?讀來又有何用!?」
老秀才的表情怪異了,像是感慨,又像是追憶什麼,憋了好半天,他忽然揚起脖子,哈哈地大笑出聲。
「沒錯沒錯!讀的是什麼書?讀來又有何用!?」
笑了好一陣,他才喘回了氣。
「李四,我五歲發蒙,讀了三十年書後,才發現自己虛擲了光陰,你這明悟,未免也悟得太早了點。」
他深呼一口氣,點頭道:「你可直接去縣城找李知縣,以你在此事上的心性,我也沒什麼可囑咐的,李朱綬此人器具不足,卻還算清醒。」
老秀才這話出口,李肆心中落下一塊大石頭,他對知縣其人並不了解,擔心的就是那傢伙腦子犯懵,認識不到此事的嚴重性。
目送李肆離開,老秀才雙眉深鎖:「這個李四,以前木訥寡言,看不出什麼,可如今怎麼一下變得如此……勇決?此事他到底是從何而知?」
接着他眼珠子轉了幾圈:「不行,只是他的話,李朱綬說不定還會狗急跳牆,我得幫他一把。」
心中有了定計,老秀才又摸起了紫砂壺:「這一關能過,這個學生,看來還得撿回來,就不知道他志向何在,值不值得託付。」
又是星夜,李肆輕摟着關二姐問:「可會認了?」
小姑娘應了一聲,脆脆念道:「認星先從北斗來,由北往西再展開……」
小手指向夜幕,關二姐已經認得北斗星,賈狗子也勉強合格,可吳石頭的進展卻非常緩慢。
「那個北、那個西……還是認不利索。」
「四哥兒的話不仔細聽,上北下南,左西右東。」
「可左右到底怎麼着?」
「左就是……拿碗的手,右就是拿筷子的手,啥,和我是反的?這怎麼會……」
聽兩個夥伴的對話,李肆終於忍不住笑着出聲提醒。
「石頭,你是左撇子,反過來認就好了。」
費了好一番功夫,吳石頭也終於找到了北斗七星,李肆望着星空,眼睛賊亮。
「北斗七星找准了,看住斗口的兩顆星,再向外延伸,大概五倍斗口長那麼遠,那顆星,就是北極星。它始終都在正北方,認準了它,你們就不會迷路。」
關二姐和兩個少年仰頭靜靜看着,往日神秘莫測的夜空,忽然變得有了方向,頓時心神迷失,恍惚在星光之中。
「可……認路幹嘛?這方圓百里路,咱閉着眼睛都不會走錯。」
吳石頭清醒過來,丟出這句話,讓李肆感慨萬千。
是啊,他們這些草民基本都只呆在方圓百里之內,生老病死,都不挪窩,這也是歷代朝廷,無數先哲的夢想。認路?需要嗎?
「石頭,你為啥活着?」
李肆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為啥……不就是為……活着嗎?」
石頭茫然地摸腦袋。
「傳宗接代?
狗子答道,還偷偷看了一眼關二姐。
「你們好有志向,比得上豬狗牛羊了。」
李肆嘿嘿笑着,石頭和狗子再蒙昧,也聽得出這是譏笑,都羞慚地低下了腦袋。
「人活着,就像認天上的星星一樣,得有一個方向,如果沒這方向,那腦子就是一片混沌,跟畜生也沒什麼區別了。」
李肆淡淡說着,關二姐眨巴着大眼睛,也陷入到深深的思索里。
夜深,李肆將關二姐送回關家,發現關氏夫妻還沒睡。
「四哥兒,我不擔心自家,只擔心你做什麼出格的事,你讓全村都收好去年的單子,是有什麼章程?」
關鳳生該是等了他很久,劈頭就逼問起來。
「關叔,關嬸,我得出外去辦這些事,在我回來之前,絕不能讓賴一品帶走二姐!」
李肆沒辦法和關鳳生仔細解釋,只是這麼交代着。這已變得熟悉的強勢語氣,將關鳳生的疑惑壓了下去,只得沉沉地點頭。
「四哥兒,變得太多,以前還只是個死讀書的悶性子,可現在……現在感覺比官爺還強厲。」
關田氏怯怯地說着,之前在劉婆子家那一幕,至今還在她心口裏撞着,這兩日她總是在後怕,怕的不是賣了女兒的愧疚後悔,而是這四哥兒會怎麼對她。還好他把二姐搶了回來,從那個吼一嗓子,方圓百里都能聽到的劉婆子手裏硬生生搶了回來!甚至契書都簽好了,如此肆無忌憚的行事,她這輩子從沒見過。
「四哥兒肯定有大前程!我就是怕自家的事拖累了他。」
關鳳生腦子裏飄的卻是李肆對那冶鐵爐的改造,煉鋼,四哥兒居然會煉鋼!說不定他還會……要是能有座自己的礦場,自己還能重操舊業。
「就聽四哥兒的,這道關口,咱們得跟着他一起挺過去!」
揮開自己的虛妄遐思,關鳳生咬牙道。
【1:清代綠營有三分之一是汛塘兵,汛下有塘,一般就幾個人把守,負責稽查哨望。】
【2:清代官員有公罪和私罪之分,公罪責輕,私罪重。公私之分,看的是主觀還是無意,跟公私事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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