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四百五十九章都被逼上了梁山

    英德縣象岡鎮外一處破廟,十多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看着一個年輕人在廟子裏踱步,他們眼中滿是絕望和掙扎。全/本/小/說/網/

    「四處都有官差,咱們該往哪去?」

    「鄧哥,自首吧,咱們都替你求情,怎麼也要保你個不死。」

    「這一朝的官老爺總比康熙年月的守規矩,還有局董和小御史幫咱們窮苦人說話……」

    沉默沒持續太久,漢子們紛紛出聲勸着,這幫人正是以鄧小田為首的鬧租佃戶。在曲江搞出人命後,倉皇南逃,還搶了一處巡鋪,靠着熟悉山路逃到了英德象岡,可衛軍和巡警四面圍堵而來,接下來該往哪裏走,連鄧小田都失了方寸。

    聽得同伴這些話,他怒吼道:「天底下官府和富貴老爺都是一家怎麼可能為咱們窮苦人說話?你們都忘了,那何巡檢不就跟鍾老爺串通一氣,三天兩頭來找咱們麻煩?」

    幾天來風餐露宿,饑渴難當,人心早已惶亂,鄧小田這話終於引爆了眾人怒氣。有人憤聲道:「官府跟富貴老爺是一家,但終歸還是要講規矩的為什麼跟咱們一村的其他人沒遭這麼多罪?不就是你圖着賣了田還可以找價,推着大家不去官府過契?」

    另有人也道:「是啊,反正那田名分還在咱們手上,去找法正,甚至去找咱們村的局董老爺,幫着對付那鍾老爺不也是辦法啊,你又非說他們全不可信,還要賣了咱們。」

    鄧小田幾乎氣炸了肺:「怎麼又成我一個人的事了?是誰一聽要去官府過契,要交五厘契錢,就都不願去的?是誰做生意虧了銀子,最先開口要去找價的?」

    又有人跳起來道:「可沒人想着要鬧出人命吧你幹嘛非要帶着火槍去呢?」

    廟子裏吵嚷聲不斷,然後被一聲驚呼打斷:「官差來了」

    鄧小田一揮手:「走東面是山路,還有機會甩掉」

    可沒人響應,片刻後,眾人遞過來腰刀、糧食,一人道:「鄧哥,咱們不想跑了,咱們沒有殺人,怎麼也得不了死罪。可咱們也不是無恥小人,絕不會賣了你的形跡,你趕緊走吧……」

    鄧小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匆匆轉身而去。

    鄧小田覺得,這世道太壞了,如果還是康熙年月多好,辮子不辮子有什麼打緊?關鍵是有飯吃。康熙年月,他靠着自家幾畝沙田,再佃種十來畝水田,日子還能過得去。

    可到了這聖道年月,他的日子明顯不好過了,因為他只會種番薯和稻米。但這時候的廣東,北有湖南米,西有廣西米,南洋米也如山一般地運來,糧價一跌再跌,上好的曲江稻米一石才賣五百文。

    如果只是糧價跌了還沒什麼,反正柴米油鹽,還有棉麻布殊麼的也都在跌價,漲的都是跟他們民人不相干的稀罕物。往日他們這些小民都不怎麼碰銀子,直接用糧食換其他東西,日子都能過下去。

    問題是現今的官府收稅都收銀錢,不收糧米,雖然縣裏常平倉還用六百文的價錢收本地稅糧,可定額有限,那些倉官們壓秤頭的習慣也沒改,逼得他們只能找糧商賣糧,能賣到四百文就算是謝天謝地。

    按說完了錢糧,日子還是比康熙年月寬裕,可地主老爺們紛紛提了田租,手頭就攢不下余錢。其他村子有門路有手藝的人都發了起來,磚屋一進進的起,他們自然看不過去。改種其他田物吧,他們不怎麼會,又怕被官府定了更高的田物銀子,就紛紛賣了田,也學着倒騰生意,當然是賠了。

    都是這個朝廷的錯,都是商人的錯……

    鄧小田總結自己的遭遇,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朝廷……壞透了」

    逃到了佛岡,在山裏遇到一幫山賊,靠着身上的火槍腰刀,外加他的遭遇,鄧小田也入了伙,閒里問到他們為何落草,山賊的頭目恨聲罵道。

    原來這十來個山賊本是綠營軍戶,按說新朝對綠營頗多安撫,留了很多驛卒、巡警和官府公差的位置,餉錢倍於往常,綠營又都是本地人士,怎麼也不至於落草。

    仔細打聽,才知道這幫人原本在佛岡混得很開,身上背着不少案子。新朝立起,法網細密,他們這種人既不習慣那種規規矩矩的日子,又怕往日案子被本地人揭了出來,乾脆逃到山裏,干起剪徑的勾當。大道都不敢剪,只好守着偏僻山道混日子。

    「為什麼不去南洋呢?去了就是二十畝水田……」

    鄧小田跟這幫山賊混起了日子,才混了幾天,在山道上攔着了一個商人,那商人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勸起了他們這幫山賊。


    「不能信商人的」

    鄧小田勸着山賊,可山賊頭目卻另有想法,聽說商人還能幫着解決身份問題,一路都不會有官府留難,山賊們都動了心。

    「他們肯定是被商人賣了……」

    鄧小田逃了,這個朝廷就是商人的朝廷,怎麼還可能信商人呢。再說南洋那地方,蠻荒之地,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問題,還想着過日子,真是做夢。

    他準備去投潮洲的遠親,從佛岡繼續往南,人來人往如海潮一般,衛軍和巡警的盤查漏洞太多,被他躲了過去,一路就到了東莞。到了這裏,基本是不太可能被抓到了,因為這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鄧小田剛進東莞的時候,就感覺整個廣東的人都擠在了城裏一般。

    昏頭昏腦間,他的腰包也被人摸了,只好循着路人的指引,去了「力集」找活,被一家木行挑中當了力夫。

    工作就是給木工打下手,全是體力活,一月一兩八錢銀子,一旬就開一次薪。聽起來還挺高的,鄧小田最初很高興,暗道可以在這裏掙些銀子。

    可沒想到,第一旬干下來,東家跟他一算賬,吃住外加上工號衣,還有這那犯了規矩扣下來的,他只到手了幾十文錢。這讓鄧小田又一次堅定了他的認識,商人都是惡貫滿盈的罪人。他一天個時辰,睡的是豬圈一般,幾十號人擠在一起的貨倉,吃的也都是稠粥鹹菜,根本不把他當人使喚。要知道在鄉里,給地主老爺當長工,那也是地主老爺吃啥,他們長工就能吃啥,甚至旬日還能加肉。更不用說還沒這那的繁瑣規矩押着。

    他當時就決定不幹了走人,東家拉住他說,你簽的是長工的契,不幹了可以,照工契上的規定,賠三倍月錢。

    鄧小田傻了眼,這契他也知道,但根本沒當事,給人幹活,大家合不來,一拍兩散,哪有做工還賠錢的?

    東家說,咱們木行作的是精細活,很多門道都跟「專利」有關,你在我這就幹了一旬就跑,誰知道你是不是專門來偷師的?就為這個,當初才要立契,至少得干滿一年。你要毀契,那就去坐班房

    鄧小田被嚇住了,怎麼也不能被官府拿到,只好在木行護衛的監視下,繼續勞作下去。

    可沒幾天,好心工友告訴他,他是被東家騙了,他這種旬日開薪的人只是短工,根本沒必要立什麼長契。

    鄧小田暴怒,天下烏鴉果然是一般黑,他本想打倒護衛,一走了之,可覺得不能太便宜了東家,就想找東家算賬。工友告訴他,這事可以找西家行幫着討還公道,雖然西家行大多是技工,但總是要幫着工友們說話。

    找到西家行的工友時,這幫人正在熱議東莞木行東家聯行下的技工長契行約。木行的東主正頭痛木材成本飛漲處壓縮開銷,就把腦筋動到了木行的技工身上。

    木行的技工大多都是東莞機械學堂里學過的,有本事有學問,木行給他們的工錢可不少,而且每年還得漲,動不動還要木行的份子,木行東主對他們既愛又恨。

    木行東主們聯合起來,想給技工們定下限制,比如三年才談一次漲不漲工錢,而且還想規定,跟東主們起了衝突的技工,出了這家木行,其他木行就不能再雇他。如果技工要自己開木行,東主們就聯合運銷商人抵制。

    鄧小田當然不清楚這番背景,他以滿腔怒氣和充盈的戰鬥精神,感染了西家行。西家行決定,全力支持鄧小田帶着力工們鬧事,當然,這事跟他們技工沒關係……

    不知道自己被當了刀子使的鄧小田,鼓動起工友來,衝擊木行,打砸搶燒,釀成七月間,應天府治下最大一樁民人鬧事案,十多家木行被毀,數十人死傷。而鄧小田的底細,也終於被查了出來。

    「鄧小田,你逃不掉了」

    東莞城外荒地里,被上百名巡警圍住的鄧小田,眼中滿是瘋狂的怒芒。

    「我也不想逃了這個朝廷,是騙人的什麼民約,什麼君憲,全都是騙人的」

    此時的鄧小田,已經知了不少時事,大家嘴裏經常念叨的「好皇帝」,在他看來,就是個大騙子。

    「老子反的就是這個朝廷」

    他將一面太極團龍旗點燃了,此刻才是晨時,巡警身後,是無數圍觀眾,其中還有不少捏着小本本和硬筆的報紙快手。

    自曲江鬧祖案起後一個月,鄧小田終於被抓捕到案,但此時他身上又多了一樁東莞木行案。而在《正氣》的報道里,鄧小田是新朝治政的一個犧牲品,在《正道》那充滿煽情色彩的文字里,鄧小田是敢於反抗一切惡政的英雄。

    黃埔無涯宮,嚴三娘匆匆步入肆草堂,她一身勁裝,臉頰正透着一層粉紅暈光,既有剛才練拳時的氣血涌動,也有自內心而起的惱怒不安,手裏還捏着幾份報紙,每份上都能看到「造反」兩字。

    還沒走進肆草堂,就聽李肆在說話:「來不及了,火候不足,也得開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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