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
「李大人應該還記得吧,康熙五十年上諭,自五十年到五十二年,所有應徵地畝、人丁銀,連帶歷年積欠,全國各省,分三年輪免……」
李肆的話音飄飄搖搖地響着,李朱綬的眼前金星亂冒,他下意識地在心裏默念:「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所屬除漕項錢糧外,康熙五十年應徵地畝銀、人丁銀並歷年舊欠俱着免徵……」
這就是李肆提到的「大事」,康熙五十年,「聖祖仁皇帝」免了全國錢糧並帶積欠,原本康熙想的是在即位五十年這個吉利年頭一次搞定,可這顯然不現實,只好將全國諸省分作三份,三年輪着免除,而廣東就在第一輪里。//www.yibigЕ.com\這事可是滿遺們翻來覆去念叨的仁政,李肆記得再清楚不過。
之前賴一品不僅收了康熙五十年的皇糧,還給出了正式的納戶執照,這可是明目張胆地隱瞞恩免,而接着賴一品來找關鳳生催要原本已經被免除的積欠,更是欺君昧上。
就靠着這張蓋有知縣大印的納糧單子,李肆確信自己能整死賴一品,那傢伙不知道犯了什麼傻,在免了皇糧的那一年,還發出征收皇糧的正式憑據,根本就是將自己的菊花掰開,邀請別人來捅。
李肆還推斷不出賴一品開這單子的心理,但粗略想來,多半也是欺負他們這些草民沒有見識,有恃無恐。
可賴一品怎麼也想不到,獲得了新生的「李四」,是個前知三千年,後知三百年,論見識當世無人能及的怪物……
李肆在問李朱綬記不記得,李朱綬心中大喊,他怎麼能不記得!?
去年就是借着這場輪免,他跟鄉紳胥吏們瓜分了一萬多兩正稅銀子,雖然錢不多,可這是憑空掉下來的餡餅,還讓他跟鄉紳胥吏們的關係很是推進了一步,換在尋常,兩倍於這個數目的銀子都難辦到。
他也必須征這正稅,否則他的雜派和火耗從哪裏來?真要老老實實按皇上的話辦,他當年還能有什麼收成?靠他一年45兩銀子45斛祿米來養活親友家人幕席?
就算他不想征,里排書辦還有鄉紳們也得讓他征,否則他們的油水從哪裏來?
他當然不會明目張胆地吞這銀子,面上該做的都做了,比如讓羅師爺繕寫的恩蠲通告貼在了縣衙外,盡到了將仁厚皇恩廣澤草民的義務。讓胥吏推着鄉紳們徵收錢糧時,也小心地叮囑他們用臨時單子,而且還要記得變換名目。他還囑咐過鄉紳胥吏們稍微手鬆,別逼得草民太緊,壞了大家的好事。總而言之,就是讓下頭的草民不知道這一年皇上免了大家當年和歷年積欠的錢糧!就算知道了,也絕不給那些草民留下什麼把柄。
全國都在這麼幹,非獨他一縣,只是手法各異,程度不同,有故意裝作沒收到蠲免行文的,有壓下行文,直到收完錢糧再佈告的,也就是所謂的「壓蠲黃」。當然也有特立獨行的「清官」,李朱綬就記得曲江縣那個剛剛被巡撫參劾的知縣楊沖斗,他倒是清廉,還派人舉着通告牌下鄉巡遊,惹得全縣鄉紳胥吏恨他入骨,他被抓起來,不能不說跟這有關。而底下的草民該收多少,還是被收了,只是沒揣到他楊沖斗腰包里,全進了鄉紳胥吏的口袋。
歷來朝廷蠲免,也都是官紳享受,草民?管他們去死!像是佃田這類的蠲免,表面上地主佃戶是六四分,實際上朝廷上下都有默契,地主不免佃戶的無所謂,佃戶要鬧,那就是大罪。
但這蠲免之事,也歷來是朝廷的臉面,繼續收草民的無所謂,卻絕不能擺到枱面上,更不能留下這麼直接的把柄。
眼下這個李四,忽然丟出來一張寫着康熙五十年,蓋着他知縣大印的納糧單子,看這紙這章這墨印,絕對不是假造,頓時驚得李朱綬脊背發涼。這張單子別說是到了京里,就只是在廣東巡撫滿丕那頭滿狗眼皮子下過那麼一眼,自己這輩子就完了。
大家都能捂得好,就你這麼蠢,拉屎還照着自己名字拉了一圈?滿丕參了楊沖斗,卻被楊沖斗兒子楊津叩閽給攔住了,心中正窩火呢,他李朱綬這欺昧皇恩,隱瞞恩蠲的罪名可是實打實的,就算今上寬仁,他怎麼着也得被扔到寧古塔去充軍吧。
寧古塔……充軍……這怎麼行!
渙散的眼神里,一股狠厲漸漸凝聚起來,李朱綬盯住了那張單子,就像是看着一張生死判書一般,只要他毀了這張單子,就什麼事都沒了……至於這個李四,有一百種辦法坑了!連功名都沒有的草民,誰會在意!
見李朱綬的眼神有些不對了,李肆暗自冷笑,這些當官的,反應還真沒一點偏離他的預料。
「李大人,就這麼一張,可不是什麼大事,我們鳳田村整村,一百多張單子,都是這樣的……」
李肆悠悠說着,正想撲上來的李朱綬像是被一柄大鐵錘敲中了胸口,差點一口熱血噴了出來,他艱辛地開口問:「一……一百多張!?」
「沒錯,這位里排負責的丁口,應該就是一百多戶。」
李肆特意點了點單子上那個名字,李朱綬這才看明白了那個姓名,目光在那剎那間變得無比惡毒,李肆知道,估計李大人這會正在複習着這輩子學來的所有罵人的詞彙。
嗯咳!
眼見李朱綬有些失了方寸,李肆正要繼續推下去,屋子後面響起一聲咳嗽。
「我……我內急……」
李朱綬像是落水之人揪住了救命稻草,慌慌張張出了後堂。
李肆知道李朱綬這是要跟師爺商量,可他一點也不擔心,師爺基本不會慫恿東主把事情干絕,他們更喜歡調和。
「皇上寬仁,此事只要處置妥當,不會有什麼麻煩……」
另一間屋子裏,羅師爺安慰着東主,雖然他兼管錢糧刑名,卻並不掌印,所以還是一臉置身事外的悠然。
「妥當?怎麼妥當!這單子是怎麼開出去的?那個裏排賴一品不知事情輕重倒也罷了,可書辦楊夏卻是知道此事厲害的,怎的他也這麼糊塗!?」
李朱綬在屋子裏滴溜溜轉悠,紅着眼睛,捧着腦袋,使勁地在回憶,去年是什麼時候把知縣大印給了楊夏,讓那書辦能開出這些單子。
見東主心緒不寧,羅師爺嘆氣:「蓋上百多張單子,也不過一刻來鐘的功夫,楊夏多半是趁着辦理其他事務的時候順手開的,想的估計也是鄉人無知。現在緊要的不是去查找原因,而是如何善後。」
李朱綬喘着粗氣,眼珠子滴溜溜轉着:「賴一品,是鐘上位家的惡狗,鐘上位背後還連着白蠻子。楊夏,是典史楊春的弟弟,世代都是縣裏的胥吏,勢力盤根錯節,我都得讓着三分,這兩個都不好整治,而另一邊是一百多戶草民……」
話沒說完,意思卻出來了,整治一百多戶草民,總比整治鄉紳胥吏來得輕鬆。
羅師爺微微搖頭,剛才嗯咳一聲把李朱綬拉出來,就是要提點他別動歪腦筋。
「東翁,去年山西陳四、福建陳五顯的事,你還記得吧。
話題驟然一轉,李朱綬有些不適應,呆了片刻,才連連點頭。
怎麼能不記得?陳四一案,說的是山西人陳四帶着族人一百多口逃荒,流竄多省。在山東被控搶劫,刑部受案,部議陳四無罪。結果皇上卻發話了,將這群賣藝為生的流民認定為鳩黨,還拿朱三太子的事來比,一大堆尚書督撫被降四級、降五級留用,刑部尚書郭世隆還丟了官,陳四一路所經的州縣,主官全都被降被貶,是去年轟動朝野的一樁大事。
事後大家都清楚了此事的根子,原來是陳四供認說之前晉陝旱災,多省都活不下去,不得不一路流亡,而刑部居然還具案報備,認了他的供詞,這不是壞了康熙爺登基五十年河海宴清萬民同樂的名聲嗎?
福建陳五顯案就更扯蛋了,福建草民搶米,危害鄉紳,提督藍理受令進剿,殺了八十多人,然後被康熙斥責為屠害良民。原因是什麼?不就是藍理煞逼,居然寫成題本,當作戰事來報捷嗎【1】?題本一上,跟陳四案刑部具文一樣,那就成了朝廷正式文書,也就是所謂的「官方說法」。
康熙正想着這一年能成為他治下最安寧的一年,這下可好,居然有造反的,朝廷正式文報都承認了,這不是兩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嗎?藍理頓時成了眾矢之的,同省督撫連帶地方官趕緊將髒水全潑藍理身上,甚至連他在台灣的惡事都翻了出來。這個昔日的平台驍將,灰溜溜地被拿到京里入旗看管起來。
可羅師爺,說這兩件事是什麼意思?
羅師爺把話說透了:「如今這關頭,事涉草民,就得慎重。一個草民好說,可一百多戶草民,東翁,如何都能整治得服帖?這可比整治兩個人難多了,萬一漏下一兩個草民捅到縣外,事情就難收尾。再說此事歸根究底,責不在東翁身上,又何苦為他人火中取栗?」
李朱綬平靜下來,羅師爺要他別想着整治草民,那肯定也不是要他去整治另一方。
他恭謹地問:「以先生所言,該當何處?」
羅師爺曬然一笑,胸有成竹:「去歲蠲免,知道的人也不少,這個小子不過一介草民,估計是從他人那得知了此事,想來卸些皇糧之差而已。只要答應免了該免的錢糧,將單子收回來,此事不就結了?」
李朱綬一跺腳,差點抽自己一耳光,果然是越急越亂,這麼簡單的處置,他居然就沒想起來!?
可接着一想到錢糧,心中就是一痛,話語依舊帶着遲疑:「這一里的錢糧,也得有個一兩千吧,今年這可是虧大了!」
羅師爺繼續搖頭,這東主有時候算得精明過頭,有時候卻不會算數了,「東翁,上諭免的是正稅,何曾提到過加派?」
李朱綬眼睛亮了,算起來也不過是一二百兩銀子的事,心中頓時安定下來。
【1:題本是各省督撫、提鎮,各部大臣向朝廷提交的正式文報,在康熙後期,因為奏摺制度的興起,題本已經成為官樣文章。也正因為如此,題本就是朝廷臉面所在,奏摺里可以說的事,題本里卻不一定能說,或者必須換個說法。堂而皇之地寫上災禍、戰事,是很丟聖上臉面的,而聖上的臉面,就是朝廷的臉面,朝廷的臉面,就是最大的政治。康熙再寬仁,但誰掃他的面子,他就會讓誰過不了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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