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莫能棄 第五十四章轉折

    後面的ri子我覺得我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水塘中的魚,因壓抑而奮力躍出水面,但又因失去水而窒息,只有重新回到水中。這就是無法逃避也無能為力的境況吧。

    每一天,我都像走在高空的鋼絲上,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隨時準備要倒頭栽下來。

    我想,在那斷頭台上,最痛苦的不是刀落下來的瞬間,是等待着刀落的時候,一秒鐘都長得像是永恆。

    誰說過,羅斯福?我們最應恐懼的是恐懼本身。恐懼是能置人死地的魔獸的影子,它在人身邊緩步輕舞時,就已奪去人們一半的生命。有個研究說,迷路的人,有許多是自己因恐懼胡亂吃胡亂折騰,才沒了救。還有個什麼文,說很多癌症病人是自己嚇死的。

    我知道我該充滿希望和信念,但我就是害怕!

    這種懼怕多源於自己的無力感。現在才明白了那些哲學家反覆討論的所謂人在強大社會機器下的無能把人異化成了非人的抽象學說。我天天問自己,我能幹什麼?天天的回答是:什麼也幹不了。

    能不能逃走?且不說,不能把爹和謝審言丟下,就是能走,中國自古就有嚴格戶籍制度,官員百姓都有證實自己身份的文件,就是那些雲遊的和尚,也有度牒,上面有其剃度修行之所的記錄。進入城鎮時,如被檢查出沒有身份,行跡可疑,可立刻入獄,以免是逃犯。但最大的問題還不是官府,是生活來源。這裏哪裏有通行全國的銀莊,平素行走,誰不是靠銀兩。沒有戶籍,怎麼能為人工作。如果不是在外行商,許多人都無法長期在外遊蕩……

    那些武俠人物,如果不是靠打砸搶,也必是有良好的家庭經濟狀況……難怪我曾聽人家說,現代社會中,最可怕的動亂人群是那些黑戶口,因為他們沒有身份,干出事來,根本沒法找他們……早知道,我給自己辦個假身份多好……

    假死?以前爹在勢時,一定能安排妥當,可現在,多少人在冷眼看着爹出事,怎麼安排……關鍵的是,再活了以後,我去哪裏?謝審言怎麼辦?

    ……

    胡思亂想中,我還是按爹說的安排了孩子們。第二天我就讓錢眼在外面租了民宅,第三天我就讓蓮蕊帶着常歡和常語,nǎi娘及僕人搬了過去。我想讓言言跟她們一起去,可怎麼也沒法把言言從我胸前剝下。當我們把他的手扳開時,他就用牙咬着我的衣服不放。我心中傷感,就把他留在了我的身邊,依然ri夜和他在一起。

    我讓錢眼一家也搬出去,他們的身份是ziyou的平民,別和我府聯得這麼緊密。我對他們說讓他們出去是因為他們要負責把我的孤兒們養大。錢眼看得開,說在哪兒都一樣,我們家肯定沒事。他ri後還能供上百多個孤兒,我可以接着收人就是了,他懶得搬家,太麻煩。錢眼的老爹說,他就是個乞丐,在府里呆着也還是個乞丐,不會有人理他的。杏花最沒有幽默感,哭得要跪下說和我在一起。我只好同意他們留下,但如果有風吹草動,趕快出府,那些孩子們還要人照看。

    一連十來天,毫無動靜。我們遣散了大半僕人,府中十分清冷。每天大家晚飯時,雖然都強打了jing神談幾句,但個個神sè木然。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能保持表面的平靜就已經是十分不易。

    這一ri,僕人來說,爹下朝回府了,讓大家立刻都到廳中去見他。我走向大廳時,渾身發抖,杏花攙着我,我幾乎抱不住我懷中的言言。

    進了門,不僅哥哥冬兒和麗娘帶着澄兒在,連錢眼和李伯都在。爹臉sè稍有些蒼白,但還是鎮靜。他看着我們大家,開口道:「昨ri謝審言親見太后,自陳身已殘疾,無法相配公主。太后以為他藉故推脫,令御醫給他查體。御醫報了所查結果,說謝審言體無完膚刑傷至殘,確已不能與皇家結親。太后震怒,傳懿旨要嚴辦兇手。今ri在朝堂上,謝審言奏告說是董家惡僕鄭四所害,人已處死。賈成章馬上彈劾我治家不嚴,殘害無辜。皇上不快,當眾說我家風不正,何以治國。謝審言接着跪奏說董太傅為人慈善,董家小姐董玉潔對他有救命之恩,他求皇上賜他與其成婚,他願以殘身餘生相報。謝御史立刻反對,言說有他有證據惡奴本是董家小姐指使,他不能容謝家納娶此女。兩人在朝堂上當場反目,謝御史說謝審言有違父命,不守父子綱常。謝審言說謝御史冷酷自私,沒有人情,不為慈父,不得尊敬。他們厲詞相向,君臣皆驚。最終還是皇上命兩人各歸朝班,說婚姻之事,不可不顧父母之命,他不能違背禮數,所以未允謝審言的請求。眾臣紛紛啟奏,建議皇上整頓道德世風,強化禮教,不可姑息散亂無度。皇上命我回來好好整肅家規,清查僕從所為。臨下朝時,公開指示那三位新臣代替我啟奏所有事宜……」

    我聽得出冷汗。爹停了一下,接着說道:「皇上本可以小題大做,讓人清查我府,對我深究其責,可現在看來他沒有下狠心,這說明,皇上終於決定保全我的xing命。從今後,我不會參與任何朝事,等兩三個月,我會再次託病請辭,我們就可以……」

    我鬆了口氣,不禁說道:「爹,我有種感覺,那賈家,大概不會罷手,爹可有什麼辦法……」

    爹深嘆了一聲:「我一直無法動作是因為忌諱皇上,怕我一旦回手,皇上會以為我不甘退下。賈成章也是看明白了這點,才這麼放肆,報這十年被我壓制之恨。」

    我微低了頭說:「怕也有賈功唯的原因。」

    哥哥說道:「那賈功唯也是自幼有詩名,頗具才華。可因為長相不佳,加上那些他虐人致死的傳言,雖有妾室,迄今沒有娶妻。他家雖然官位顯耀,可高官世胄都覺得他只是依了太后,多少看不起他家,其他人也不敢把女兒給他。他家四處說親,可總被人相拒。曾有一戶人家,允了親事,那女子當夜上吊自盡。市井上,他的親事,早chéngrén笑柄。但說來,從沒有女子正面冒犯過他。我以前的妹妹對他動了手,雖然教訓了他,可我怕是惹下了長久的恨怨。我家勢微,他自然不會放過你。他從來嫉恨審言,自然也不會讓審言安生。」

    爹又嘆了氣道:「好在謝審言正得皇上重用。他近期在籌備商部,皇上數次說他勇於任事,多謀善斷,對他褒獎有加。今ri朝堂上,皇上因他與謝御史的衝突,評他表面溫雅有禮,但實則氣xing剛強,不思通融。我覺得甚是十分中切。明里稍有貶意,其中讚賞之情未減。皇上不喜謝御史,倒是不急着為兩人謀和。謝審言自揭短處,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當他面有任何恥弄之意,這和皇上的回護不無關聯。他這樣的新寵,願與我家成婚,皇上以父子之道為由不允,可眾臣都明白這裏有新舊朝臣不能聯手之意。」

    爹又看着哥哥說道:「立刻賣掉那個關過謝審言的莊園,遣散那些知道謝審言受刑底細的人。」我心中一驚。謝審言當朝說是被鄭四所害,而賈成章他們知道他在說慌。如果讓他們又得了人證,雖然謝審言作為受害者,一口咬定了鄭四,他們不能直接定謝審言的欺君之罪,可總是留了把柄……

    李伯說道:「老爺,我可以把他們都滅口。」到底是習武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其中的要害。

    爹深深嘆息道:「人命豈可如此輕賤。給他們銀兩,讓他們遠行。」

    錢眼突然說:「老爺,不能讓他們遠走。謝大人名聲ri盛,他們若在市井上散佈謝大人舊事的細處,謝大人的聲譽就更毀了。」

    大家都冥思苦想起來。錢眼遲疑地說:「可找一處僻靜之地,遠離人口紛紜所在,把他們安置下來。ri後,我們在哪裏開個手工作坊什麼,讓他們做工。」

    李伯說:「那次謝大人所居的廟宇,十分僻遠,我可在莊園賣掉之後,把他們送到那裏去。」

    我問道:「他們難道不會逃跑嗎?」

    李伯回答說:「我自會派人看管,況且,奴籍在身,不能背主謀生。除非有人庇護,逃奴有喪命的可能。鄭四的前例在那裏,他們大概也不敢輕易棄主另投。」

    爹想了一會兒,同意了:「就先這樣辦吧。」他對着麗娘說:「裁減府中其他奴僕的人數。」麗娘立刻應了,又回復了原來對爹十分依順禮貌的樣子。

    皇上讓爹整肅家規,話中何嘗沒有讓他清減雜亂人等之意,以免有人妄言。皇上的心機是如此深密,讓我不寒而慄。

    我們見爹臉露疲憊之sè,就紛紛起座告安而出。

    錢眼走在我身邊,嘆息道:「知音,人家為了你,真是什麼都豁出去了。」杏花在他一旁也嘆息着說:「小姐,可是皇上沒有允婚哪。」我抱着言言,只覺得心中充實而幸福,微笑道:「到這個時候了,婚不婚的有什麼關係?」

    錢眼也笑了:「知音,你真夠看得開的。」

    正說着,前面的人說有謝府的家人來見我。我們一同往前門走去,遠遠地見那個老家人,步履沉重地走過來。他見了我,也不看我,只躬身施了一下禮,我抱着言言,無法還禮,就對杏花說:「杏花,幫我還禮這位老人家。」杏花忙還禮。

    那老家人嘟囔說:「誰是老人家?!」

    我笑道:「對不起,我不知該如何稱呼。」


    那老家人決定不和我一般見識了,就說道:「我家大人……」

    錢眼打斷:「哪個大人?老的那個還是小的那個?」大概是報復他對我的態度。

    老家人又不高興了:「什麼老的小的?如此無禮!」

    錢眼一翻眼睛:「不是老的小的,還是大的小的不成?」杏花哧哧笑。

    老家人不理他,也不看我,說道:「我家謝審言大人說,今ri有已經約定的過訪人眾,他無法前來。明ri他一下朝就來拜訪小姐。還說……」他憤然停口。

    我們都等着,那老家人終於恨聲說道:「他說讓小姐不要擔心,他自明ri後,天天會來。」

    我們一下子都笑出了聲,錢眼道:「知音,人家是怕你聽了皇上拒賜婚姻,心裏不舒服。這麼大大方方地讓人傳信,不僅給你,大概恨不得整個謝府董府乃至京城都知道。這是什麼心思?比你膽大多了。」

    我不服氣道:「我是女的,能幹什麼?」

    錢眼一瞪賊眼:「能幹的事多了!繡個什麼荷包,寫個什麼詩,給個什麼手絹兒,贈個什麼紙兒,丟個什麼玉鐲,解個什麼帶兒……」

    我氣道:「說什麼呢你?!」杏花笑得捂着嘴,老家人一臉不高興。

    我看着老家人說:「請告訴謝審言大人,我不擔心了。」我咬了一下嘴唇,又說道:「說我會到門口,去接他。」杏花停了一下,聽懂了,低聲一陣笑。老家人冷着臉,施禮而去。錢眼看着杏花說:「娘子,怎麼笑成這樣?」

    我馬上抱着言言轉身離開他們,可還是聽到杏花斷斷續續地告訴錢眼:「記得那天,小姐,就是這麼對言言說的,一定去接他……你看,她是如何對言言的……」錢眼的怪笑聲:「自然又要抱……又要……」

    這一夜,我十分興奮難眠。我原以為我們又會很長時間,甚至再也,見不了面。前一陣對生死的憂患,讓我天天過得焦灼不堪。可現在,突然一下子,他就要來了,還明白地說出了要riri相見的話語。我知道因為皇上未曾允婚,我們已經無法正式成為夫妻,他為官入仕讓我們在一起的目的已經不能實現。他索xing破罐破摔,不再遮掩,竟然就要這麼公開來相見,不再有任何顧忌。這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之說,我們走到了路的盡頭,反而可以亂走了,看看能否尋到新的途徑。

    想到我們就要見面,回到他為官之前的那樣的時光,我總禁不住微笑。

    可另一方面,我心中就是覺得忐忑,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我抱着言言在屋中來回走動,他一聲不響地緊靠着我,好像也體會出了我的慌亂。我不知道怎麼來形容這種感受,有點像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了我的心。那隻手一會兒就握一下,我在那一握之間,只覺得天旋地轉,心驚膽顫。這種恍然怔仲瞬息過去,我又以為是自己在多心多慮。有時我的手腳突冒冷汗,身子會輕微發抖。我無心做什麼,只想找人講講我的感覺。可大家已經睡了,我不能去打擾他們……

    我一遍遍地想這是不是表示要出什麼事?爹今ri說皇上對他還是有保全之意,謝審言也沒有觸怒皇上,老家人說他明天會來看我……我在擔心什麼?

    時值深夜,言言在床上已經睡着了。漆黑中,我躺在床上,就是無法安眠。我突然非常非常想見到謝審言,想抱着他,想吻他……我的心像是在墜向萬丈深洞,那裏妖魔鬼怪,yin暗無比……我輕輕地用手摟着言言弱小的身體,他似乎感到了我的手臂,睡夢裏過來依偎着我。我多希望這是謝審言的身體,多希望聽到他對我說別怕,別擔心,他和我在一起……

    我在對新的一天的盼望,對謝審言的思念和莫名的恐慌之間迷迷糊糊地過了一夜。美夢和惡夢交替,好多次,我都感到謝審言進來,坐到了我的床邊。我在夢中起身向他伸手,總一下醒來,只看見了黑夜,後來,是淡然而來的黎明。

    上午我梳洗過,見冬季的天空,佈滿yin雲,怕是要下雪,就在淡杏sè的貼身細棉上衣外穿了藏青sè的長襖,下身穿了的黑sè的加厚長裙。杏花來後,我說想去看看常歡和常語,好幾天了,不知常歡是不是還是那樣像鸚鵡一樣天天亂叫。杏花笑着說好,她讓人告訴李伯備好車,在門口等我們。天涼了,我們不騎馬了。

    我抱着言言和杏花一路說笑着往大門口走去,我的心情大好。現在是上午了,再有三四個時辰,六個多小時吧,謝審言就會來了,想到這裏我的心就高興得大跳。昨夜的憂慮一定是我對他思念過度造成的無病呻吟。有什麼要cāo心的,爹沒事,他沒事,我在自尋煩惱。

    杏花笑着說:「小姐一個勁兒地在笑呢。」

    我咬嘴唇,可自己也知道嘴角實在拉不下來。杏花又說:「謝公子,不,謝大人,今天,可就來了。」

    我哼一聲:「就你知道!」還是忍不住地笑。

    到了門口,李伯也微笑着,我說道:「怎麼每個人都知道?」李伯說:「錢管家昨ri特地來告訴我,說千萬下午在門口等着,看看小姐要怎麼接謝公子。」杏花笑出了聲,我咬牙:「你那可惡的夫君,我饒不了他!」杏花笑嘻嘻地道:「他到時候也會來看……」

    正要上車,見一匹馬飛奔而來,一個太監模樣的人,跳下了馬,匆忙說:「我是宮中持事之人,有要事要見董家小姐。」

    我一愣,開口說:「我就是董玉潔。」

    他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言言,面露懷疑。杏花說道:「這的確是我們的小姐。」

    他終於一拜說:「宮中傳令,請小姐立刻前往皇宮玄敬門。」我心中突然劇烈地跳起來,難道我昨夜的預感是真的?!爹或者謝審言出事了?!我把言言往杏花懷裏放去,可一向安靜的言言此時突然放聲大哭,死死地抓着我的衣服不放。他的哭聲讓我更加心中煩亂,手足無措。

    李伯突然問:「請問這位公公,可有宮中玉牌?」那太監抬手出示了玉牌,李伯仔細看了,點了頭。

    我一邊繼續推開言言,一邊問:「請問有什麼要緊的大事?」

    那太監平靜地說:「只請小姐宮中一行,有人想見一下小姐。」

    我緊皺了眉頭,難道是皇上?我倒正想見見他。就說道:「好,我隨你前往。」

    言言的哭聲不斷,杏花說:「我也隨小姐前往吧,小姐就抱着言言,他哭得可憐。」我點頭同意,就重摟住了言言,杏花扶着我上了車,李伯和太監騎馬跟在車外,我們一起去往皇城。

    我平時不常出府,來此快兩年了,只在皇城邊上過了幾次。我平時不認路徑,走過的地方根本記不住。現在在車中看着外面,只覺都是陌生。

    我心中的焦躁幾乎要讓我尖叫,無數壞的念頭層出不窮。爹會不會要被斬首,臨死時想見我一面?爹是不是就要被流放,臨走要叮囑什麼?謝審言是不是觸怒了皇上?皇上想親自告訴我壞消息……我努力尋求我的異感,可除了一種從心底感到的恐懼,我什麼別的都沒覺出來

    我真不想去,好幾次我都想對杏花說我要回府,但那是宮中的玉牌,也許是皇上相約,我不去,會讓我家的情形再惡化。爹說皇上對他有保全之心,大概皇上,像以前,只想與我談談玄機……李伯看了太監的玉牌,不會有假……可我只覺得越來越心慌,把言言抱得越來越緊。

    馬車終於停下,我從車窗看見了高高的宮牆就在眼前,耳聽車外太監大聲說道:「董家小姐董玉潔到了。」外面由遠至近,一陣聲響,聽着是許多人的腳步和車輦之聲,把我們的馬車圍住了。此時我的恐懼已達到了,覺得我的頭躺在了斷頭台上,等着刀口落下來。

    我使勁地抱着言言,他也不出聲地抱着我。杏花也覺出異樣,雙手緊緊抱住我的一隻胳膊,顫抖着低聲說:「小姐,不對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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