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嚇傻了的衙役不自覺的舉起手中的水火棍看了一眼,斷口處豁豁丫丫,分明是一棒子就給砸斷的。可是趴在地上的楊五郎好像沒事的人一樣,還扭過臉來朝他笑了一下。
馬知縣不明就裏,他也知道縣衙里許久都沒有更換刑具了,就連衙役們手中拿着的水火棍,若是年份久遠一些的,也是從李後主的時代就傳下來的古董了。於是大叫道:「換根棍子繼續打。」
那個老衙役看自己的同僚失手,再看楊五郎的神色,一點也感覺不到痛楚,心中詫異,但是知縣大人已經吩咐了,不打也不行。低斥了一聲:「小哥小心則個。」舉起手中的水火棍照着楊五郎又打了下去。
「咔嚓!」果然不出所料,這根水火棍也應聲而斷。
「你……」馬知縣再傻也看出不對了,指着楊五郎:「你……」卻說不出話來。
楊五郎笑道:「可能怪我身子骨太結實了,這棍子又太孱弱,打斷了兩根。若是知縣大人要我等賠錢的話,只管開口好了,在下雖窮,兩根棍子總是買得起的,比起這幾位手中的棍子也肯定是要好上一些的。」
馬知縣眼睛一轉,指着謝慕華:「打他。重重的打。」
又是兩名衙役走了出來就要按到謝慕華,謝慕華嘆了口氣說道:「解開木枷,讓我自己解了衣服吧。」
那衙役卸了謝慕華身上的木枷,謝慕華面帶微笑,緩緩的解開長袍,一件金色物事「不小心」就滑落在地上。
金色的?馬知縣第一個念頭就是金錠。劉大官人也比他好不到哪去,一個箭步就跳下大堂,伸手撿了起來,轉身朝馬知縣笑道:「這個漢子好生有趣,一個大男人腰間居然掛着金色的袋子,倒像是個女人一般。」
劉大官人自己說得頗覺得好笑,可是再一看馬知縣已經是面如土色,嘴唇微微發抖,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劉大官人不明白倒也罷了,他是江南土生土長的財主而已,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兒也就是句容縣的知縣大人了,大宋這裏五品官以上才有姿格佩戴金色或者銀色的魚袋,能佩戴金色魚袋的,那絕對是朝中正三品以上的官員。劉大官人雖然不認得,可是馬知縣是認得的,心中頓時涼了半截,轉過不下一百個年頭,從太上老君一直求到如來佛祖,只盼自己不要太倒霉,惹了天大的禍事。
「馬大人,打還是不打啊?天氣已經轉涼了,叫在下不穿長袍在這裏等着你打麼?」謝慕華揶揄道。
「好大膽,膽敢如此跟知縣大人說話,不要命了麼?」身後一名衙役斥道。
馬知縣汗如雨下,急忙離座而起,走下堂前,雙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下官句容縣馬興田,不知是哪位大人駕到?」
謝慕華昂起頭:「江南東路有幾個帶金魚袋的官兒?」
馬興田最恐懼的事情終於被他猜中了,眼前這個二十多歲,氣度不凡的年輕人竟然就是樞密院副使、江南東路安撫使、江寧府知州謝慕華。這位爺簡直就是官場太歲,手下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多少官員因為他下了台,就說王溥這位國丈好了,要不是因為跟謝慕華斗,能被趕到江南東路來?
馬興田磕頭如搗米:「下官不知是經略相公來此,求經略相公恕罪!」
劉大官人也傻了眼,經略相公?那是主管一路軍務的大官,自己居然是被經略相公的人打了,還叫一群官差來把經略相公抓到了縣衙門來,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麼?
那劉大官人也是個知機的人,急忙跪倒在馬興田的身邊,撲通撲通就磕頭起來,腦袋在青石地面上磕得砰砰作響,口中大叫道:「草民不知是經略相公,得罪之處,還請相公大人大量,饒恕則個。」
謝慕華冷哼一聲,卻將張詠拉了過來:「這種事應該是復之兄來料理才對。」
馬興田抬頭看看張詠,低聲問道:「不知這位大人是……」
謝慕華狡黠的笑了笑:「好教你知道,這位便是提點刑獄公事張詠,主管江南東路刑獄。馬大人,你可要好生和張大人親近親近。」
還沒等馬興田答話,張詠就笑道:「那是,經略相公,下官正要和馬大人研習一下判案之道。當初在開封府聽聞一件失竊案,開封府衙就審了足足三天。哪裏有馬大人這麼快,上堂……用刑……要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就可以畫押下獄了。這等辦案的速度,下官實在是拍馬不及。」
馬興田一顆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再斜眼一瞥楊五郎,只見五郎已經跳了起來,撿起地上的長袍披在身上,馬興田心裏抱了個念想,又問道:「這位壯士……」
張詠接口道:「馬大人,這位壯士就是禁軍四品帶刀虞侯楊延環。哦,馬大人是文官,對武職應該不是很清楚。楊虞侯便是楊無敵大將軍的五公子了。」
馬興田頓時眼前一黑,頭腦發暈,情不自禁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一群衙役誰也不敢搶上去扶他,只有劉大官人低聲喚了幾聲,見馬興田毫無反應,偷偷抬眼看了看謝慕華,卻不敢再說話。
那群衙役只道謝慕華要在這兒大發官威,卻沒想到謝慕華看也不看昏厥在地上的馬興田,轉身對五郎說道:「走,咱們先找個客棧安歇去。今日這案子看馬大人的情況是審不了的,來日再說吧。」
五郎笑了笑,當前走了出去,平秀正盯着那群衙役,卻走在最後。
謝慕華剛剛走出大堂,荊兒便撲了過來,輕聲斥道:「官人,你也不早些表明身份,要是他們真的打傷了你,看你如何是好?」
謝慕華見八姐站在一邊,便將她也拉了過來,笑道:「兩位娘子,五郎還在裏邊呢,要是真有人要動手打我,你當五郎不會動手麼?今天的事暫且到此為止,咱們可還沒吃飽呢,尋個客棧投宿下去,大快朵頤再說吧。」
兩女幽怨的瞪了謝慕華一眼,又走回到柴郡主的身邊去了。
謝慕華等人前呼後擁的出了縣衙大門,張詠有些疑惑,問道:「經略相公,為何今日不在堂上詢問武家莊一事。就看馬興田和那劉大官人,應該對此事了解不少。問一問的話,應該有些收穫才對。」
謝慕華微微一笑,拍了拍張詠的肩膀:「復之,你善刑獄,嫉惡如仇,可是對官場裏的道道還不是很明白。這件事,我想楊先生應該心知肚明的,不妨問問楊先生好了。」
張詠轉身對楊剛正施禮道:「請楊先生指教。」
「指教可不敢當!」楊剛正急忙回禮,看着謝慕華走在前邊的背影,嘆了口氣道:「經略相公卻是會偷懶啊。偏偏叫我說。」
張詠笑道:「楊先生能者多勞,在下願聞其詳。」
楊剛正謙虛的笑了笑,低聲說道:「張大人,你是清官。可馬興田等人就不是清官了,今日他們得罪了江南東路四位最高官員其中的兩位,以馬興田等人的本性來說,他們將會如何處置?」
不等張詠回答,楊剛正接着說道:「假如我是馬興田,自然是備一份厚禮來求見經略相公和張大人你。可是經略相公現在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馬興田自然會猜測,是不是經略相公之前就已經得到了關於馬興田的消息,這次是特意來尋他的晦氣。這時,若是有人從旁邊提點,馬興田為了自保,許多事,咱們不讓他說,他也會主動說出來了,這總要比在大堂上對他窮追猛打的好。」
張詠想了想,點頭道:「這也對,可若是馬興田不說呢?」
楊剛正嘆了口氣:「張大人,十年寒窗苦,一朝登龍門,權力不是每個人說放下就放下的。別看他只是一個小小知縣而已,你可想過他熬了多久,讀了多少書,參加了多少次科舉才有今日的官職。這件事,馬興田只不過是個引子,我們也需要他這樣的馬前小卒。他是肯定捨不得自己的功名,為了保住官職,咱們叫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謝慕華轉身道:「楊先生還真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啊,我還以為自己已經很高深莫測了,誰知道落在楊先生的眼中,卻是不值一提了。」
楊剛正笑道:「經略相公過謙了。」
張詠嘿嘿一笑:「可惜在下生性嫉惡如仇,若是遇到貪官污吏,恨不得都一劍斬了才順心。卻想不到,這些貪官污吏還如此有用。」
謝慕華沉吟道:「一個人的貪污腐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體系下的貪污腐敗,江南的貪腐由來已久,就算是後來的官員也都不自覺的進入了這個體系,你也貪,我也貪。殺掉幾個貪官是沒有用的,不把這一塊的體系連根拔起,殺一個馬興田,自然還會有十個二十個馬興田出現的。」
楊剛正接口道:「水至清則無魚……」
謝慕華點點頭:「我明白。」
張詠就在大街上對着兩人正色道:「復之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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