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席捲着蒼涼的大地,一望無際的雪地上,一輛馬車緩緩而行,馬車很是寬大,裏邊放置了暖爐,窗簾也被封在車壁上,一絲寒風也透不進去。呼號而過的北風,捲起地上的浮雪拍打在趕車人的臉上,車上的駕手紋絲不動,趕着馬車前行。
車廂里舖着厚厚的墊子,儘管有些顛簸,坐在車裏的人也不覺得累。謝慕華展開雙臂,在寬闊的車廂里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說道:「大冬天的趕路,實在是太累了。還有多久才能到代州?」
五郎想了想:「要是按照現在的腳程,再有個三天就能回到代州了。」
「好!」謝慕華看着車廂里這幾位親信,心頭一陣寬慰,這些日子來,就是這些人陪着他從雁門關到洛陽,如今又從洛陽返回到雁門關。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自己的道路也越來越清晰,和趙德昭之間永遠不會有轉圜的餘地了,除非趙宋會改變一直以來的立場,可是自己也不可能再有回頭路了。手底下的這群人,都需要自己的庇護。謝慕華已經不是剛剛穿越而來的謝慕華,有無數人的榮辱生死跟自己掛上了鈎。因為自己,石守信差點沒了兒子,楊繼業已經沒了四個兒子,曹彬主動選擇了隱退,寇準王旦等人的政治前途完全依託在自己的身上。現在的謝慕華已經不容有失。
「再走不遠,咱們的隊伍就過來了!」五郎這一路上心都在懸着,遠遠沒有謝慕華看起來那麼瀟灑自若,他倒不是擔心自己的生死,而是生怕路上出現了截殺的禁軍。謝慕華要是死在這裏,叫雁門關那麼多人可怎麼辦啊?
「不要緊,已經到了這裏也沒有人能傷我們了!」謝慕華微微一笑,忽然車前的駕手一提韁繩,兩匹健馬停下了腳步。謝慕華扯開車門,朝外望去,遠處一片黑影緩緩的朝這邊走了過來,雪地上,陽光下,黑影手中的兵刃顯得格外耀眼。
「是我們的人!」謝慕華長長的出了口氣,雖然看起來樣子十分輕鬆,其實謝慕華自己還是捏了一把汗,趙德昭的缺點就在於這裏,明知道自己對他的帝位是一個威脅,可是卻沒有撕破臉皮大殺一場的勇氣。若是趙德昭敢於現在宣佈謝慕華是叛逆,然後舉兵討伐。禁軍之中多半人還是支持宋室的,一旦打起來,鹿死誰手還不太好說,儘管謝慕華身後有一群老將的暗中支持,可是這些老將也是見風使舵的老油子了,不會貿貿然把全部籌碼都給投下去的。除了徹底絕望的石守信和楊繼業之外,別的還多少有些保留!
數百名官兵緩緩的走了過來,沒有打着旗號,沒有明顯的制式盔甲,這正是謝慕華當初的約定。一員小將快步踩着積雪,發出咯咯咯的聲音,跑到馬車前,謝慕華從車內一躍而出:「諸位好!」
那員小將乃是曹琮,笑呵呵的看着謝慕華答道:「相公好!」
謝慕華聽着這熟悉的話語,差點就脫口而出,同志們辛苦了,還好給忍住了,打量了曹琮幾眼,笑道:「曹大人給你回信了嗎?代州那個女子,如今怎麼樣了?」
曹琮樂呵呵的答道:「相公放心,別的事情,俺曹琮不敢吹牛,要說這點小事,絕對是手到擒來。那女子能禁得住俺的軟磨硬泡?三五天就讓她看了俺就臉紅。如今,俺去代州城裏,不是一個吹的,一天不去,只怕那丫頭晚上都睡不着覺……」
「得了得了!」謝慕華趕緊打斷了他的話頭:「若是真有心娶人家過門,就少來這些口花花的。將來回到開封府之後,那些煙花柳巷的地方,少去一點,這次我去洛陽,見到你大哥了。這事兒,我也跟他說了。曹璨叫我轉告你,這麼大的人了,自己要懂得進退,知道分寸,不要做些給曹家抹黑的事情出來!」
曹璨連聲答道:「曉得了!」
「官家派來的人呢?」謝慕華將雙手往背後一負,邁步朝前走去,五郎等人急忙跟了過來。曹琮緊隨其後。
一聽謝慕華這麼發問,曹琮急忙答道:「相公說的是那個嚴震是吧,他本來是個中書小吏而已。這次被咱們的人給扣下了,嚇得差點尿褲子,抓到晉陽,要他說什麼就說什麼。叫他寫什麼就寫什麼。如今,他給官家的回書只怕也應該到了。相公放心,一點兒破綻都沒有。只是,這個嚴震怎麼處置,咱們不敢擅自主張,還是要聽相公的吩咐!」
「明知道不能放他回開封府,還問我怎麼吩咐?」謝慕華的臉色就像這呼嘯而過的寒風一樣,冰冷了起來:「若是以後大事小事都要來問過我再做,那你們什麼時候才能獨當一面?嚴震?殺了吧!」
曹琮心頭一懍,臉上那些嬉皮笑臉的模樣頓時收了起來,他不是沒想過要把嚴震給殺了,但是殺死嚴震,畢竟是一位中書官員,這樣的事情,曹琮總是要多掂量幾下,考慮一下後果,就這麼一耽誤。反而在謝慕華心中的印象分打了折扣。曹琮不禁有些惱火,早知道一刀就把那個改天殺的嚴震給結果了算了,還害得自己在謝慕華面前這麼丟人現眼。
「區區一個嚴震無關大局,我已經回到了代州,朝廷也不能把我怎麼樣。開封府里現在鬧得這麼熱鬧,可惜,可惜,我卻不能在那裏看着熱鬧。也不知道我的妻子兒女都怎麼樣了。倒是挺掛念他們的!」謝慕華悠悠的嘆道。
曹琮這次可算找到了拍馬屁的機會,急忙湊過去說道:「相公也不必擔心,我給家父的信中也托他照看在宮中的兩位夫人。肯定是沒有問題的。稍候,家父的回信到了,相公必然安心!」
謝慕華微微一笑,知道這也是曹琮的一分心意,便停了一步,拍了拍曹琮的肩膀。繼續朝前走去,那黑壓壓的一片軍隊,就是自己的實力,如今人在江湖,爭於廟堂。這樣的兄弟,不嫌太多,只嫌太少啊!
開封府里果然就像謝慕華說的那般熱鬧,王旦在上朝的時候鬧了那麼一齣戲,氣得趙德昭跟着又是三天不上朝。可是不上朝也不行,趙德芳發話了,從洛陽來的奏摺里,客客氣氣的說道,自己雖然感到才疏學淺,可是金匱之盟上面有自己的名字,要是不奮發圖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話,實在是感到對不起太祖皇帝自己的親爹。所以,大臣們請命立自己為皇太弟,當然自己覺得有點不能勝任,可是想起當年太祖皇帝對兄弟們的期許,又深感汗顏。從此以後,一定要禮賢下士,苦讀詩書,爭取當好國家領導人的接班人,站好革命下一班崗。所以,這個皇太弟的角色,也就卻之不恭了!
趙德昭看着這份摺子,氣得抓起來就要給撕成碎片,還是一旁伺候着的太監小聲提醒道,若是撕了,將來趙德芳說起。豈不是在大臣面前丟臉?
深邃的宮殿裏,跳躍的紅燭,臉上泛着微紅的趙德昭,把左右伺候的太監宮女全都趕了出去,跌跌撞撞的在寢宮裏舉着一壺酒,咕嚕嚕的朝嘴裏灌。趙德昭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失態過了。上一次,他痛飲宿醉,還是因為趙匡胤駕崩,可是帝位卻被趙光義給奪去了,自己偷偷的在家中大醉一場。那時候,他是覺得沒有活路了……這位叔叔一定不會允許自己這位大侄子活下去。而這一次,趙德昭真的是很累很累!
王皇后急忙扶住趙德昭,夫妻兩人並肩在床沿邊坐了下來,趙德昭悠悠的嘆了口氣,將手中已經空了的酒壺,猛然扔了出去,銅製的酒壺直飛到寢宮的門上,發出「砰」的一聲撞擊,這才跌落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幾滾,沒了聲音。宮外傳來小太監誠惶誠恐的聲音:「皇上……」
「滾……都給朕滾遠點!」趙德昭嘶吼着,抓起一個枕頭,隨手又丟了出去,儘管,這一次,枕頭不可能砸到門上,可是在枕頭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撲聲之後,宮殿之外,馬上陷入了一片寂靜,再沒有那個失心瘋的小太監小宮女敢留在外邊找罵了!
「人人都說做皇帝好!」趙德昭苦笑着,將有些麻痹的身體,靠在床上,喃喃的說道:「可是皇帝哪是這麼好做的。皇后,你說朕做錯什麼了?」
王皇后縮起雙腿,用力將趙德昭的雙腿也抱到床上來,她本來就沒什麼力氣,這一忙碌,還微微喘了口氣,這才答道:「官家什麼也沒做錯。官家是大宋的聖君!」
「聖君?」趙德昭就像是聽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狂放的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朕是聖君?皇后,你可知道,朕派嚴震去雁門關宣旨。可是嚴震給朕回書說謝慕華就在雁門關,和他一起慰軍。跟着沒幾天,雁門關用八百里加急回書給朕,說天氣寒冷,嚴震在雁門關勞軍的時候,不小心踩在城牆上的積冰上,滑了出去,從雁門關上跌了下去,摔死在當場,不日,屍體就要送回開封來了。笑話啊,這是笑話啊!雁門關的女兒牆有多高,皇后你知道嗎?別說區區一個嚴震了,就算是丈八漢子都未必能摔下去。那雁門關,那河東路,到底還是不是大宋的土地?還是說,謝慕華已經是那裏的土皇帝了?」
趙德昭咬牙切齒的把「土皇帝」三個字咬的狠狠的……
王皇后不知道該如何答話,只得用她的溫柔包容着趙德昭的怒氣,一雙如蘭玉手,在趙德昭的額頭上輕輕按着。
趙德昭反手抓住王皇后的手,接着說道:「朕吩咐侯鵬去洛陽,去找曹璨,要他封鎖全城,看看謝慕華是不是混到城裏來了。曹璨,曹彬的兒子。曹彬是三朝元老。可是你知道曹璨是怎麼對朕的嗎?朕派過去的那一隊禁軍,進了洛陽城之後就杳無音信。曹璨給朕回書說侯鵬等人在茶樓和一群客商衝突,雙方各有損傷。那幾個客商已經被他斬首,侯鵬等人傷勢嚴重,加上氣候嚴寒,救治不力,已然殉職。皇后,那是什麼樣的客商,能和朕手下的禁軍打得兩敗俱傷,並且一個活口都沒留下來?朕這個皇帝,現在聖旨是不是還能出得了皇宮,都難說的很了!」
「官家稍安勿躁。曹彬三朝元老,不敢造反!」王皇后低聲勸慰道。
趙德昭冷笑道:「他敢?若是曹彬敢動一動,朕馬上調集開封府禁軍滅了他的九族。」一句話說完,趙德昭就像將心頭的惡氣都出了似的,氣勢似乎也弱了好幾分。又搖了搖頭:「滅不了啊……」
「官家是九五之尊,金口一開,自然就成了!」王皇后低聲說道:「官家莫要急躁。曹彬等人當初擁戴皇上登基,如今又怎麼會反呢?官家不必如此動怒。氣壞了龍體可不好!」
「氣壞了又怎麼樣?」趙德昭似乎要把心中的煩悶全給傾訴出來,看着王皇后說道:「朕這個皇帝,說是一國之主,其實不然。朕沒有太祖皇帝那般雄才偉略,甚至連太宗皇帝也比不上。論武功,即位這幾年來,對於生死大敵契丹人,朕沒有尺寸之功。平定交趾、大理、高句麗、靈州党項,那都是謝慕華去打的。或許,可以說,這些功勞是朕讓謝慕華去得的。可是,朕心裏明白,若是讓朕御駕親征的話,肯定是做不到這樣的戰績。擊敗遼國名將耶律休哥,那是何等的武功?」
「朕還清清楚楚的記得,在幽州的那一夜,休哥就像神兵天將一樣,從天而降。無數契丹騎兵衝擊宋營。咱們大宋的將士已經激戰了一天,筋疲力盡,根本無法抵擋休哥麾下鐵騎的衝擊,從第一個陣營開始崩潰,就大勢已去了。漫山遍野都是舉着火把的契丹騎兵,無數利箭把夜空撕得粉碎,將星月都遮蔽不見。二十萬大軍……整整二十萬大軍,那是父皇一手打造出來的雄獅。大宋南征北戰,靠得就是這二十萬大軍。一夜之間,不知道葬送了多少……」
趙德昭眼角漸漸流下眼淚來:「皇后,那二十萬大軍,才是最忠誠的軍隊,才是大宋的立國之本。雖然說,咱們大宋要重文輕武,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文官若是要作亂,怎麼也不可能比武將的危害更大。而且,他們要是有什麼異心,朕馬上可以調集那些平素被他們壓制的武將迅速平亂。而武將因為禁軍的制度,也很難造反,咱們趙家的皇位就是穩穩噹噹的。可是……幽州那一仗,把二十萬禁軍給毀了……」
王皇后默默的聽着趙德昭的話,她知道,這位皇帝實在已經憋了太久,他需要發泄出來心頭的鬱悶,否則,就無法再堅持下去。
「沒有了那二十萬禁軍,看起來無關緊要,朕可以組建三十萬,如今已經接近四十萬的大軍。可軍隊,畢竟是要在鐵血之中鍛煉出來的,不是在軍營里拿着刀槍揮舞幾下就成了無敵雄獅。打交趾的時候,朕是想要謝慕華有些功勞,好安撫人心,沒想到他一下子就把交趾和大理全拿下了。那時候,朕就在想,到底是不是還要用他領軍,這個人,將來朕是不是還能控制得住?」
趙德昭苦笑着說道:「可是朕沒有想到,就算把他放到江南做安撫使,他也做的與眾不同。跟扶桑的交易,讓大宋的財政為之一振。引入了占城稻,讓朝廷有了足夠的餘糧去應付軍隊和災荒的開支。更重要的是,謝慕華驅狼吞虎,讓扶桑和高句麗血戰。大宋漁人得利。將叛亂的高句麗輕鬆拿下,不僅如此,還在高句麗破了耶律休哥不敗名將的名頭。謝慕華,那時候已經是朝中第一人了,不做第二人想!」
「古人云,時勢造英雄。或許他有這個運氣,党項人作亂的時候,滿朝文武沒有一個願意去的。還是逼着謝慕華去。朕那時候明白,他去了党項,要是不立功便罷,立了功,就是要跟朕決裂的……」
趙德昭側過臉來,靜靜的看着王皇后:「你可知道父皇是怎麼得的天下?」
黃袍加身的故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王皇后默默的點了點頭。
趙德昭嘆息道:「功高震主,又得軍心。大宋千錘百鍊的軍隊,集於一人之手。那人就是謝慕華。這樣的人,朕如何不防?就算他沒有異心,他的部下是否貪圖富貴,是否想要那從龍之功?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若是謝慕華沒有反心,不如官家再給他一次機會吧?」王皇后輕聲說道。
「不行,朕不可能給他機會!」趙德昭臉色一冷:「任何試圖挑戰皇權的人,無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都絕對不能寬容。如今的謝慕華已經不是當初擁立朕那時的謝慕華了。他和朕,已經到了決裂的時候,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將這道裂痕沾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王皇后正摘下頭髮上的珠花,聽到趙德昭這句話,手腕一震,珠花跌落在床上,滾了幾滾,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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